從元風的書房出來后,堇衣恍然想起自己已有五日沒再去紀嬤嬤和紀融的院子了,在她苦眠的這一個月里,她常去看他們的,有時一天甚至還會去好幾次。
紀嬤嬤和紀融便是之前堇衣和元風外出時遇到的那對攔路的祖孫,松節(jié)送他們?nèi)メt(yī)館后問診后便應(yīng)堇衣的要求將人帶回了蘇府。
他們初到蘇府的那幾日,堇衣因為心中郁結(jié)、接連噩夢的緣故,一時忘了這樁事,還是綠沁向她問詢,說他們已在府中定下一些日子了,但還不知該如何分派時,堇衣才恍然憶起。
而甫一想起,她便頓覺羞愧,原本信誓旦旦的將人帶回來時,料想著定要好生照顧再求母親妥善安排,在府中為他們找一個差事的,但她卻將人領(lǐng)回后便將事情忘了個一干二凈,不由對自己十分惱怒,暗恨自己真真是個偽善人。
之后堇衣便細細詢問了綠沁這對祖孫的情況,由于是她帶回來的人,但她又一直沒發(fā)話,綠沁便做主將二人先安排在了聽濤苑,那兒是府中用于待客的院子。
等到她去看望二人時,卻發(fā)現(xiàn)可能是她將人安排進府后便一直不聞不問的緣故,院中的下人十分輕忽怠慢。
其實客院中的下人在兩人剛來的第一日,雖見他們寒酸不已,心中難免輕視,但因為是三小姐特地領(lǐng)回來的人,便都揣度著是主家遠方來投靠的落魄親眷也不一定,因此,對待二人雖說不上殷勤備至,但也是周到熱情。
眼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三小姐那邊卻半點動靜都沒有,府中的其他主子也無任何表示,便不免輕慢起來,加之二人初到時的情狀實在寒酸至極,便是路邊的乞丐分一等二等,這對祖孫在其中也算不得上等。
加之不知從哪兒傳出的消息,說二人原就是三小姐一時發(fā)好心領(lǐng)回來的流民,而在當今的世道里,流民是什么身份呢?別人不清楚,這些府中的下人卻是再清楚不過的。
流民中若是青壯些的還能找到主家入戶,而這樣的也是多人共籍,共籍那便是沒有身份的人,這還算其中運道好的,能有一口安穩(wěn)飯吃,若是那些老弱孤幼,如院中二人這般的,多半便是奔逃途中曝尸荒野也無人知曉。
因此對二人便越發(fā)輕怠,且料定就算三小姐日后想起來,這兩人撐破了天也只是府中下人罷了,既然都是下人,又何來誰伺候誰的道理,便漸漸將手中的臟活累活分派給二人。
堇衣踏進聽濤苑時,看到的便是這幅情景,鬢發(fā)灰白的老嫗坐在井邊漿洗衣物,脊背如她初見他們時一般,繃得筆直,除了換了一件干凈的下人服之外,其他的和之前并沒什么兩樣,而她臉上那纏綿多年的病容更是沒有任何紓解的跡象。
之前那個昏迷的孩子現(xiàn)下正費勁地搬著木垛,整個人如同一根行走的竹竿似的,瘦弱得驚人,而那張她記憶中因為發(fā)燒而通紅的臉如今卻蒼白得嚇人,只有兩頰邊還泛著不正常的潮紅,他臉上的表情就像其祖母那如鋼針般剛勁筆直的脊背一樣,透著堅毅和倔強。
堇衣這是第一次見到他醒著時的樣子,一面驚異于他那單薄得過分的身板,一面越發(fā)愧疚起來。
只看他的樣子便知道,他的傷寒根本沒好,估計二人被松節(jié)領(lǐng)進府后便再沒看過大夫,堇衣在心內(nèi)嘆道,眼下卻又被叫出來做活計,自己真真的是個小人!她越想越愧疚且惱怒無比,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幫兩人把傷病治好。
那日她在聽濤苑內(nèi)發(fā)了好大的一場火,因了連著幾日都不得好眠的緣故,她的眼底布滿了濃重的青黑,加之滿臉郁色,因此這張沉默慍怒的面孔并不因其年幼而顯得幼稚,反倒更讓人心驚。
“這是我?guī)Щ貋淼目腿耍l允許你們這樣糟踐了,什么時候蘇家的客人也是能讓你們這樣慢待的?”堇衣冷冷地挨個掃著院中一字排開的下人,繼續(xù)道:“我知你們欺我年幼,以為我性子和軟,諒我拿你們沒法子,但我再如何也是這府中的小姐,待會兒我便去稟明母親,奴大欺主該如何懲戒?”
院中被堇衣掃到的下人不由都低下了頭,有些往日里活潑的丫鬟也不知道素來文雅安靜的三小姐居然發(fā)怒時如此瘆人,被堇衣的眼神掃到,都不禁打了個抖。
等院中的人一一散去后,堇衣苦思著該如何面對二人,沒錯,她剛知道他們姓紀,而那個倔強的男孩叫紀融,正糾結(jié)萬分時,綠沁便稟報二人要來拜見她。
這虛弱可憐的老婦人甫一進屋,便直接在堂屋中央跪下了,紀融面無表情地站在她旁邊。堇衣從未見過這樣的陣仗,一時有些慌亂,忙上前扶她起來,連連道萬萬不能跪她一個小輩,自己之前疏忽未及安排他們云云,頗有些語無倫次。
等堇衣念白之后,老婦人方才開口道:“若不是三小姐,我和我這孫兒早已命喪黃泉了,如今三小姐不但為我們延醫(yī)問藥,還領(lǐng)我們隨您回府,予以安身之地,老婦和孫兒都感激不盡,怎可再勞三小姐因此掛懷。之前我們便一直想拜謝三小姐,但聽聞三小姐身體欠恙,故未曾打擾,今日……”
“不是的,這真是我的不是,您可別再如此說了,”堇衣略顯著急地打斷道,“我將你們領(lǐng)回來卻一直不聞不問,這合該是我同你們賠不是的地方,你們只安心在此住下便是,也好給我彌補的機會。”
“三小姐心底純良,人品貴重,但老婦卻不能得寸進尺?!彼Φ溃斑@是老婦和我這孫兒的賣身契,三小姐萬莫拒絕,我們蒙受您的大恩本已無以為報,遑論在府中白吃白住,只能在府中做些活計略盡綿力罷了?!?p> 堇衣愣愣的看著她將兩張契紙遞到自己手中,一時心中對她更是高看,且這契紙上的字跡雖算不上十分出彩,卻也工整有力,頗具氣節(jié),她緩緩心神后說道:“原是我思慮不周了,既然如此,二位以后便在府中做事,但這契紙我卻是不能收,你們原本是良民,且看這字跡,當是詩書之家,我更不可如此作踐你們,日后你們在府中做事,便算做雇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