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山所有人都拒絕了它想要外出的要求,又因它日夜哭鬧不休,便對它百般遷就、萬般容忍。
于是在明一歸山之后,便見到了一個性格過分驕縱的鏡靈。
他心中失望,倒也不像以前那樣與鏡靈置氣,只是在它發(fā)脾氣時,用一種晦澀難懂的目光看著它,他覺得鏡靈若是要徹底成人,恐怕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說到底,鏡靈于他,不過是一段少年時不甚美好的記憶,兩者無親無故,他沒有責任耗費大量的時間去教導它。
鏡靈許是明白了他疏離的態(tài)度,行為舉止收斂了不少,后來不知怎地,它愛上了睡覺,而且一睡就是好幾年。每當玄山弟子有要事尋它、將它喚醒時,它都會鬧騰很長一段時間,在眾人不斷的殷殷懇求下,才勉為其難地給他們解決疑難。
雖然略顯拖延,卻從未耽誤過任何事情。
故而對于鏡靈的驕縱,明一也就當做視而不見,而讓他真正對鏡靈失望的是那一件事——
在外游歷百年,他結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修士,其中與他關系最好的,是一個無門無派、資質(zhì)中等的散修——陸仁。
陸仁資質(zhì)雖算不上絕佳,不過他為人大方直爽,行事光明磊落,修行又刻苦努力,很是符合明一的擇友標準。
兩人分別時,明一曾贈予陸仁一枚玄山特制的傳音符,可以不被玄山外界的防護屏障所阻。
明一告訴好友,當他遇到不可抵抗的危機時,可以捏碎傳音符,無論何時何地,他定會前去助他一臂之力。
直到傳音符破碎的那一天,原本正在沉睡的鏡靈突然醒來,說什么也不準他出山。
撒潑打滾,大哭大鬧,甚至以死相脅——無所不用其極。
問它原因,卻怎么也不愿說。
明一如何能聽它的話,只是鏡靈纏人的功夫?qū)嵲趨柡?,又有待他如兄如父的掌門在旁為它說話,亦是勸他不要外出。
一來二往間,時辰便被耽擱了。
當他趕到的時候,只看到一片血肉模糊的景象,好友從不離身的佩劍只剩下了一截劍柄,傳音符碎了滿地。
明一怒不可遏,他尋著血跡,找到了殺害陸仁的兇手——一只喪失理智的上古兇獸酸與。
他拼盡全力殺了兇獸為好友報了仇,而后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返回師門。
鏡靈從未見過他受這么嚴重的傷,也從未見過他真正發(fā)怒的模樣。
他說:“我本以為你只是年紀尚淺,性子頑劣,終有一日會明白世間是非,現(xiàn)在看來,是我錯了?!?p> 他說:“器具終究只是器具,哪怕是有幸得了天眷,也永遠無法真正修煉成人?!?p> 他說:“不堪造就?!?p> 他說:“終是異類?!?p> 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仿佛那最尖利的刀刃,狠狠地插在鏡靈的心上——如果它有的話。
鏡靈第一次感受到了痛苦。
它想說它沒做錯,它有這么做的理由;它想說那個叫陸仁的人類并沒有你想象中那么好,他是故意引來兇獸酸與,他會害死你;它想說它一直都在看著他,它看到了他的未來,它這么做是為了救他......可它驚恐地發(fā)現(xiàn),它什么都說不了。
仿佛被下了禁言咒,鏡靈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出事情的真相,不僅如此,窺探天機終究會遭到反噬,更何況它還改變了未來。
它的靈力開始慢慢流失,它變得越來越虛弱。
求生的本能讓它放棄了想要明一知道一切的心愿,它選擇了沉睡。
五百年過去,當反噬結束后,鏡靈醒來了一次,它見到了明一。
彼時的明一既不是它兒時的玩伴,也不是后來那個會為了好友而怒斥它的劍修。
他是玄山掌門,是玄山第一人。
他會在它醒來的那一刻,冷漠而不失恭敬地喚它一聲:“鏡靈前輩?!?p> 他也會在有事相詢的時候,對它說:“煩請鏡靈前輩相助。”
在他眼里,它是玄山前輩,是無所不知的器靈,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鏡靈心中氣憤又難過,它哭鬧了幾回,只不過每次都在掌門漠然中又帶著幾分譏誚的眼神下噤了聲。
他們再也回不去了。
鏡靈絕望地想。
它沒了心思繼續(xù)鬧騰下去,清醒時又忍不住想要親近掌門,它受不了掌門對它的冷淡,只能繼續(xù)沉睡。
直到掌門為了樓寧再一次喚醒它。
......
“掌門和鏡靈之間的誤會當真不淺啊?!蹦掠装哺锌?。
其實細細想來,除了陸仁那件事,其余的矛盾也稱不上誤會,充其量是掌門對鏡靈不夠理解罷了。
因為有了樓寧的感同身受,穆幼安現(xiàn)在很清楚鏡靈為什么一直學不會自省。
就算玄天鏡靈神通廣大、無所不知,歸根究底,它也不過是面鏡子而已。
鏡子,只能照見他人,又如何能照得見自身?
它天生就無法自知,又怎么能看到自己的錯誤呢?
而且最悲哀的是,它沒有屬于自己真正的形貌,它在別人的心里是什么樣子,就會顯現(xiàn)出那個人心中所想的模樣。
夢境基于掌門和鏡靈的記憶,而玄山上下都認為鏡靈初生,必然是個幼年模樣,于是它便成了個幼童。
又因它始終學不會人類的習性,不會自省自律,于是它在明一眼中便是個十足頑劣的熊孩子形象。
鏡靈的心智多年不曾長大,除了天道的反噬,又何嘗沒有明一等人的影響?
穆幼安又想到自己眼中的鏡靈,許是因為她潛意識覺得法器有靈就應是那個樣子,所以才看不清它的模樣吧。
而付長惜,或許是因為掌門說過鏡靈是前輩的緣故,故而他眼中的鏡靈應該是個親切溫和的長者形象吧?
雖然這些都只是穆幼安的猜測,但她覺得與真相應該差不離了。
樓寧沒有說話,他知道共情已經(jīng)結束,他們該醒了。
......
密室內(nèi),付長惜守在幾人身邊,神色緊張。
突然,掌門的手動了,不僅如此,其余人的眼皮也紛紛顫動起來。
所有人都醒了。
付長惜松了一口氣,還好,他沒有辜負穆幼安的信任。
只是他很好奇,為何大家醒來之后,氣氛會如此的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