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秋日,廢后
韓青娘已經(jīng)不是頭一次告誡太子,身為儲君要有儲君的樣子,她與皇帝可以理解他身體抱恙,不能日日早朝到宣政殿列班的情由。但沉迷聲色重情歌舞,絕非是一國皇太子所為。李祚近來已經(jīng)逐漸和她這個親生母親離了心,無論如何示好,李祚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李乾是知道司徒國舅與皇后韓青娘的不和的,但從沒想過自己的舅舅有一天,會教唆自己的兒子跟他的阿娘母子成仇。他的身體如今已是大不如前,自潁州水患事起他突發(fā)急癥,此后就每每遇到下雨天便感到身體乏力無覺,便是早朝,也不能久坐蟠龍椅上。
帝后夫妻一同上朝已是宣政殿上這大半年來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了,正所謂萬事開頭難,有一有二就避免不了再三再四。從一開始李乾就知道韓青娘能夠做得比自己好,她施行的策略恰恰是李乾能想到卻未必敢讓人踐行的,她沒有那些婦人之仁,該殺則殺,該罰則罰。
不止一次讓李乾想到,如果韓青娘是個男子,這大昭江山落在自己的手里這些年,天下間是不是又要出一個新朝了。萬幸的是韓青娘嫁給了自己,有她替自己守護這座根基還不穩(wěn)的江山,李乾覺得他身上的重任其實沒有那么多了,他并不擔(dān)心韓青娘會是第二個呂后。
李乾越是在朝堂上維護韓青娘,司徒國舅等人便越是憎惡這個越權(quán)縱惡的皇后,連著皇太子日日流連男色一事,也成了朝臣抨擊韓青娘教子無方的罪過。
也恰好在二皇子李祎生辰的這一日,早朝時分有人提議為皇子們加封爵位的事,韓青娘否決了,李乾回到御書房之后和韓青娘吵了一架。為著李祎的王爵一事,李乾已經(jīng)不是頭一次和韓青娘發(fā)生爭吵了,只不過這一次李乾受了司徒國舅和太子李祚的影響,要廢后了。
劉彥之一聽司徒國舅勸皇上廢后改立程貴妃為后,登時就讓一個內(nèi)侍出了門,這廂司徒國舅還在草擬廢后圣旨,那邊得了消息的韓青娘幾聲嘲諷似的長笑后,帶著人往御書房來了。李乾這會兒氣也消得差不多了,想開口和司徒國舅說廢后一事就此作罷,但又無法開口。
他是一國之君,金口玉言,怎能剛應(yīng)下的事轉(zhuǎn)頭就反悔呢。
“陛下,臣已擬好圣旨,還請陛下過目之后,早些蓋上國璽,以證此章?!彼就絿送O鹿P,將黃帛拿到了李乾面前來,只要李乾蓋上國璽,那這廢后的圣旨就成了。
李乾伸了手,還沒碰到國璽,就聽劉彥之道:“皇后娘娘來了,您請上座,來人呀給娘娘沏茶。”
李乾伸向國璽的手轉(zhuǎn)而抓起了一沓奏折,抓過來蓋在了桌面上的圣旨上。韓青娘朝他莞爾:“陛下這是怎么了,神色匆匆的。劉彥之你們也是,沒瞧見陛下御案上的折子都亂了?”一邊說著一邊朝李乾面前走,她手上動作輕柔緩慢,“國舅爺怎個還沒回府?”
“咳,舅舅有要事與朕相商,正好該用午膳了,朕已讓御膳房備飯留舅舅一起用?!崩钋趴谝谎?。
韓青娘定定的站在原地,和他只隔了一張書案的距離,看著桌面上還覆蓋了一本折子在其上的圣旨。面色瞬間就慘白了下來,她顫巍巍地伸手將圣旨抽了起來,上面的墨跡都沒完全干透,她問:“陛下這是何意?妾做錯了什么,陛下竟要聽信國舅一面之詞,要廢了妾?”
“青娘……朕,朕……”
韓青娘轉(zhuǎn)頭看向司徒國舅,她目光如炬深深地凝視著對方,仿佛要把這個已經(jīng)年過半百的老頭子給燒成灰燼似的。她轉(zhuǎn)頭沖李乾淡淡一笑把圣旨還了回去:“陛下若真要廢后,也別忘了往這上面蓋上國璽。既然國舅爺還要和陛下商議重事,妾就先回長信殿恭候圣旨?!?p> 她退后一步,施了一禮,起身帶著自己的宮人離了御書房。
從太極宮出來,她問前面一個匆匆跑來傳話的長信殿的宮女:“二皇子他們來了?”
“是,婢子已按娘娘的吩咐找了禮部戶部吏部三位尚書到玄武門外請旨了?!?p> 韓青娘嗯了一聲,她回頭看了眼,陛下真的會蓋國璽廢了自己這個皇后么?倘若陛下真的要廢后,那她便也只好走最不愿意走的那一步棋了,她是先帝許給陛下的太子妃,是這大昭開國以來的第三位名正言順的皇后。
想要廢后,全憑陛下和司徒國舅的一面之詞,怕是沒那么容易吶。
此時,長安東市吳國公府上,韓青娘的母兄嫂嫂都已經(jīng)得了消息,一家人急得團團轉(zhuǎn),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自韓青娘被冊為皇后之后,韓家就被封了吳國公舉家搬入長安城,如今這一代吳國公,乃是韓青娘的長兄。
韓家這一輩僅有韓青娘兄妹兩個,韓老夫人得知自己那女兒要被廢,當(dāng)下就哭昏了過去。
長信殿左偏殿里,李祎跟李袀二人都嚴(yán)肅地坐在軟墊上,各自面前的案幾上都有宮人奉上的熱茶和點心。李袀坐得久了腿腳有些不舒服,便起了身來走了兩步:“二兄,為何太子阿兄沒來?阿娘要是被廢了,是要被關(guān)入掖庭的吧,那我們呢,也要去掖庭么?”
“兄長自有他的要事,你只管管好自己的事便可。一會兒見了阿娘,不要提他?!崩畹t已經(jīng)和長兄沒再來往了,既然彼此所求的志向不合,何必要固執(zhí)的把已經(jīng)陷入執(zhí)迷中的人拽回來呢。他并非是太子太師,也不是太子太傅,何況就因為他李祚是嫡長子,就能做儲君?
他比李祚更優(yōu)秀,所作的文章連丞相都夸他有先帝之風(fēng),為何不能讓阿耶阿娘改立自己為太子?
李袀望著自己二兄的神色,他漸漸地明白過來,太子阿兄肯定是和二兄吵架了??墒前⒁⒛锊皇钦f,要他們兄弟和睦相處,不要生嫌隙么?有什么誤會的,說開了就好了呀。
韓青娘從外頭進來時,便看見了李祎那有些可怕的眼神,她平素是不大喜歡這個孩子的,蓋因生他的時候遇著難產(chǎn),又恰遇到韓青娘的父親病故。對這個二兒子,韓青娘總是提不起任何去疼愛他的感情,所以在李祎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出了宮,早早搬進了自己的府邸。
母子二人也少有像現(xiàn)在這般光景,坐在一起商談,她甚至從來沒好好打量過自己的這個兒子。
如今這么一瞧才注意到,李祎眼角的痣竟然和她已經(jīng)故去的先父一模一樣。
御書房內(nèi),李乾遲遲不將國璽拿來蓋章,司徒國舅等得久了,便也知道了李乾的心思。他只掀袍往帝王跟前一跪:“陛下,今日老臣忠言逆耳,來日亦有他人危言聳聽。老臣愧對先帝,愧對先后,也愧對陛下,司徒家對陛下忠心耿耿,還望臣之罪過,勿要牽扯其他?!?p> “舅舅……”李乾喊著。
司徒國舅又說:“時辰不早了,臣先告退了,陛下也早些用膳。”
李乾點頭:“舅舅慢走。劉彥之,你替朕送送國舅爺?!?p> 等了半晌也沒聽到長信殿外的人通傳,直到正午時,才有玄武門的人來回話說,司徒國舅已經(jīng)回府了。
韓青娘松了口氣,但也并未因此就對司徒國舅和太子放下戒心。
她轉(zhuǎn)而吩咐宮人呈上了筆墨,自寫了一封陳詞切切的罪己書,然后讓人送去給李乾了。李祎李袀兄弟二人留在長信殿與韓青娘一道用了午膳后,便離開了,韓青娘在李祎臨走前賞了他一串珊瑚釧,說:“這是先帝賜給我的,今日,阿娘將這手釧轉(zhuǎn)贈給我兒?!?p> “阿娘?”
韓青娘抬手,撫了一下李祎的額頭:“二郎先回去吧?!?p> “孩兒告退?!庇稚罟辛艘欢Y,李祎才退出偏殿,帶著自己的內(nèi)侍出宮。
——蓮華觀——
皇后差點兒被廢一事直到蓮華山上已經(jīng)是黃葉紛飛的時候,才有人趁著給公主送秋冬物資的時候,悄悄地說給了流月知曉。而流月的情緒變化也引起了李蓮娘的注意,流月是瞞不住李蓮娘的,哪怕流月不說,李蓮娘也能從旁人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
“司徒國舅……我阿娘幸而未被廢,如若阿娘被廢,我定要司徒一門女子做那再世的戚夫人!”滿面厲色的小公主手中木劍橫飛,場中央特意裝來給她和關(guān)越練劍的稻草人,嘭的一聲,身首異處了。
流月:“公主,公主消消氣?!?p> “我雖然小,但不是什么都不明白,司徒國舅早就看我阿娘不順眼了。宮中家宴時,他家中的那個表姑都已是他人之妻,至今未有子嗣,為的是什么,你們還不知道?”
李蓮娘這忽然的回眸一笑,讓流月覺得陌生,可又覺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
她是陛下和娘娘的小公主啊,出生在皇室,生在長信殿,從小就特別聰明,這些事情要是能瞞得過她,那才奇怪了。
李蓮娘轉(zhuǎn)過身,朝慕容律走去:“師傅,蓮娘給自己起了個道號?!?p> “哦?”
“如果蓮娘生來就是要做王朝的一把刀,蓮娘愿意做那個暗處之人,替父皇和母后鏟平一切奸佞,掃清天下惡徒,還天下百姓一個海清河晏的大昭!”她這番肺腑之言陳詞出來,慕容律只深深地嘆了口氣,李蓮娘又說:“蓮娘要做夜里火光,照亮黑暗,焚盡罪惡?!?p> 慕容律說:“無燼。你可是想用無燼這兩字,做你的道號?”
“是,師傅果然是懂我的。”李蓮娘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