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灑滿夕陽橙色的光線。秋千搖晃著,枯葉在草地上打滾,一縷發(fā)絲撫過她的鼻尖。
她嘴角抽了一下,沒笑出來,眼睛睜得圓圓的,雪白的面孔上,瞳仁漆黑如夜。
長夜,裹著晶瑩的淚水。
屋里沒風,為何艾加的眼睛也跟著泛起漣漪?
他咬緊牙,怕自己哭出來。嗓子眼和鼻腔像堵上了棉花。
陳愛青雙手擺成喇叭狀,朝艾加喊話。隔著窗玻璃,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艾加,媽媽回來了!”
恰似聽到?jīng)_鋒的號角,眼淚如鐵騎般沿臉頰呼嘯而下。
她臉頰上的淚痕閃閃發(fā)亮。她笑了,瞇著眼睛,睫毛閃著亮光。
屋里有些暗。他猜,她絕對,絕對看不見他淌滿淚水的臉。
他轉(zhuǎn)身去開門。途中抹了抹淚,淚水把臉頰和手掌弄得發(fā)粘。
陳愛青第一個進來。
“那個,洗手間在哪……”艾加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語調(diào)都變了。他別開臉。
陳愛青摸了摸艾加的頭,“傻孩子,搞得我都要哭了?!?p> 洗手間里,艾加盯著鏡子里的自己,就水擦凈臉頰。潮紅的眼眶只能等其自行恢復。
有人敲門。
“小子,我要上廁所,出來!”
艾加開門,老頭正用嫌惡的目光盯著他。
“真是,一屋女人……”老頭推開艾加。
外婆在廚房里煲湯。陳愛青和媽媽在客廳。艾加咬了咬嘴唇,還沾著水的手摩挲了幾下褲腿。
“艾加,快過來?!标悙矍喑惺?。
他走向客廳。他刻意避開媽媽的目光。
“當當當當!”她遞給艾加一個盒子,“回家的禮物,艾加?!?p> 他猶豫著是否要接下盒子。
陳愛青抓起艾加的手,將盒子塞到他手里。
“打開看看唄。”陳愛青說。
一臺嶄新的蘋果手機。他想起口袋里的老人機,其實它待機時間蠻長的。
“謝謝……小姨?!彼铧c說成老師。
陳愛青說:“艾加,手機是你媽買的,”她推了陳愛青一下,但陳愛青堅持說完下一句,“她不好意思給……”
她捂住了陳愛青的嘴。
“我覺得你喜歡黑色,但店里只有白色的……”
她的聲音溫柔似拂面春風。艾加鼓起勇氣看向她的臉。
她微笑的時候眼角泛起細微的紋路,這讓她看起來更加溫柔。她的短發(fā)比陳愛青的要長一些,酒紅色的頭發(fā)讓膚色顯得透白。
她的眼眶比他的還紅。
那一刻,多年積攢的怨恨似乎煙消云散。
可疑惑卻蜂擁上心頭。
為何時至今日我才見到你?
為何時至今日我才見到你。艾生想。想要逃避現(xiàn)實的人,總會不斷追問生活的緣由,而人能把握的卻只有當下,這大概是人們活得糾結(jié)的原因吧。
艾生左手提著艾果的背包,右手盛著七零八碎的手機零件,跟在艾果身后,兩人相距不到五步。
艾果間或用手背擦臉。夕陽里,她拉長的影子斜斜地貼著沿海公路。
許多路人將注視女孩的目光移向艾生后,他們臉上的疑惑也隨之消散。
獨自遭受眾人目光時,藏在內(nèi)心的恐懼會被無限放大。
艾果沿著階梯向下走向沙灘,轉(zhuǎn)身的瞬間,她看向艾生。
兩人面對面。她的眼眶紅得像晚霞,豆子大的淚珠順著臉頰滑落,她抽泣著,身子發(fā)顫。
眼前的艾果看起來就像一個軟弱的男生。寬大的校服隨海風翻涌,如同一面白色旗幟。
海風里似乎挾著刀刃,交錯著劃過艾生的心頭。
她轉(zhuǎn)身朝前走。艾生將背包搭到肩上,快步追上艾果。
他拉住她的胳膊。
她一把甩開。
他往下邁了兩級階梯,和女兒的視線保持在同一水平。
她盯著旁邊的欄桿,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她沒再逃開。她沒在路邊叫計程車,而是拐彎走下階梯,那時艾生就察覺到女兒正給他機會。他想,她才十四歲,還沒對他恨之入骨。
“艾果……都是我的錯,你愿意再給我機會嗎?”
她無動于衷。
“你剛抽了左臉,要不要再抽下右臉,兩邊都腫了起碼能對稱。”
她看向他,目光狠辣。
或許現(xiàn)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他想。
他抬起盛著手機尸體的手掌,說:“你可以生我的氣,可以砸東西,但千萬千萬,不要傷害自己,好嗎?”
或許只有面對自己的女兒時,男人才會展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溫柔。
她撅起嘴。圓圓的眼睛一眨,淚水又劃出兩道新的痕跡。
女兒的聲音在海風里沖淡稀釋。
但艾生聽得很清楚。
“對不起?!?p> 那一刻艾生感受到為人父母的偉大。他想,就算艾果捅他幾刀,他可能黯然憂傷,但他仍會在失去意識前原諒艾果。
陳愛青往艾加碗里夾了一塊紅燒肉。
“謝謝小姨……”
“謝什么謝,一家人?!崩项^說。老頭正想夾起一塊紅燒肉,肉卻被外婆一筷子扎住了。
“你……”老頭怒視外婆。
外婆筷子一滑,夾起老頭筷子下的紅燒肉,放到艾加碗里。
“爸,多吃菜,你血脂都快爆表啦。”陳愛青說。
“爆啥?你好好說話?!闭f著老頭又試圖夾起另一塊紅燒肉,卻再次被外婆阻止。
“聽愛青的話?!蓖馄耪f。
老頭把筷子往桌上一扔,氣沖沖地去了客廳。
外婆將筷子擺好,然后又給艾加夾了一塊紅燒肉。艾加碗里的白米飯轉(zhuǎn)眼成了紅燒肉蓋飯。
“孩子,你怎么就選了這個座位?”
外婆和艾加坐在飯桌一邊,陳愛青和媽媽坐在艾加對面。
艾加疑惑不解。
陳愛青哈哈大笑,“外婆是問你,你怎么選了你姐姐的座位?!?p> 你們都坐下,只留了這個座位啊。艾加心想,但沒說出口。
“都說雙胞胎心有靈犀,還真是啊?!蓖馄耪f。
“我和我姐也心有靈犀啊,是吧,姐?”
“是是是,下次做虧心事前記得想下我,至少讓我做好心理準備。”
“切,能不能想點好的,虧我這么親熱?!?p> 你一言我一語的餐桌,對艾加來說,早已成為陳年往事。突如其來的幸福感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埋頭扒飯。他后悔今天中午喝太多水,情緒稍稍波動,眼淚就跟著涌出來。
“別低頭吃飯,艾加?!蓖馄耪f。
他抬起潮濕的臉龐。他吸了下鼻子,鼻涕嗦響。
“哎呦,老陳家的孩子都淚腺發(fā)達?!闭f著,陳愛青也用食指刮了下眼角。
媽媽給他夾了塊西紅柿,“你姐姐每次都獨占整盤,你嘗嘗?!?p> 她也喜歡這個?艾加覺得他和陳艾果之間的距離又縮短了點。
艾果打了兩下噴嚏。
夜幕籠罩的沙灘,白天的余溫仍未消散。
“冷了?”艾生打破沉默。他和女兒并肩坐在沙灘上,看著紅日沉入海平線,看著潮水向他們靠近,看著女兒的表情恢復平靜。
她搖搖頭。
“肯定是我媽念我。”
她說:“我該叫你什么呢?”
“隨你啊?!?p> 艾生想到,這么多年他和艾加之間,都未曾有過如此親密的對話。更不可思議的是,今天他才第一次見女兒。
“爸?”
海風吹得他骨頭都酥了。
作家手記,不,父親手記一:記得帶女兒去吹海風。
她笑了。初見時那些心酸的畫面在海風里化成粉末。
“爸,你什么時候和我媽結(jié)婚?”
結(jié)婚對十四歲的女兒來說,只是幸福的代名詞。對于艾生,卻是一把砸向幸福的重錘。
“艾果,這么晚了,我們先吃飯吧?!?p> “好啊?!?p> 艾果帶著他來到一家露天飲吧,一個小伙子正往烤架上擺肉串。
一杯冰鎮(zhèn)啤酒下肚,他感覺此生已無他求。放下啤酒杯時,他看到艾果大口嚼著肉串,他便反悔了。至少,至少要讓她過上好日子吧。
“好吃嗎?”
艾果點點頭。她又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艾生終于找到艾果和艾加之間的不同。艾加永遠擺著一張撲克臉,而艾果的笑容和她哭泣時一樣夸張,她笑起來春光燦爛,哭起來泥沙俱下。
“吃完飯我們?nèi)ナ欣铮o你買部新手機。”
她搖頭,“不用,我之前有個手機,還能用?!?p> “你和你媽一樣,都愛砸東西。”
“真的?”
“她扔過保溫壺,差點給地板砸出個洞?!?p> “那你還愛她嗎?”
艾生語塞。
“你什么時候和我媽結(jié)婚?”
“艾果,事情沒你想的那么簡單……”
“我可以等,不過我告訴你,你要不和我媽結(jié)婚,我以后就不結(jié)婚啦!”
不知為何,艾生心底竟有些慶幸。
艾生灌了口啤酒,“艾果,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p> “爸!”
她努嘴的模樣讓艾生忍不住刮一下她的鼻頭。
“總得給我和你媽一點時間吧,約個會,吃個飯啊?!?p> “你可別拖拉,不然我不會原諒你的?!?p> 艾生又灌了口啤酒。海風吹得臉頰熱乎乎的。
突然降臨的幸福就像宿醉,讓人以為生活中的煩惱,全都跟著吐出來的酸水沖進馬桶。
曾經(jīng)滿懷深情戴上無名指的戒指,你說要怎么取下來呢。
晚飯后,艾加和媽媽兩人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乘涼。
有人隨手打碎鉆石,又隨手在夜空中揮霍。有人在耳邊輕聲細語,化作灌木叢里隱約的蟲鳴。
“艾加,你覺得你姐姐怎么樣?”
他看著她年輕的笑臉,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
“她的發(fā)型是個意外,頭發(fā)長起來,你姐姐也很漂亮的?!?p> “嗯?!?p> 蟲鳴。還是蟲鳴。她似乎也找不到別的話題。
拼命掩飾的尷尬,就像鏡頭之外有人拿著鼓風機,吹得演員臉上的肉橫七豎八,卻仍要他說出煽情的臺詞。
對艾加而言,這個家太過完美(除了那個老頭),多年的積怨找不到合適的排泄口,只能堵在心里。
忽然間,她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肌膚的溫度驅(qū)散了晚風的清涼。
“有什么話想對媽媽說么?”
他注視著她,話語堵在嗓子眼,張著嘴卻發(fā)不出聲音。
他只好低下頭,說了句“沒有”。
她抓起艾加的手,手指輕觸他的掌心。
“今晚想留下過夜嗎?”
“我還是回去吧?!?p> “功課還沒寫是吧?!彼χf。
他點點頭。
“那我送你回去吧?!?p> 兩人仍然呆在原地。沉默加快時間流逝的速度,轉(zhuǎn)眼間像過了半個世紀。
夜空的繁星也全都無影無蹤。不知從何方吹來的烏云懸掛在頭頂上空。晚風清冷。
“那個,我該回去了。”艾加說。
“好,我去開車?!?p> 兩人同時起身。艾加剛邁出腳步,發(fā)覺她還拉著他的手。
她拉著他的手,指間的力度越來越清晰。
可他稍使勁,就把手抽了出來。
那一瞬間,艾加看見她的眼眶里積滿淚水。就像曾經(jīng)看見同學被各自的媽媽接走,艾加轉(zhuǎn)過身面對貼滿小廣告的圍墻時一樣。
她快步向前,一把抱住艾加。讓艾加略微出戲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她高。
貼著他臉頰的頭發(fā)如絲綢般細滑。女式襯衫整潔平滑,散發(fā)著濃郁的花香。
這一刻,艾加才發(fā)現(xiàn)將他緊抱在懷里的人,更像那些妝容精致的白領,而不像某人的母親。
綴滿寶石的王座,與從宜家淘來的沙發(fā)間的區(qū)別。
劃著格子間的寫字樓,與飯后散步的小花園之間的區(qū)別。
那些只告訴媽媽的小秘密,那些只有媽媽才能給的嘮叨和鼓勵,那些只有媽媽才能理解的挫折和不甘心,永遠都是發(fā)生在別人家里的故事。
“艾加,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好嗎?”
艾加又想起在姑媽家的生活。寄人籬下的人要懂得看人臉色,懂得揣摩別人的語氣,才不至于被別人罵沒良心。
“媽媽那時候不懂事,才把你丟給你爸……”某種冰涼的液體滴在艾加脖子后面。
“媽媽不是故意的,不是真想這么做……”
她抱得更緊了。
“媽知道錯了,你能原諒媽媽么?”她哭了起來。哭聲蓋過蟲鳴。
為什么她能把這件事看得這么簡單?
“是不是沒我也沒差別?”
她脫離懷抱,用一雙淚水滂沱的眼睛盯著他。
艾加說:“你想過我嗎?”
像我想念你那樣。想著你才能安穩(wěn)入睡,夢見你卻不愿醒來。
一年級堅信明年你會來看我。
二年級想可能你今年也很忙。
三年級擔憂你在路上出了車禍。
之后便懂得假裝你不再人世,假裝我未曾想起你,假裝你忘了我。
假裝你曾偷偷來看過我。
在喧囂馬路對面的人行道,在教室空落落的后門,在擁擠和孤單的食堂。
在無數(shù)個我想要轉(zhuǎn)身的瞬間,假裝你都在身后注視我。
“你來看過我嗎?”艾加有些哽咽。
她目光低垂。
或許你真的不在人世,我才能相信你曾愛過我。
“我是死是活你都不知道,對吧?”喉嚨里積滿液體,艾加喊出這句話。
她低著頭,雙眼藏在陰影里,淚痕閃著光,大顆大顆的淚珠無聲無息地落到草地里。
漆黑的云層深處雷聲滾滾。像有人拿著鐵皮制作的五毛錢特效。
樹叢后似乎藏著一輛灑水車,灑下冰冷的自來水。
兩人面對面站在暴雨里。雨水橫掃臉龐,連哭戲都省了。
她突然跪倒在艾加面前,艾加下意識屈膝扶起她,她撲在艾加的懷里,放聲大哭起來。
艾加沒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某個精妙絕倫的解釋,或是刺痛人心的真相。
或許真像她說的那樣,艾加想,由于不懂事才扔下他。至少他還活著。換做滿大街無痛人流的現(xiàn)在,他也許連見到她的機會都沒有。
導演終于喊了聲“卡”。
艾加在她耳邊喊了聲“媽媽”。這次不再是表演。
突如其來的大雨讓艾生放慢車速。
“爸,你帶傘了嗎?”
“沒有?!?p> 她從書包里掏出一把折疊傘,“雨可能下很久,你住的地方停車場離得挺遠?!?p> 女兒的體貼入微讓艾生倍感溫暖,同時他也心生愧疚。
車子停在一棟雙層別墅外,艾生琢磨著,假如現(xiàn)在他買下一棟類似的房子,可能他就食不果腹了。
陳愛媛陪著艾加出來。
艾加上車。陳愛媛在車外擺了擺手,昏暗里看不清她的表情。
車子緩緩駛離。后視鏡里陳愛媛的身影矗立在原地,直到車子拐彎。
見艾加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艾生打消了聊天的念頭。
在艾生心里,也有一個難題在發(fā)酵。他找不出合適的理由來向艾果解釋。
陳愛媛似乎沒告訴艾果,不久之后,在陳愛媛的酒店,將舉行艾生和容若玉的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