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衙里,士兵按照楚岳一早布置的任務(wù)正在操練。
楚岳把事先準備好的一坨麻繩放到馬背上,經(jīng)過大門,讓站崗的把繩子接過去,準備下午訓(xùn)練時候用。
他則下馬,平靜地回到營帳,等高巖把午飯端到幾案上,迅速吃完,穿上甲胄,繼續(xù)操練任務(wù)。
直至日落黃昏,他才跟手下副官交代:“把這本名冊交給崔將軍?!?p> “今晚是崔將軍當(dāng)值?”
“對?!?p> 回家的路上,馬蹄每踏一步就像踩到傷口上一樣鉆心地疼。楚岳用力握著手里的那根箭翎,咬牙堅持著。
管家老周正在院子里跟兩個小廝打理花木,見主人回來了,立刻忙前忙后地照顧。
楚岳吩咐說:“周伯,讓小茂去叫魏大人來。”
老周見楚岳臉色蒼白,額頭冒汗,關(guān)切道:“公子病了?”。
“是的,可能是吃錯了東西,肚子不舒服?!?p> 終于放松下來,楚岳攤倒在床上,左肩胛劇烈的疼痛讓他恨不得立刻把里面的箭頭拔出來。
魏啟匆匆趕來,查看傷口后,直皺眉頭。
“都結(jié)痂了,你什么情況,怎么才來叫我?”
楚岳不講原因,只讓魏啟替他保密。
“魏叔,對任何人都不要提起我受傷的事情,就說我病了?!?p> 魏啟停手說:“你不愿意告訴我,我也不深究,但是這傷有可能會要了你的命?!?p> “我知道?!?p> “箭頭進去太深,又被你砍斷箭翎,從后面不好取,只能從前面劃開拿出來,你忍著點兒?!?p> 楚岳舉起箭翎,在手里反復(fù)旋轉(zhuǎn),任魏啟在他肩胛處開刀拔箭。
“魏叔跟我大哥好友多年,覺得大哥是個什么樣的人?”
“勛?嗯,勛說話幾乎不從自己開始。他勤勉、用心,因為過早擔(dān)起家里的擔(dān)子,所以顯得非常成熟、懂事、有責(zé)任心。我雖然長他幾歲,這方面還不及他呢。他提起你,總是很自豪,羨慕你的天賦,夸贊你的嚴謹??上⒛暝缡牛蝗弧?p> 楚勛死后,楚岳第一次主動提起大哥,心里卻異常平靜。他跟楚勛有時候也有矛盾,楚勛也大聲訓(xùn)斥他和弟弟們,但所有那些都是親情的一部分,如今想起來的全是他的好!
魏啟前腳剛走,賽穆勒帶著妹妹瑪瑞娜來訪。
瑪瑞娜走在前面,人還沒進屋就喊:“岳,岳……”
瑪瑞娜還是幾年前胖嘟嘟的樣子,只是頭發(fā)好像更濃密了,天生的自來卷使她的發(fā)量看起來比一般人多幾倍,頭發(fā)全部挽在后面,頭上還是蓬蓬的一團。
發(fā)前戴著一個錦繡大抹額,白色底兒上繡著一朵嫩黃的牡丹。身上穿著嫩綠色的紗裙,披一件嫩黃帔帛,更加顯出少女的純真爛漫。臉?gòu)雰喊阒赡?,粉色嘴巴里露出更換整齊的牙齒。
“你好,瑪瑞娜!”楚岳勉強坐起來,臉色還是蒼白,精神卻很好。
“我很好,你呢?我剛從洛陽回來,賽姆他不愿意帶著我來?!辟惸吕者M屋,瑪瑞娜立刻告狀。
“你怎么躺在床上,病了?”賽穆勒問。
“嗯,大約吃錯了東西,肚子疼?!?p> “哎,你現(xiàn)在怎么像個姑娘一樣脆弱,喏,姆媽給你帶的點心,姆媽她們剛從洛陽回來,還沒來得及到你這里照應(yīng)?!?p> “我還帶了兩塊玫瑰花糕,岳,你嘗嘗?!爆斎鹉软樖帜脕硪粋€籃子。
“那都是女孩子喜歡的,岳一個大男人吃什么玫瑰花糕?”
瑪瑞娜不管賽穆勒說什么,從籃子里拿出來一塊粉色的糕點遞給楚岳。
楚岳笑著接過去:“幾年不見,瑪瑞娜長高了不少?!?p> “我最近吃得可多了,有時候吃得太多我都不好意思?!?p> “天啊,你還有不好意思的時候。”賽穆勒笑話妹妹。
瑪瑞娜沖賽穆勒白白眼,繼續(xù)跟楚岳聊。
“我跟姨媽在洛陽住了好久。前幾天姆媽去洛陽說岳回長安了,我就特地趕回來???,我還給你帶了禮物?!?p> 好嘛,根本就不用人問她,瑪瑞娜自己把自己介紹清楚。
“這是一塊天然石頭的筆架,我去年在山上撿到的,一直給你留著呢,岳……”
“你不是來借書嗎?先去挑吧?!辟惸吕障胍统懒奶欤褪遣宀簧献?,只能把妹妹支開。
“等會兒讓岳帶我去挑,好嗎?”
楚岳笑著點點頭:“好?,斎鹉仁畮琢??”
“馬上就十三歲?!?p> “還差半年多呢,你不要老是把自己往大的說,你是趕不上你的岳哥哥的,哈哈哈……”
“你……”瑪瑞娜氣得直跺腳。
“叫你不要來,太煩了?!辟惸吕绽^續(xù)氣她。
這時小茂進來稟報:“二公子,蓋洛先生傳話來讓蓋洛公子立刻趕到北營?!?p> 賽穆勒看向楚岳:“應(yīng)該是出事兒了,岳,我改天來找你。娜蒂咱們走,算了,你自己回家吧,我騎馬去?!?p> “我,好吧?!眲倎砭妥撸斎鹉扔行┦?。
“不用擔(dān)心,我送瑪瑞娜回去。”楚岳說。
“你行嗎?”
“行,放心,你快走吧。”
夜晚的長安,華燈初上,楚岳勉強騎上馬,送瑪瑞娜回家。陣陣的眩暈讓他覺得從來沒有的虛弱,心里不停盤算‘長安縣衛(wèi)緊急召集賽穆勒,一定因為張祥父子?!?p> 瑪瑞娜從馬車里探出頭,見楚岳東倒西歪,面色如紙,她忙喊道:“停,停,岳,你看起來很嚴重,必須坐到馬車上來。”
楚岳不想逞強,如果暈倒在路上,可不止是出丑那么簡單。
坐進瑪瑞娜的馬車,他感覺好多了,里面不知用什么填充的厚厚坐墊,幾乎感覺不到顛簸。車廂四周也包著軟墊,靠在上面軟綿綿的,還有好幾個大的靠墊,人整個可以埋在里面,面料全都是絲絨,拿在手里別提多柔軟了。
借著街邊燈籠的微光,能看到車子里面淡淡的紫色。原來女孩子可以過這樣的生活,楚岳在心里偷偷笑了,自己還真是缺少這方面的見識呢。
而瑪瑞娜忙著照顧楚岳,拿出手帕給他擦汗,努力想表現(xiàn)的跟大人一樣。
“你在洛陽做什么瑪瑞娜?”
“我喜歡珠寶、衣服和鞋子,喜歡把它們搭配起來。所以我要到各個店面或是工坊去看,回來再想著怎么搭配。我還喜歡設(shè)計,每天都畫畫,可惜我的畫稿沒人愿意看,除了姨媽以外。但是姨媽和姆媽都為皇宮做裝飾太忙,他們正為小公主布置房間,都沒有時間陪我?!?p> “你可以把畫拿給我看,萬一我對衣服和鞋子也感興趣呢?!背蓝核?。
瑪瑞娜“噗嗤”笑了,俏皮道:“如果沒有人跟你聊軍隊和士兵,那就來找我,說不定我也有興趣呢。”
楚岳聽了禁不住笑出聲來,不小心抻得傷口劇痛,臉立刻皺成一團。
瑪瑞娜黑暗中沒有注意到楚岳的表情變化,嘆氣道:“哎,賽姆整天聊打仗,他說你教了他很多,他很崇拜你呢。賽姆估計最近有了新的情人……”
楚岳覺得昏昏沉沉有些想睡,他怕那是昏迷的前兆,所以強打起精神,盡量跟瑪瑞娜說話。
蓋洛夫人跟兩個工人正在工作,客廳、后院蓋滿各種布料,很多的東西攤落在地上。
“姆媽,姆媽,我回來了,跟岳一起?!爆斎鹉扰d高采烈把蓋洛夫人叫出來:“姆媽,岳送我回來的,他病了?!?p> “見過蓋洛嬸嬸!”
“你沒事吧,寶貝!”蓋洛夫人說著手搭一下楚岳額頭:“哎呀,這么燙!快去屋里躺下,娜蒂準備水和毛巾?!?p> “不,嬸嬸,馬上就宵禁了,管家還在等我。”
“讓佐伊過去說一聲,你必須留下來?!?p> 蓋洛先生家的床和他們家的馬車一樣舒服,柔軟到讓人馬上入睡。
模模糊糊,楚岳感覺到如梅用溫柔的手撫摸他的額頭,哀求道:“相公,你別走,我怕再也見不到你了,最近我噩夢連連,夢到你被殺了,到處都是血。我不想讓你走,我不想再在長夜里等待了?!?p> “打敗高句麗,我們就成親。這是最后一次,我保證,回來后我每天都陪你?!?p> 但是如梅已轉(zhuǎn)身離開。楚岳想要抓住她,抓住她……
“姆媽,岳醒了,他醒了。”
“岳,要不要喝水?”
蓋洛夫人母親般慈祥的目光讓楚岳忽然有些哽咽。
“孩子,你都昏迷了一天,魏啟剛走。來,喝口水潤一潤。”
蓋洛夫人拿著勺子,一口一口喂給他。
楚岳感覺到肩胛處的傷口,復(fù)仇后的快感迅速填充進心里。
“岳一個人好孤單!姆媽說你的未婚妻找不到了,我做你的未婚妻好不好?”瑪瑞娜懇切地問。
蓋洛夫人笑道:“小孩子不要瞎說,你知道什么是未婚妻?”
“未婚妻就是照顧他的人、將來跟他成親的人。沒有父母在身邊,也沒有未婚妻,岳現(xiàn)在多可憐?!?p> “姆媽不是正在照顧岳嗎?”
“姆媽是媽媽,未婚妻是愛情。我要產(chǎn)生愛情來照顧岳。”
“呵呵呵,傻孩子,愛情怎么能產(chǎn)生,愛情是感覺?!?p> “我早就感覺到了,幾年前,岳陪我跳舞,我就感覺到了,所以我一直都愛他!”瑪瑞娜振振有詞。
“娜蒂真是被我慣壞了。好吧,等你長大了,可以做岳的未婚妻,但是要岳同意才行。我去忙了,你自己問問他吧?”蓋洛夫人說完,笑著出去了。
房間里忽然靜了下來,瑪瑞娜期盼地盯著楚岳。
“怎么了?”楚岳問道。
“回答啊,你還沒有同意。”
“同意什么?”
“讓娜蒂做你的未婚妻啊?!?p> 楚岳虛弱地笑道:“你姆媽不是說等你長大了再說嗎?”
“姆媽剛才說我已經(jīng)長大了,你同意就可以啦,你同意嗎?”
一個老仆人推門進來,把熬好的藥遞給楚岳。藥苦的讓楚岳直皺眉頭,瑪瑞娜忙遞給他一塊甜乳餅。
“瑪瑞娜你坐下,聽我說。”
瑪瑞娜乖乖坐到床前的小榻上。
“你剛才提到幾年前我陪你跳舞,還記得阿吉麗公主她們都在笑嗎?我們跳旋轉(zhuǎn)舞步,我要低頭蹲下才能拉著你的手從你的胳膊下穿過;你呢需要使勁兒踮起腳尖,抻直胳膊,使我們看起來滑稽可笑。愛情就像兩個人跳舞,需要各方面相當(dāng)才可以和諧優(yōu)美?,斎鹉冗€小,等你長大了,跟我一樣都是大人以后,你要還問我這個問題,我就回答你?,F(xiàn)在我們先做好朋友,行不行?”
瑪瑞娜想了想,鄭重地點了點頭,心里忽然好輕松,覺得不用裝成大人那樣費力,又可以和楚岳做好朋友。
“而且長大不管你想問誰這個問題,最好讓對方主動?”
“為什么?我問有什么不好?”
“這是男士的工作,就像男士養(yǎng)家,女人持家是一個道理,自然分工?!?p> “嗯,我懂了?!?p> 瑪瑞娜高興地把她和楚岳做朋友的事情告訴母親,當(dāng)然順便補一頓加餐,再回來照顧楚岳。
“我需要工作了。”她煞有介事地說:“這是阿爸店里的珠寶。我把他們都畫下來,再去逛不同的店面,搭配服飾和鞋子。跟姆媽一樣,我也正在做公主系列。現(xiàn)在我就要按自己的想法設(shè)計一個公主的裙子?!?p> 楚岳認真翻閱她的畫稿,服飾方面瑪瑞娜絕對有天賦,美都是相通的,盡管楚岳不懂珠寶和衣服,可是瑪瑞娜的畫稿帶著至美的純真而又想象力豐富。
設(shè)計分著四季不同系列、不同色系、不同風(fēng)格、不同主題,楚岳不知道這居然也是職業(yè)。
“瑪瑞娜,你的師傅是誰?”
“師傅?”
“是啊,誰教你這些的呢?”
“哦,沒有師傅。制作珠寶有制作珠寶的匠人,做衣服有做衣服的工人,鞋子在工坊里面做。他們絕大部分都是制作者加設(shè)計者,或者是按照主顧的意見做?!?p> “說的是?!?p> “大唐的規(guī)制很多,等級不一樣,限制就不一樣,匠人們要遵從規(guī)制,并不能根據(jù)個人意愿自由發(fā)揮,所以從頭到腳統(tǒng)一起來的人好像很少。有些人搭配得還可以,甚至我都需要向他們學(xué)習(xí);有些人就不一樣了,他們穿戴很不協(xié)調(diào)。我覺得她們需要引導(dǎo),這是一個美的行業(yè)?!?p> “這樣啊?!?p> “我的舅舅和弟弟就很喜歡化妝、脂粉之類的搭配,舅舅做得很好,很受歡迎,弟弟正在跟他學(xué)習(xí)。我姆媽和姨媽做室內(nèi)軟裝,她們也都沒有師傅?!?p> “那你呢?”
“我喜歡把衣服、珠寶和鞋子整體協(xié)調(diào)搭配。人們只會說‘采用上好的面料?!墒巧虾玫拿媪显撛趺从?、用多少、用在哪里是很重要的事情。也不是說大唐沒有設(shè)計者,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是一邊做一邊設(shè)計,而我要做的就是把他們做出來的統(tǒng)一到一起再設(shè)計。”
天吶,楚岳算是開了眼界了,原來衣帽鞋襪不光是拿來御寒、遮羞的,還要拿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