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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后渤海日出

第七章 第十一回 泯滅

山后渤海日出 可旁 4610 2020-02-01 10:13:13

  楚浩開春從洛陽出發(fā),監(jiān)運軍糧從黃河轉(zhuǎn)道永濟渠,一路向北,到達了涿郡。

  浩浩蕩蕩幾十條船滿載著糧食運到遼東,春風送爽,沿途綠樹陰陰,芳草依依,船在平靜的水面徐徐前行,除了船上活動空間有限,其它一切都堪稱完美。

  在逃亡、奔波、征戰(zhàn)三年之后,此行得到了最好的休息,他時而興起也去劃槳、搖櫓、打漁、劈柴。

  運河上很少用到帆,大部分時候靠劃槳。

  “順風為什么不用帆呢?”楚浩問船上的舵手。

  舵手說:“我們是新訓練的水師,不懂得怎么用帆,帆張起來不好控制,怕有閃失,不好交差?!?p>  楚浩沒有經(jīng)驗,也不敢撐帆。

  楊一山和大正一路跟隨,沿途所經(jīng)驛站、轉(zhuǎn)運地點楚浩讓他們一一查明,有些隋朝就有的碼頭,此時已經(jīng)相當成熟繁榮。

  時間緊楚浩不能停下來認識商賈和地方官員,偶爾結(jié)識一兩個碼頭的官兵,便一直保持聯(lián)系。

  中途大約有三四支船隊加入,打頭的都是跟楚浩平級的督運官,幾人聚餐飲酒,好不暢快。

  其中一個老油子說:“永濟渠我走了十幾年,放心吧,不會有什么問題,這個季節(jié)不刮風、不下雨,就是有風也是順風,開河的魚吃著,小酒喝著,就美吧,哈哈?!?p>  另一個說:“內(nèi)河督運是個好差事,在大唐的地盤里,穩(wěn)穩(wěn)妥妥。海路可不是一般人能走的,海風海浪難測,來一個海怪、敵船,一定吃不消?!?p>  “你們走過海路?”

  “來回五六趟吧。近年來,我這是頭一次走運河?!?p>  楚浩把那人拉到一邊:“這里頭還有誰跑過海運?!?p>  “就我自己,喏,那三個都是庭州調(diào)過來的。”

  “你可會用帆?”

  “會,這點風好掌握地很,不過風小,起帆沒什么用?!?p>  之后,楚浩每天跟這個叫嚴尚的人泡在一起,跟他學習掌舵和掛帆,讓他講所有有關(guān)海運的的奇聞趣事和海船的航行技巧。

  河面大都是軍船,私家小舟和商船很難見到。

  越往北,驛站減少,人口也少了。船上的接濟越來越差,飯菜難以下咽,只要船一靠岸,楚浩就派楊一山花大價錢買吃的、喝的,款待督運的頭頭們,聽他們講各地的驛站、關(guān)卡和地形。

  每到一個驛站,楚浩總要撒錢請驛站的大小頭目吃飯喝酒,即便沒有足夠時間停留,錢也要花給他們。

  到了涿郡,糧食要卸載交接給陸地運輸?shù)能婈?。楚浩讓大正騎馬去營州把梁毅叫來。

  當?shù)赜袀€司兵參軍,叫做趙文翙,京兆長安人,與常樂公主的丈夫、司馬都尉趙瑰同族,不過二十歲,滿臉大胡子,穿著鎧甲,戴著頭盔,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

  內(nèi)河的司兵、督運不用打仗,一般都穿普通軍服,趙文翙全副武裝,楚浩實在看不過眼,再加他身上有一股子嗖味兒,更讓楚浩對他敬而遠之。

  可偏偏跟楚浩交接的人就是他,他嘴里叼了一根樹枝,不耐煩地翻看著糧簿,滿嘴臟話不停。

  別的督運官都交接完了,趙文翙這邊轉(zhuǎn)運的馬車沒有及時趕到。楚浩不急著趕路,只是不愿意跟眼前這個討厭的家伙相處。

  趙文翙也不傻,當然看出了楚浩的心思,兩下辦事、交流就都不怎么客氣,他還讓人把楚浩的住處挪到了最差的房間。

  大正小聲嘟囔,說他們受欺負了。

  楚浩這才開始后悔,他此來是為自己組建轉(zhuǎn)運踩點,沿途的驛站基本都給了好處,到了北方最大的碼頭卻開始使起性子。

  可人跟人看不順眼,就很難改觀,不管你想怎么樣努力彌補都不濟于事。兩人別別扭扭兩天,總算完成交接,幸虧船上的貨物完好,楚浩才沒有被刁難。

  晚上下雨,大正到驛站的伙房去打開水,碰到趙文翙,見他半個臉腫了,很痛苦。

  他回來邊伺候楚浩洗腳邊說:“哥,那個趙文翙肯定是牙痛,他那臉跟上次南瓜頭的臉腫得一樣高,嘿嘿。”

  楚浩一拍大腿:“有了!”

  大正嚇一跳:“什么有了?”

  “有沒有帶金香草?”

  “帶了,在藥箱里?!?p>  “好,你到外面去扒塊柳樹皮,拿回來搗碎了,我自有用處?!?p>  “搞什么名堂,大哥又不是大夫。”

  “你別管,快去?!?p>  第二天一早,雨過天晴,楚浩裝作出門透氣,在駐軍周圍散步,果然看到趙文翙從軍醫(yī)處那邊出來,臉腫得發(fā)亮,連眼皮都腫起來了。

  他忙上去關(guān)切道:“趙參軍,這是怎么了?”

  “奶奶的,牙疼,昨天疼了一夜。”

  “不是有軍醫(yī)嗎?”

  “好軍醫(yī)都調(diào)到高句麗去了,留在這兒的這位就是個擺設,哼,吃了他開的藥也不見效,這會兒讓我用冷水敷,還給了一個刷子,讓我刷牙,他娘的,老子都快疼死了,刷他娘的什么牙?”

  “參軍若信得過在下,可愿意讓在下看看?!?p>  見趙文翙猶豫,楚浩忙解釋:“在下的一位叔叔叫魏啟,你若沒有聽說過他,那一定聽說過孫思邈,叔叔魏啟就是孫思邈的徒弟。”

  “孫思邈,誰是孫思邈?”

  大正一邊搭腔:“天下第一名醫(yī)孫思邈啊,被太宗皇帝請出山的神醫(yī)孫思邈?!?p>  趙文翙似乎聽過這個名字,這時候大約也忘記了,見楚浩邀請,便將信將疑跟他回了屋子。

  楚浩讓他張開嘴,惡臭嗆得他不敢呼吸,借著門口的亮光,見趙文翙左邊第五第六顆牙烏黑,尤其第五顆,只剩下一少半牙還晃動著掛在牙床上,其余部分都被蛀沒了,第六顆頂部也有一塊蛀牙黑斑。

  楚浩讓大正把昨天晚上搗碎的柳樹皮給他敷在第五顆牙上,然后他拿起一個從伙房要來的火鉗和一塊小木板,用開水沖干凈,讓趙文翙張開嘴,用小木板往他舌頭上一壓,拿起火鉗,鉗住那少半顆牙,用力一掰,牙就掉了。

  趙文翙還沒感覺到疼,就看到自己一顆牙被拔下來。他摸摸臉,高興地站起來。

  “神了你,立刻不疼了。他娘的,你用了什么神藥?”

  楚浩裝神秘:“這個不能告訴參軍,但是在下可以教參軍以后都不會牙疼的辦法?!?p>  “好啊,好啊。疼起來真是要了命,你要是能讓我以后不疼,我天天跟你燒香。”

  “在下這里有些金香草,參軍把它放在嘴里含著,吃飯的時候吐出來就行?!?p>  “然后呢?”

  “等臉消腫了,就用軍醫(yī)給你的刷子,沾著鹽和茶屑刷牙,每一顆都要刷到,刷完漱口,早晚兩次。平時慢慢嚼段柳樹枝,把頭上嚼毛了以后,也可以清潔一下牙齒。如果能堅持,準保參軍日后不牙疼?!?p>  “早晚一次,也太麻煩了吧。”

  “在下給參軍拔下來的是左邊第五顆牙,第六顆也壞了,如果參軍不刷牙,第六顆很快也會疼,到時候第六顆也要拔掉,接著還會傳染更多的牙齒。參軍年輕,如果缺牙,是要被人笑話的?!?p>  “好吧。這他娘的不就成了酸書生一樣講究?!?p>  “如果參軍能將就,就不用講究?!?p>  “哈哈哈……,哈哈哈,老弟說話有意思!反正車隊還沒來,咱們吃酒去。”

  “參軍這牙剛拔了,不能吃東西。再說,不過午,也不宜吃酒?!?p>  “那你說干啥,成天這么等著多沒勁兒。要不咱們?nèi)コ抢锕涔洌俊?p>  “這個靠譜,在下去交代一下就走?!?p>  城里總共不過七八個里坊,市場大多都是露天的攤位。有個攤位前擺著一種白色的瓷器,雪白勻凈的瓷釉、含蓄的亞光,讓整個器物看來內(nèi)斂雅致,富有質(zhì)感。

  楚浩拿起一件瓷罐,攤主慌忙用雙手在下面托著。

  “軍老爺小心!”

  “為何如此緊張,多少錢?”

  “這件八十文。”

  “這么貴?”

  “是啊,是啊,單運到這兒就要不少人工費?!?p>  趙文翙在后面怒道:“邪活什么,買不起咋地,跟搶了你東西似的?!?p>  楚浩任他們?nèi)コ?,拿著那件瓷器在手里仔細看,沒想到這瓷器經(jīng)不起推敲,泥胎沒有那么細膩,釉面施了一層白粉,拿過之后粉會沾到手上。再看其他的器物,碗啊、酒杯什么的,形狀也沒有那么規(guī)整。

  楚浩很失望,眼睛卻還是舍不得離開新奇的東西,挑來選去,買了只三足小罐,沒有帶蓋,因為所有帶蓋的器物都蓋不嚴實,拿起來“啷啷”響。

  楚浩選得那個小罐的上半部都施了釉,釉質(zhì)比較細膩,下半部也燒了白釉,只是不如上半部的光亮,也施了一層白粉。

  “要個罐子干什么,不如買個碗,要不酒杯,回去用得上?!?p>  “呵呵,給弟弟買個小玩件,放放染料什么的?!?p>  “弟弟是畫家?”

  “小孩子,畫著玩而已?!?p>  “師從哪位???”

  “閻,閻……”楚浩有些猶豫要不要告訴他。

  “不會是閻立本吧,當朝宰相?”

  楚浩笑了笑,趙文翙更加夸張了,臉還沒有完全消腫,表情卻很到位。

  “真的,那今后老弟還不是要飛黃騰達了?”

  楚浩還是沒說話,家里的變故,讓他已經(jīng)不能像以前那樣豪爽,天不怕地不怕了。

  回去,趙文翙一照鏡子,臉又變回原來的大小,牙一點兒都不疼了。他非要送楚浩一粒金帽扣,楚浩婉言拒絕,但是這個令他討厭的朋友,今后怕是甩也甩不掉了。

  等梁毅趕到,有趙文翙引薦,楚浩有機會去了解和結(jié)識當?shù)氐墓賳T和關(guān)卡。

  涿郡天高皇帝遠,各種明折暗扣的事情稀松平常,只要給錢,沒有什么不可能。楚浩讓梁毅準備皮貨、山珍和木材,等他的消息準備起運。

  他們在涿郡等了半個多月,官方馬隊才趕到。馬隊送來從遼東浩劫而來的物資,有些包裹可以看出是藝術(shù)品,有些則木箱封存,裝滿了幾十艘船。

  最后一天,車隊還送來了一大批青年男女,大多被束了手腳,也載了十幾船。

  準備啟航的時候,沿著河岸,一隊一隊被遷徙到內(nèi)地的高句麗難民,不,也不是難民,憑他們的穿著,應該是當?shù)刭F族,拖帶家眷和有限家資一路向南。

  他們身背肩扛鍋碗瓢盆,或挑著擔子,或推著獨輪車,一家老小,在押解官兵的催促下艱難邁著步子,長長的隊伍望不到頭。

  從他們身上的塵土和臉上的疲憊,可見路上的艱辛。車上坐的、懷里抱的、身后背的、筐里挑著的小孩比比皆是,有的哭鬧、有的睡覺、有的和家長一樣滿臉塵土和憔悴。

  楚浩帶船隊從永濟渠返回。

  船上的青年男女因水和食物供應不夠,越發(fā)頹廢,嘴上干裂起皮。

  每次楚浩去查驗船艙,那股味道讓他干嘔。有些女孩子的裙子后面滿是血跡,清點人數(shù),她們都捂著臉。楚浩還不懂這些,以為她們受傷了,年長的士兵告訴他,他才知道那是女孩子的月信。

  打仗的時候,楚浩見過俘虜,見過驚恐的村民和城中百姓,那些畫面都一閃而過;亡國的悲慘他在古書上也見過,而眼前是長時間的折磨,仿佛把人放進鍋里慢慢燉煮、摧殘意志。

  楚浩讓人把女孩子的手松開,遇到有泉水的地方讓她們?nèi)シ棚L、洗漱。不管其他監(jiān)運官如何反對,他都負全責讓船上的這些人活的略微有尊嚴。

  有一天,來到一個靠近城鎮(zhèn)的泉井旁邊,泉井被高句麗的遷徙人群,還有當?shù)厝?,圍得水泄不通。不多時跑來一隊官兵把人群往東邊的泉井驅(qū)趕,留出兩眼淺井供上級用。

  東邊泉井的士兵讓人群排成兩隊,輪流打水。

  一個女孩在運河岸邊洗了臉,一邊用手攏頭發(fā),一邊打量四周,楚浩已經(jīng)注意到她,只是不動聲色遠遠站著。

  女孩攏好頭發(fā),低頭試著提起綁在兩個腳踝上的繩索??词氐膬蓚€婆子正從當?shù)厝说呢洈偵腺I吃的,女孩剛想沖出去,回頭忽然看到楚浩正在盯著她,她立刻停下腳步,又抑制不住身體前傾。

  楚浩沖她搖搖頭,汗珠從女孩的額頭流到她圓圓的臉上,大而有神的眼睛機警地掃過士兵和兩個婆子,不自覺又落到楚浩身上,楚浩依然對她搖搖頭。

  她站在那兒,眼里的希望一點點消失了,眼睛的神采也隨之失去了。在回船的路上,楚浩很難在人群里找到她,因為她已經(jīng)跟其他人一樣,憔悴而絕望。

  楚浩后悔了。

  讓女孩隱沒在幾步之遙的人群里,她也許有她能找到的活路;或者被士兵抓住了,一頓毒打,激起她更大的抗爭,在后面的日子再找機會逃跑,總比現(xiàn)在輸給桎梏要好。

  逃跑的勇氣和希望就像是幽暗船艙里微弱的燈,他就那樣把它熄滅了。

  返回的路無限漫長,尤其是夜晚聽到孩子的哭叫,總是讓楚浩心煩失眠。他每天早上,第一個去打開船艙,想要看到那雙機警的大眼睛是不是又煥發(fā)了光亮,可一次次撲面而來的還是污濁的空氣。

  他曾在戰(zhàn)場把敵軍劈成兩半,他曾經(jīng)砍下敵軍的腦袋,他曾用長槍刺穿敵軍的胸膛……包裹著為國而戰(zhàn)的正義下,事實披上了英雄的外衣。此刻他覺得自己竟然那樣猙獰。

  船隊到達洛陽,貨物被負責陸地運輸?shù)墓俦断聛磉\走,后面來了一隊人清點那些青年男女,拉去洛陽皇宮做奴役。

  楚浩決定回到長安辭了這份差事,而再次起航的軍令在當天就下來了,要向南走通濟渠、邗溝、江南運河的線路。

  楚浩查過地圖,航線從板堵直達杭州,中間穿過淮河和長江。

  難得一個機會可以貫穿南北水路,再怎么膩歪,他都要強迫自己留在船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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