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氣息里有花粉,有風(fēng)沙,有柳絮,有溫暖陽光的味道,還有少女無端的叛逆。
徐昭容的容顏幾乎和年輕時沒什么兩樣,動作永遠那么輕柔、優(yōu)雅而自信。小溪望著她,忽然停止背書。
“他們?nèi)チ谁傊荩桓腋鎰e,把我丟在宮里,每天和你一起生活,難道我是你的親女兒?”
她的笑容和她的動作一樣優(yōu)雅,這讓小溪莫名生氣。
“我為什么要念書,有什么用,我要當官嗎?從現(xiàn)在開始,除了玩兒,我什么都不做了。”
“好吧,那就坐著?!?p> “我為什么要坐著,都坐一上午了。”
“那就站著?!?p> “太累。”小溪說著想要躺下。
徐昭容把硯臺放在她身后,小溪的身體停在半空中:“為什么,我要躺下。”
“女孩子白天當著眾人不能躺下?!?p> 小溪直起身,然后跳起來:“那我回房間躺著。”
徐昭容想提醒她不要在太后面前講剛才的話,小溪動作快,跑走了。
她不想喊,以她對小溪的了解,小溪應(yīng)該不會到處發(fā)脾氣,小溪之所以跟她發(fā)脾氣,是把她當成了親人。
小溪沒有回櫻花閣,而是去了上林苑,她騎上馬把所有箭斗里的箭都射到靶子上。
三羊和宮女們好不容易找到她,不敢去打擾,做在場邊等著。
終于小溪累了,回櫻花閣洗澡換衣服。
“羊,如果你能幫我出宮,我就再賞你一枚和田玉的帽章?!?p> “雜家……”
“不許再說那個詞兒?!?p> “雜,好,羊的帽章夠多了,不……”
“羊的,喔哈哈哈,羊的,哈哈哈……”小溪笑得前仰后合。
三羊和宮女對望,宮女紅霞提醒道:“郡主,郡主,昭容說郡主大了,不應(yīng)該在我們前面失態(tài)?!?p> “哈哈?!毙∠χ?,朝上陽宮方向看了看:“走吧,我來想辦法?!?p> 小弟弟李守義去年病死,李光順變得更加古怪,長時間的憤怒和宣泄讓他像是真的瘋傻了一樣。李守禮很怕他,連房門都不敢出。
小溪到了李守禮的門口,感覺到李光順在北屋的窗戶后面盯著他。李光順早上喊罵夠了,惡狠狠地想著傷害人的辦法。
小溪兩手抱胸,盯著他貼在窗戶后面的眼睛:“出來吧,我準備好了?!?p> 有小溪護著,李守禮才小心翼翼打開門:“進來,快?!?p> “不,你跟我走?!?p> 他們都到了河陽樓里面,李守禮的腿還在抖:“我不應(yīng)該到這兒,我會被……”
“喜歡嗎?外面的世界,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嗎?”
“喜歡,但是我不敢看?!?p> “抬起頭,告訴我值不值得冒險?”
“鞭打之后,一切美好都會埋進地獄。”
小溪挎住他的胳膊,強行把他的下巴托起來:“如果真要挨鞭子,我替你?!?p> 河陽樓和洛泰樓有很多不同之處,最大的區(qū)別是這里沒有大型歌舞表演,基本都是一個人的輕柔彈唱。小溪怕李守禮嚇道,特地挑了東閣樓的包間。
“是不是沒見過女孩子?”
“你。”李守禮指著小溪。
“哈哈,沒見過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毙∠弥茐刈?,給他倒上酒。
三羊不停搖手道:“酒就不要喝了吧?!?p> “又沒讓你喝。沒關(guān)系,不用理他,喝?!毙∠膭罾钍囟Y。
李守禮猶豫著:“要不下次再喝。”
“下次,好吧,酒是專門給你要的。你要不喝,只能浪費?!?p> “好吧,我喝。”
東閣很靜雅,悠揚的音樂和甜美歌喉裊裊而來,非常愜意。
李守禮喝得微醺,憑欄欣賞著表演:“大約死了,今晚也值的。”
小溪讓人把王勃所有的詩都找來,拿給李守禮:“徐昭容說王勃是被貶斥的,宮里不讓看他的詩,但是我太喜歡了,看這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p> ***
下人們常常比主人更敏感,耐爾潔本來在芳草苑住的好好的,她的貼身女傭卻不想安寧。
“分到這個院子里就是區(qū)別對待,不把咱們當一家人?!?p> “讓主人您去跑船,說白了是讓您離他們遠遠的?!?p> “唐人太高傲了,總是歧視咱們的習(xí)慣,以他們的行事方式教導(dǎo)我們,認為他們更加文明?!?p> 這樣的話聽多了,讓遠道而來的耐爾潔的確有做客的感覺。
她從來不傷感,想要的會努力、盡力得到,不如意的就去改變,可唯獨面對楚浩的家人,讓她無所適從。
遠洋航線需要時間準備,楚浩也想等楚瀚發(fā)明的新動力能夠應(yīng)用再做打算,所以臨近夏天,船隊還在接境內(nèi)的貨物,近期沒有出發(fā)的計劃。
因為瓊州是楚浩的地盤,燕西總需要盡地主之誼,整天忙著照顧婆婆、弟弟、弟媳和孩子們,花在耐爾潔身上的時間并不多。
今天齊夫人和她的‘教書先生’坐船離開瓊州,回山后郡去了,燕西像是卸下千斤重擔(dān),輕松了很多。
當天的傍晚,她邀約耐爾潔到海灘散步。
“我第一次見婆婆的時候,她正在發(fā)脾氣,罵官人,很嚴厲。我怕她,她在身邊,我心里壓力很大。婆婆對琪藍的態(tài)度不好,琪藍性子急,說話直接,所以我特地讓琪藍住在芳草苑,避免沖突,讓官人也可以躲個清凈?!?p> ‘官人’,耐爾潔從不跟楚浩用敬語,感覺別扭。
耐爾潔想,燕西幫她做的太多了,她對楚浩的愛,讓她可以愛屋及烏,而自己在計較什么呢,這是畢竟是自己的選擇。
“姐姐,我做不到姐姐那么大度,也做不到包容?!?p> “沒有什么不可能,也沒有誰做不到,要衡量你的愛夠不夠?!?p> 耐爾潔認真思考這個問題:“我選擇了自私,姐姐,我寧肯違背本性奪姐姐的丈夫,難道還不夠愛他嗎?”
“自私能讓你暫時得到你想要的,包容和大度才能長久。你闖進我們的生活,想要成為一部分,必須成為一部分?!?p> “我……,謝謝!”耐爾潔的眼淚奪眶而出。
“為什么?”
“姐姐總是張開雙臂歡迎我?!?p> “你把官人還給了我,琪藍,我們,我們扯平了,不,我欠你的,你救了官人的命?!?p> “姐姐,這不對等?!?p> “是的,所以我欠你的?!?p> “呵。”耐爾潔含淚笑了:“我要成為一部分,姐姐,我要成為我們的一部分?!?p> “好的。有件事情我要跟你商量?!?p> “要我參與意見?”
“不只是參與意見。你知道,我嫁給官人的時候,他有結(jié)發(fā)妻子?!?p> “去世了,靺鞨公主?!?p> 燕西找個一塊石頭坐下:“那時她剛剛?cè)ナ溃偃说男睦铩阒牢?,我沒有辦法……我從來沒有完整得到過……所以……我想給你說的不是這個?!?p> “我知道,姐姐,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應(yīng)該,姐姐那么善良,我……”
“你聽我說,琪藍。”
淚水又蓄滿了耐爾潔的眼眶,她點點頭,然后把頭貼到膝蓋上。
“小溪是淳公主的女兒……”
耐爾潔把頭抬起來,她見過小溪,她看到燕西是如何對待小溪的,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情。小溪跟燕西沒有任何隔閡,可小溪居然不時燕西所生。
“官人把有關(guān)的人都發(fā)回靺鞨,讓小溪只認我是她的母親?!?p> “我也贊同,小溪就是姐姐的女兒!”
燕西感激地沖她笑了笑:“小溪還在襁褓中,我抱著她,把她養(yǎng)大,她是我的女兒,比親女兒還親。”
“小溪現(xiàn)在危險?”
“還有新父和新母,你也見過,他們對官人、對小溪,都有養(yǎng)育之恩,……”
“等,等,等,我感覺越來越不對勁兒了,姐姐像是……?”
“琪藍,耐心聽我說完?!?p> 耐爾潔舉起雙手:“好,好的?!?p> “我的父親年輕時也得過和我一樣的病,后來在抑郁中死去。在死之前,會把重要的事情一件一件忘掉?!?p> “姐姐沒有,姐姐看起來很好?!?p> “只是暫時的。所以,琪藍,請你把重要的事情記住,幫我撐著這個家,照顧好官人和孩子們?!?p> “不,我做不到,姐姐,沒有姐姐我做不到!”
“你可以……”
***
院子里有血腥的味道,茵兒進到屋子里,更加確認是血。
“讓所有的人都出去,茵兒,你進來。”楚岳在房間里通過門縫輕聲跟她說。
“沒有其他人,只有我?!币饍喊研摰?,把手里的燈籠放在桌子上。
楚岳把門縫開大了一些:“進來,快。”
借著燈光,茵兒發(fā)現(xiàn)楚岳的臉色蒼白,她快步進到屋里。
屋里沒有張燈,味道很難聞,等茵兒的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才看到楚岳身上很多血,地上滿是他的嘔吐物。
“將軍!”
“把燈點上?!?p> 茵兒去旁邊的柜子里拿火石,努力保持平靜,不小心還是被什么絆了一腳:“啊,這是什么?”
“把燈點上?!?p> 茵兒把燈點著,看清地上還躺著一個人。
“救救他?!?p> “公子呢?傷到哪兒了?”
“我沒關(guān)系,很好。救他。”
茵兒把能找到的蠟燭都點上,把藥箱子拿進去:“公子把衣服換了,地上收拾干凈,跟門外的劉嬤嬤說讓她打水來,再燒一鍋開水。
見茵兒鎮(zhèn)靜而有條理,沒有被嚇到,楚岳迅速脫掉衣服,用衣服把地上的嘔吐物擦起來,出去換了一身居家的棉服,到門口去吩咐下人。
茵兒查看了躺在地上那個人的傷口,除了刀劍傷,腿上還中了一箭。她用剪刀把傷口附近的衣服剪掉,然后拿出藥水處理傷口,開始縫合。
“怎么樣?他情況怎么樣?”楚岳再次進來,焦急問道。
“他已經(jīng)死了?!币饍簺]有抬頭:“幫我把那支箭拔下來,他不會再留血了?!?p> “他,那你?”
“時間太長,流血過多。不過既然是將軍想救的人,我盡力讓他,讓他體面些?!?p> “來不及,我知道來不及,可還是想跨越大半個城把他弄到家里,希望奇跡能出現(xiàn)?!背啦桓铱磦诤脱?,蜷縮在燈前。
茵兒停下手,坐到他旁邊:“我只擅長婦科和骨科,我想我需要更多的了解人體,下次,將軍可以直接派人到國醫(yī)塾找我。經(jīng)常有人因為急癥去請大夫,不會被注意。”
楚岳搖搖頭:“我不能連累你。”
“我是你的妻子,運到家里更容易暴露?!?p> “你不問他是誰?”
“我只管救死扶傷?!?p> 冬天的夜晚,茵兒坐上楚岳派來的馬車出城。
她需要縫合很多尸體,就像一個遺容整理師一樣。最近她偶爾能遇到還活著的人,救治他們,不單單是傷口,還要把被砍掉的胳膊、腿或其他肢體接上去。
死人還好,茵兒可以花一整夜‘修補’,如果碰到兩個活人,時間就不夠,所以她想帶一兩個學(xué)生來。
楚岳為了保住秘密,始終不同意。
“雖然你不問,但是你跟我一樣清楚,我們是提著腦袋扎在死人堆里?!?p> “我是個大夫,你知道這是多好的學(xué)習(xí)機會嗎?我愿意為此冒險,我的學(xué)生跟我一樣渴望這樣的機會,請原諒我說這話,這些尸體是新鮮的,能看到血管流動,看到神經(jīng)……”
“茵兒,你除了是個大夫,也是個人,大夫也是人,他們長著嘴?!?p> “我是個人,也是個大夫,我有衡量?!?p> 茵兒真的帶了兩個男大夫去了南郊,她不時講解、指導(dǎo),讓原本恐怖異常的‘救尸’變得神圣。
因為暈血,楚岳自己并不參與,他負責(zé)轉(zhuǎn)移,活人送往南方,死人留在原地,用布蓋住。早上來收尸的人,不會打開查看,直接裝車拉走。
盡管楚岳嚴守秘密,但是參與的人不知不覺多起來,他們自覺而嚴肅,互相幾乎不交流。
當尸體中有了小孩和婦女,楚岳也開始幫忙救助。
河水冰凍的時候,尸體少了,茵兒可以認真處理少數(shù)酷刑下支離破碎的人體。楚岳為她準備了臨時帳篷,茵兒仔細觀察總結(jié),尤其是難得一見的人腦。
夜晚的時間不夠,光線差,而人腦結(jié)構(gòu)精密,茵兒讓收尸的人在附近找了一間房子。
房子在和河邊的一片蘆葦蕩里,位置隱蔽。冬天沒人,春天,養(yǎng)鴨人住在這里放鴨子,
腦袋破開的尸體不多,只要遇到一個,茵兒便留在小屋里一天一夜不回城。
到晚上,她和助手要特殊把那具尸體修補好,包扎起來,面部填充,化上妝,蓋好了,再送回堆尸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