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啟來到這個世界的十年間,做人做事,都是十分小心。
除了皇宮,他很少出門,逛大街這種事,他更加很少去。
前世,他會十分反感這種地方,他認為,不論男人女人出入這種場所,都是道德淪喪的表現。
然而造化弄人,他今世變成了風月女子的兒子。
他一開始無法接受這種身份,不但他自己不能接受,就連宮中的兄弟姐妹也無法接受他的身份。
他們疏遠他,在背后議論甚至羞辱他,那種屈辱和難堪,直到幾年后,他才逐漸看開。
他的父皇告訴他,他的母親賣藝不賣身,母親是個善良的女子,她美艷不可方物,她琴棋書畫無所不通,是世間少有的才女。
父皇在微服出宮的時候,只是見了母親一眼,便再也無法忘記。
那時候,京城的達官貴人,哪個都想娶她為妻,或是納他為妾。
最后,還是隱瞞身份的父皇,俘獲了母親的芳心。
母親以為父皇今生只愛她一人,但得知了他皇帝的身份之后,母親便悄悄離開了京城,杳無音訊。
一年后,母親托人把嬰兒的周啟送進皇宮。
父皇一直對母親念念不忘,然而這么多年,卻一直找不到她。
之前的周啟,因為出身而自卑。如今這個周啟,在聽聞父皇的講述之后,對母親的印象改觀了很多,也對風月之地的印象改觀了很多。
正如她的母親一樣,有很多的女子,是賣藝不賣身的。
“其實,風月場所也不全都是那種青樓,有些場所,或者有些人,是只賣藝不賣身的。我反而覺得這些只賣藝的人,都有幾分高雅的才藝。”
周啟為這些人正名,便是為自己的母親正名。既然他的出身如此,也就安然接受了,他以后同樣會對那些有偏見的人說這番話。
祖依哪里知道周啟的出身,她是明月國公主,明月國以女人為尊。
她堅決認為,凡是這種場所的女人,皆都是下賤。
她堅信,出入這種場所的男人,都是下流無恥。
這種固有的認知,是長期以來形成的,很難改變。
“高雅?依我看,所有你口中所謂的風月之地出身的女人,都是下賤的。你欣賞她們,那你去??!去找那些下賤女人??!”
祖依的話還未落音,卻看到周啟那雙憤怒到充血的眼睛。
她不明白周啟為何會憤怒,還沒反應過來,便挨了結結實實的一巴掌。
“祖依,我周啟自此刻起,與你解除婚約。從此后,你我再無瓜葛?!?p> 周啟說完這番話,也不管祖依如何詫異,如何委屈,便掀起門簾,揚袖而去。
祖依萬般委屈,卻說不出一個字。
周啟離開后,她忍不住委屈大哭起來。
“真是太過分了,公主別哭,這種男人不值得你為他哭。”
阿比旦從未見過祖依哭的這么傷心,她是天之驕女,她是明月國儲君。她何曾受到如此委屈,天下間,又有哪個人敢打她耳光?
阿依同停下馬車,憤憤地說道:“公主別傷心,待我去追他,把這一巴掌還回去。”
卻見夏逢龍睜開眼睛,說道:“這次是祖依公主錯了?!?p> “明明是他不分青紅皂白打了公主,為何師父您老人家說是公主錯了呢?”阿依同頗為不解。
祖依公主聽夏逢龍如此說,更加覺得委屈,哭的更兇了。
“確實是祖依公主錯了,你們可知周啟的母親是何出身?”夏逢龍不疾不徐地說道。
“徒兒自然不知?!卑⒁劳m然如此說,但不止她,連阿比旦和祖依都隱約猜到了。
“周啟的母親二十年前,曾是業(yè)京秋水樓的花魁。這秋水樓便是那種只賣藝不賣身的風月場所?!?p> “周啟的母親生下他,送到皇宮之后,便消聲覓跡。周啟有這種出身,聽到祖依丫頭那番話,就跟直接罵他的母親一樣,他能不氣憤嗎?”
雖然隱約都猜到了,但真正聽夏逢龍說出來,她們還是大為吃驚。
祖依也停止了哭泣,反思自己剛才那番話太極端了。
“我......我這就去把他追回來,我跟他道歉,我以后再也不說這種話了。”
祖依忽然間失魂落魄似得,就要下馬車。
夏逢龍攔住了她,說道:“你的臉腫的厲害,讓阿比旦先給你敷藥,我去找那小子。你們就先回明月國鴻都,我稍后帶他跟上。”
夏逢龍下了車,眨眼間就不見了蹤影。
祖依一副丟了魂模樣,抓著阿比旦的衣服問道:“都怪我,他剛才那樣生氣,肯定不會原諒我?!?p> 阿比旦拿出夏逢龍給她的療傷藥,輕敷在祖依的臉上。
看著祖依這副樣子,她心疼不已。
“公主,這本來也不能怪你,誰能想到他會是這種出身,他自己又沒說出來。”
阿依同探進頭來說道:“他身為大平國二皇子,身份尊貴,怎能自揭家丑?!?p> 周啟離開了馬車之后,腦中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像個游魂一般在街上徘徊。
“糖葫蘆嘞,賣糖葫蘆嘞?!?p> “明月國的葡萄,太鄰的棗,大月國的蜜瓜,甜到老?!?p> “水粉嘞,呦呦嘞,胭脂吆……”
“撥浪鼓嚕嚕,風車泥人小玩意兒呦……”
“窩窩頭,一文錢四個,嘿嘿!”
“誰特馬買小米兒……”
……
街上充斥著各種叫吆喝聲,吵雜聲,他都充耳不聞。
曾經幾何,他心中已經看開了自己的出身。
但那還是在騙自己,就像剛才祖依的那番話,依然激起他的怒火。
那個消失的周啟,沒有留下別的,唯有對母親的恨,深深留在心中。
他以為他將恨轉化成了思念,可這種恨只是被塵封在心里的角落。
當把傷口撕開,那股深深的恨意又會無情地冒出來。
他自詡聰明絕世,可他這個聰明人,對面情字的時候,卻依然像個白癡。
他現在又在捫心再問,他能不能夠拋開對母親的恨?他還愿不愿意找回母親?
他想找回母親,究竟是因為母子之情,還是自私的需要母親幫助?
他摸了摸身上,還有幾兩碎銀子,便走進一家酒館。
靠著窗口,他坐了下來,把那幾兩碎銀子拍在桌上,向小二要了二斤酒,連菜都不要,便大口大口喝了起來。
他從不是愛喝酒的人,但今天他想體驗一下借酒澆愁的滋味。
不論是前世的酒,還是今生的酒,都不好喝。
感覺一股股火辣辣的酒水,順著喉嚨灌下。
他總算明白了借酒澆愁的含義,胃里難受,心里便沒那么難受了。
窗外,人來人往,有中原人,也有西域人。不會有人知道,堂堂大平國二皇子,正坐在窗邊,看著塵世間的塵囂。
小二的肩頭搭上手巾,望了一眼窗邊只顧喝酒的失意的人兒,無奈地搖搖頭,招呼別的客人去了。
大街上,夏逢龍正在尋找周啟的行蹤,忽然看到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
“青老鬼,我還沒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門了?!?p> 夏逢龍冷笑一聲,循著青琥消失的方向追去。
少傾,喝的爛醉的周啟,出了酒樓,在大街上東倒西歪地瞎逛著。
當走到紫煙閣門口的時候,他停頓下來,剛剛被酒水壓下的犯愁,又涌上心頭。
幾名攬客的女子見周啟一身錦衣華服,自然以為是有錢的公子哥。
又見他醉醺醺的模樣,覺得好撈錢,便生拉硬拽,將周啟拉進了紫煙閣。
紫煙閣是枯葉城中的男人最愛的地方,這里有中原人士的姑娘,也有西域人士的姑娘。
有賣身的招惹風流男人,也有只賣藝的吸引文人墨客。
恰值枯葉城的第一才子姜肅明在紫煙閣的大堂之中奮筆疾書,旁邊有十幾個人在附庸風雅。
“晚霞照晴空,江柳兩岸紅。莫說天上寒,人間四月中。好詩!好詩!”
“好??!妙??!”
“不愧是枯葉城第一才子,提筆成詩?!?p> “姜兄之才,我等唯有仰望的份兒了?!?p> 又有幾個紫煙閣的姑娘在一旁拍手叫好。
“姜公子,累不累?不如奴家給你按按肩,歇一歇?!?p> “姜公子這才氣啊,我看考個狀元手到擒來,將來做了大官兒,可別忘了奴家?!?p> “姜公子家可是這枯葉城首富,人家的銀子三輩子都花不完,干嘛要做那受人約束的官兒?!?p> “讀書不是為了功名嗎?”
“可有人是為了清名?!?p> “姜公子不但人長的英俊,這字也俊得很呢?!?p>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快將姜肅明夸上天了。
然而姜肅明卻是十分淡定地屬完名,卡上自己的章。然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打開折扇,悠哉悠哉地扇了起來。
“這首詩,送給你們紫煙閣,裱起來掛上吧?!?p> 這時候,雖年近四旬,卻風韻猶存的老鴇岳水仙走了出來,這張臉上雖然有了歲月的風痕,但依然看得出其年青時的美貌。
她扇了扇團扇,扯著嗓子說道:“哎呦,真的是太謝謝姜公子了,您都送了我們紫煙閣十幾副字了,我都不知道往哪兒掛了?”
“本公子這首詩是為了四月姑娘而寫,你知道我仰慕四月姑娘許久了。你若叫四月姑娘陪本公子一晚,大膽開個價,多少錢本公子都出得起。”姜肅明咧嘴笑著,笑中帶著意味。
“這四月姑娘我也想,可既然姜公子看中了,那我便不與您爭了?!迸赃呉灿幸晃灰荒樇橄嗟哪贻p人笑呵呵地說道。
“黃晟,你倒是想爭,可你爭得過我嗎?”
姜肅明輕蔑地瞪了他一眼,那名為黃晟的人立即啞口無言,畏畏縮縮地點頭。
旁邊眾人見此情景,均是哈哈大笑。
姜肅明又看向岳水仙,問道:“這事到底能不能成?只要四月姑娘一句話,要多少銀子本公子都不眨一下眼睛?!?p> 老鴇面露為難,惺惺作態(tài)道:“我說姜大公子呀,這事兒難成,人家四月姑娘是我以前做丫鬟的東家小姐?!?p> “她投奔我來,我不能強求她做任何事,這中間可有個主仆情分在。再說,我前東家從前那是大官兒,人家多少銀子沒見過,四月姑娘可不稀罕銀子?!?p> “不喜歡銀子,喜歡什么?”姜肅明問道。
“喜歡才子。”岳水仙冷哼道。
“本公子乃是枯葉城第一才子。”
“四月姑娘說,枯葉城第一算個屁,得大平國第一?!?p> “這大平國第一才子,早晚也會落到我這?!?p> 姜肅明非常自信地翹起二郎腿,折扇搖得更歡了。
旁邊又有幾人阿諛奉承起來,把個姜肅明夸成了一朵花。
忽然間,就見一個華服少年東倒西歪地走過來,一下子趴在桌子上,一口酒水吐到了姜肅明剛寫的那首詩上。
姜肅明見狀,站起身,怒不可斥,以折扇指著這華服少年喝道:“哪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渾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