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落筆的樣子,就知道他下了多大的苦工。他筆力遒勁,收放自如,畫上頓時出現(xiàn)了一個飲酒的老翁,神態(tài)悠然,觀者都能感到他的欣喜。
但他未畫完最后一筆,搖了搖頭,又將這張紙放在一邊,嘆了口氣。
木桃問:“怎么不畫了?”
他搖搖頭,道:“不好?!?p> “你是從哪兒來的?看你衣裳這么破,或許是從哪些鄉(xiāng)野來的吧?!?p> “家中可有親人?不過看你夜夜去青樓前,約莫也沒有成親吧?!?p> “你學(xué)畫多久了?一定很久了吧,我覺得畫得挺好的,改日你成了大師,可要送我一幅墨寶啊。”
木桃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卻不是想要人解答,往往沒有得到答案時就問了下一個。
他的話不多,木桃卻是愛嘰嘰喳喳的人,但說三句最多也只能得到一兩句的回應(yīng),她卻并不在意,仿佛很喜歡這種自問自答的過程。
他對她的美色似乎毫不垂涎,這卻使她輕松且歡喜。
從此后他便成了這里的???,時常給他帶一些衣裳蔬果,但只有她帶來紙筆時,他才更多地顯露出喜悅的神色。
她在他身邊能夠做個清清爽爽的平凡人已經(jīng)很知足。
她似乎漸漸喜歡上了寡言的他,每日雖然只知道畫畫,不事生產(chǎn),但木桃知道畫畫對他而言是一件頂要緊的事情,也不敢輕易地擾他。
時間久了,有一些姐妹知道了,都來笑她,笑她愛上了個傻子,還日日送錢財米糧倒貼人家。
他也似乎習(xí)慣了吵鬧的她,說吵也不吵,她的嗓子像百靈鳥一樣好聽,若他沒有專心聽她在說什么,那聲音就與窗外的鳥叫聲匯為一體。
她燒得一手好菜,笑起來恬靜溫順,全然不像她站在那青樓門前迎來送往的樣子。
他偶爾也畫她,畫她站在窗口,半個身子要探出去關(guān)窗,纖腰細細,清風(fēng)陣陣。
畫她洗手做羹湯,畫她洗衣擦汗。
也畫她燈火濃妝,一笑百媚。
她甚是歡喜,卻不謝他。
他練畫練上千幅,畫她只有這幾幅,但是只有這幾幅,她也如獲至寶,帶回了自己廂房,將那幅濃妝的畫裱起,帶回了青樓。
說來也奇,這畫仿佛有什么神力,自她掛了畫,來往的客人一個比一個闊氣,隨手便打賞幾十幾百銀子,她悄悄攢夠了贖身的錢,正想著尋一日,自己能夠走出這青樓。
沒想到,有日得罪了一位長官。
那日,這長官帶著一群雜役來這青樓里喝酒,木桃身子不爽,本不愿接客,結(jié)果這位長官非要她迎客,又逼她飲酒,她幾次推拒,這長官就起了性子,摔了酒杯,狠狠打了木桃?guī)装驼疲殖榱怂龓妆拮?,她就突然一病不起了?p> 吃了多少藥也不見好,把她存的銀子幾乎都搭了進去。
她許久沒有來,他也未曾察覺,只是專心作畫,是她的姐妹尋了他的住處,才將消息告訴給他,又看了看他家徒四壁,想著木桃這一生或許魂盡于此,抹了一把淚,都悄悄地去了。
這夜木桃喝完最后一碗藥,正準(zhǔn)備歇著,卻看他站在了自己窗子外面。
她的窗子并不臨街,他是如何到了她的窗前?
她先是驚喜,后來又是一陣苦笑。
之后又急急掩住自己的臉,多日來未曾修飾,粉黛不施。
他微微一笑道:“掩什么,這樣子也極好?!?p> 她有些怔,似乎沒有聽過他說過這么多話來。
她想開口,自己咳嗽起來,拿帕子掩住,卻吐了一口鮮血,她心里覺得不妙,剛剛才涌出來的一點喜色,此刻全然消散了。
她冷冷問他:“是不是畫紙不夠了,我也沒有什么別的銀錢了?!闭f著邊打開了首飾盒子,拿出一個玉鐲給他,“再多也沒有了,這個玉鐲約莫能支撐你一年半年,我知你是大才,但我此刻自身難保了?!?p> 他看著她,也不接過玉鐲。
她眼里幾分落寞,道:“你也許是嫌棄我了,也許是有半分憐惜我了,但可惜我銀錢用盡了,我這病也好不了,我此生也許就喪命于此了,我們萍水相逢,也算是有緣,能遇見你,我也是開心的?!?p> 他伸出手來,手上并未洗盡,斑斑駁駁皆是顏料和墨汁。
她嘴角一勾,將鐲子遞給她,他大手卻將她的手握住。
溫?zé)岬氖帧?p> 她不解地看著他,這是何意?
他只說了一句:“等我。”
說完,便走了。
她看著他的背影,不知道為何要等,不知道要等什么,心底卻有了一點點希望。
但這希望卻經(jīng)不起她的病勢沉沉。
樓里的媽媽見她的身子是再也不可能好的,也不愿意為她花錢治病了,某日將她隨意地丟在了路邊,什么也沒有給她留。
她在路邊躺了半日,迷迷糊糊被人抱起,又得了一口溫水喝,沉睡了三四日,神智才得了一點清明。
睜開雙眼,才知是他的小破屋子。
她勉力撐起,看見他在書桌前作畫,道:“林西橫,你為何救我,我命不值錢,你也沒有本事給我買一副棺材,何苦救我呢?!?p> 他不說話,就這樣半刻,才收了筆,道:“好好好。成了。”
他走到她跟前,給她看這幅畫,畫得似乎是仙人,衣袂飄飄,一群仙人似乎是去赴宴。
她眼中噙著淚,也道:“好、好?!?p> 他笑著,便帶著畫出了門。
為何要出門呢?她不解,卻也沒有力氣問。
他舉著畫站在了街頭,樣子十分傻,人們來來往往,側(cè)目而視,無人問津。
直到這樣的第三日,終于有人來問他。
“這位大哥,你在路邊舉著畫做什么?”一位姑娘道。
“找有緣人?!彼?。
她身邊的男子說道:“這位大哥,找有緣人在大路邊舉個畫干什么?”
他不說話。
那位姑娘道:“大哥,不知是否得罪,你這畫賣嗎?”
他看了她一眼,道:“也賣也不賣?!?p> 姑娘道:“大哥這話是什么意思?”
他道:“價格貴了些,不知姑娘付不付得起?!?p> 姑娘道:“你可以說說看的,萬一我可以呢?!?p> “我要一個山野小居,用不完的紙筆,和一個人的救命錢?!?p> 他眼神堅毅。
女子身旁的男子還想說些什么,女子攔住了他,道:“原來大哥是有難處,不如帶我們?nèi)ヒ娨姴∪耍覀兒脼槟阆胂朕k法。”
他們不提買畫之事,卻先問了病人。
他想起她病弱,點點頭,帶他們到了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