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霧了。
帆船的纜風繩上結(jié)滿了水珠,與昨天的清晨感覺不太一樣,除了四周籠罩著神秘的霧氣,還有體感無比透徹的冷,就像回到了冬天的老家。如果這是在老家,這繩上掛著的就應該是冰疙瘩,而不是冰涼的露水。
夏明短暫的攪拌后,將熱氣騰騰的咖啡一飲而盡。
“暫時不能上帆了?!?p> “上了也沒用!哪還有風?奇了怪了,我們昨天有收到海霧預警嗎?”胡洲抹凈護欄上的水跡,手掌很快被凍得通紅,他趴在護欄上望著平靜的海面,那點萎靡的浪頭根本無法撼動年輪號。
夏明似乎沒在聽,沉默片刻。
“老胡,你望那頭?!?p> 夏明望著前方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那個方向是太陽即將升起的方向,迷霧深處泛出微弱的光亮,若不是與其他方向?qū)Ρ?,很難分辨出這細微的區(qū)別。
感受著眼前的畫面,有一種平和與舒適涌上心頭。
“可惜撥不開云霧瞧不見青天!”胡洲脫口而出,忽覺似曾相識,好像什么時候有過同樣的感嘆。
夏明取笑了一聲,轉(zhuǎn)而又面無表情,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往事,沉默了。
又過了片刻。
“這時候只能靠你了呀,你安排一下?”胡洲想打破這尷尬的局面。
夏明有些心不在焉,短暫的一聲嘆氣,抬頭望了一眼桅桿,說:“FBb站和衛(wèi)通都完了,我看還是先把天線修好吧!”
“聽你的,要幫忙嗎?”胡洲只是隨口一問,自是知道幫不上什么忙,不過可以打打下手。
“不用,昨晚是不是抓了幾條魚?你去整鍋魚湯唄。”
“沒問題,我說這老天夠摳搜的,害我們差點上西天,就給補償幾條魚。”
“人都還在,你就知足吧?!闭f完,夏明將杯子塞到胡洲手里,還帶著一絲溫熱。
胡洲為這次出航足足準備了四年,起初是為了慶祝創(chuàng)業(yè)成功,沒曾想結(jié)果卻相反?;蛟S早就應該聽明明的建議,在倉庫的動力傘被沒收之前,簡單的再飛躍一次天門山,這樣更具有紀念意義,也就免去了這趟折騰。
事實上,帆船上的生活并沒想象中那么有趣,幻想終歸只是幻想,出港前個個內(nèi)心激動不已,然而離港才兩天,這份激情就被消磨得差不多了。
這里沒有海豚戲水和追逐,在海面拍打出節(jié)奏,就像記憶中紀錄片中的場景;也沒有偶遇的鯨魚突然沖破水面,揮舞著巨鰭向他們打招呼。
事實上大家很少去甲板,上面的躺椅就更沒人去碰了,冷颼颼的大風加上船體來回顛簸,只能用兩個字來描述現(xiàn)狀,那就是“狼狽”。當然這和倒霉的天氣和不時宜的季節(jié)有點關系,沒人能預知未來,不然也不會有這般瘋狂的想法,居然想不自量力地挑戰(zhàn)太平洋。
他們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船艙,不知不覺等餐成了一天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剛開始每天都會盡量換著口味,到后來誰都沒心情做飯,只能翻出應急罐頭熱一熱湊合著吃。
每天睜開眼是觸手可及的艙板,閉上眼還得忍受左搖右晃的船身,一天的時間分為睡覺、吃飯、值守,著實讓人乏味,甚至漸漸感到煩躁。
誠然,與那開闊的大海相對的是這狹小的走廊,與明亮的天空對比的是灰暗的船艙,有時候胡洲真的很羨慕那些航海家,馳騁大海,無所畏懼。
回頭想想,倒不如羨慕海里的魚兒,至少不用擔心被淹死。
當然,砧板上的這幾條魚除外!
“陽子,你過來。”胡洲對剛洗漱完的夏陽喊道。
夏陽瘦弱得像剛被他削了皮的土豆,晃晃悠悠走過來,胡洲問道:“感覺怎么樣?”
“下次打死我也不出海了?!毕年柎蛑坊卮鸬馈?p> “還想著下次?”胡洲笑著說:“一生中有這么一次就夠了,以后可沒這種機會嘍?!?p> “一覺醒來,我發(fā)覺我已經(jīng)戰(zhàn)勝大海了?!毕年柨瓷先ズ芘d奮。
“瞧你嘚瑟樣,這會兒沒風,和陸地沒什么區(qū)別。”胡洲轉(zhuǎn)了轉(zhuǎn)肩膀,還有些隱隱作痛,他問道:“會整魚嗎?”
“小Case,昨晚蹦上來那么多魚,我們就抓了這幾條??!”夏陽說完接過菜刀,臉上猙獰了一下,疼得直咬牙。
胡洲才反應過來,這小子是左撇子,昨晚拉繩時也受了傷,而且傷的還是手腕。
“算了,你小子也摜得不輕?!?p> 夏陽甩了甩手,換右手從冰箱里取了一盒番茄遞給胡洲,他說:“胡哥,昨晚可真驚險?!?p> “還行吧,算是死里逃生了。”胡洲打趣道。
“真是活久見!那幾波浪頭就像會移動的臺階一樣,左右延伸到海的盡頭,一波過去接著一波,回想起來還真是刺激?!?p> “有多刺激,抱著馬桶吐到半夜的是誰?你還戰(zhàn)勝大海!我昨天給你的正骨水擦了嗎?”
說到這,胡洲回想起昨晚情形,著實捏一把冷汗,若是那第一波浪頭從船側(cè)襲來,大伙早上西天了。
“用了,那東西不好使?!毕年柦又鴨柕溃骸澳阌X得今天還有可能遇到海市蜃樓嗎?”
“啥海市蜃樓,別聽你哥亂說,那小島一定是沉沒了?!焙抟贿吳胁艘贿呅χ氐?。
“希望不是亞特蘭蒂斯?不然我們要錯過多少財寶!”
“嘿,你小子可以啊,別學你哥那樣正經(jīng)沒邊?!?p> 夏陽傻笑了幾聲,遞給胡洲一個盤子。
剛盛上的雞蛋炒番茄香氣四溢,夏陽忍不住下手夾了一絲嘗嘗,一個勁地夸道:“味道真不錯,這頓可要飽口福了?!?p> 相比于夏陽的哥哥夏明,胡洲不怎么了解夏陽,共事的時間不長是一點,或者說在年齡上形成一定的代溝。他們兩兄弟年紀可是整整差了十一歲,都是念的綠港校區(qū)最好的大學,只不過夏明早幾年畢業(yè),沒有繼續(xù)深造,選擇了與胡洲合伙創(chuàng)業(yè)。
前兩年的就業(yè)可沒現(xiàn)在這么緊張,更何況是熱門專業(yè),可憐的小伙子一畢業(yè)就被哥哥帶進坑里,雖然那時候玩滑翔傘也確實熱過一段時間,可是最近幾年下來公司業(yè)績急轉(zhuǎn)直下,虧了很多錢,現(xiàn)在公司倒閉了,兩兄弟也跟著他們的胡老板一起失業(yè)。
胡洲時常想起來,覺得虧欠了他們太多,不知道如何補償。
一時間忘了時間,鍋里的湯咕嚕咕嚕的沸騰著,再煮下去肉就爛了,胡洲看了一眼墻上的時間,喊道:“燉魚也好了,你去尾艙喊小張起床,我一會兒再煎兩條魚。”
小張是胡洲的員工,一個親戚家的小娃,父母只供了他哥哥姐姐上大學,他高中畢業(yè)就獨自出來打工。胡洲和他的姐姐還算有些交情,拉他一把也是應該的,只不過后來發(fā)現(xiàn)這娃為人很不錯,就一直帶在身邊。
煎好魚后,船艙里充滿了刺鼻的胡椒粉,嗆得胡洲直咳嗽,灰溜溜地鉆出了船艙。忘記添件衣服,外面又濕又冷,高高的桅桿上兩面旗子依舊靜止不動,夏明正松安全繩慢慢往下爬。
夏明拍掉身上的露水,將工具往地上一扔,癱坐在長凳上,似乎通信修復進展不順利。上次看到夏明這種狀態(tài)是在公司解散的前一天,感覺到有些不太妙。
胡洲只是靜靜的靠在一旁,等了好一會兒,因為他確實不懂得如何安慰人,按理說這方面對方要更擅長些,沒準自己能想明白,或許這時候選擇沉默會更恰當一些。
“我覺得自己真沒用。”夏明仿佛失去了魂兒,情緒游走在崩潰邊緣。
“別這樣明明,盡力了就行了。那句話怎么說來著,你常說的,‘問題不在于我們生活有多艱難,而是在于你能忍受它們多久。’”
夏明愣了一下,他說,“抱歉,我只是需要點時間?!?p> “沒關系,我等你?!焙夼牧艘幌孪拿鞯募绨颍窒蛩斐隽耸终f道:“不過最好快點,我覺得我快凍感冒了?!?p> 夏明抬頭看了一眼,突然開始傻笑起來,拍了一下胡洲的手,回答道:“不知道說你什么好。”
午飯后,霧已經(jīng)散去七成,因為收到了無線電求救信號,大家都聚到了狹窄的圖表室里。
電臺通話那頭是個外國人,斷斷續(xù)續(xù)地,語氣很激動。
“怎么樣?老外說了啥?”胡洲問道。
“那人在求助,說有什么儀器失靈了,需要緊急處理。”
“什么儀器?”胡洲仍然一頭霧水。
另一頭依舊在巴拉巴拉地說個不停,還隱隱約約聽到騷亂聲,時不時的叫喊聲也非常嚇人。
“衛(wèi)星…通訊設備?”夏陽說完,扭頭看向了他哥:“我們的設備,是不是也掛了?”
夏明正打著哈欠。
“何止,你看這深度儀數(shù)字都漲上天了?!焙迵u頭道。
一直到中午以后,頻道掃描已經(jīng)收不到任何消息,那個幽靈信號仿佛沉入了太平洋般。
由于自身也處于困境,大伙沒再管那個信號,并開始用短波電臺呼叫國際海上救援頻率以及超短波的其他常用頻率,盡管也沒有收到任何回復。
“問題很大嗎?”小張看起來并沒有多緊張,只是發(fā)現(xiàn)圖表室里的氣氛有些不對。
“你再去外面看看起風沒?”胡洲盯著海圖,良久才回答道。
“還是沒風,我剛就是從甲板進來的?!毙埧焖倩卮鸬?。
“這太不正常了?!焙奁婀值?。
夏明也點點頭,又打了個哈欠,眼皮耷拉著,他從下半夜值守一直到現(xiàn)在還沒休息。胡洲給他遞了一瓶水,他喝了兩口便回到后艙休息去了。
“我們等消息吧,每隔一分鐘重復呼叫?!焙拚f完坐在了夏明剛起身的地方。
下午一點,胡洲站在船頭向遠處眺望,雖然低緯度的太陽很烈,但依舊感覺不到溫暖,溫度和早上沒多大區(qū)別。
海面很平靜,那種深邃的藍容易讓人產(chǎn)生焦慮,一切都顯得太平靜了,不禁讓人想到它的反義詞。大海就該有大海該有的樣子,絕不會有池塘湖泊的那種小氣。
要是運氣不好闖入了無風帶,年輪號這點油量可跑不了多遠,可是從最后的緯度記錄看這根本不可能。
時間越往后,胡洲越是擔憂,因為他把人完好帶出來了,就得完好的帶回去,這是最起碼的保證,如果出了半點岔子他這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
“我們還回得去嗎?”夏陽在背后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話,驚得正想事情的胡洲心里一哆嗦。
“相信我,會有風的,不然就太不合理了。我可不想一路搖著船舵到舊金山。”
“哎!怎么這么倒霉,到現(xiàn)在還沒船只回復?!?p> “可能附近的船上電臺收報員在睡午覺吧?!焙拗肋@時候自己不能說喪氣話,只好賣力解釋還沒得到援助的原因。
因為很少有帆船橫渡太平洋,其他種類的船只帶足了油,就算航海儀有故障,有經(jīng)驗的航海人根據(jù)海圖測繪圖也能在小誤差情況下到達目的地。
海上有無線電靜默時間,期間群呼也沒用的話,附近大概率沒有船只經(jīng)過。
“我覺得沒多大希望了,要是有飛碟經(jīng)過就好嘍,能請外星人幫幫忙?!毕年柾蚯宄旱奶炜眨⒙涞脑扑坪鹾芫脹]有移動過位置。
胡洲等得內(nèi)心一直焦躁不安,突然開始出現(xiàn)耳鳴癥狀。
良久。
“我,天吶!”夏陽突然指向空中大喊,臉瞬間被嚇得變色易容。
胡洲抬頭沒敢直視刺眼的陽光,不過透過指縫確實看到了一個影子,正往這個方向飛來。
“這難道就是你說的飛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