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地界上有一處極繁華之所,名曰‘星羅街’,出榮寶門向南,過了金玉橋便是了,星羅街東西兩端各自連接外城門,內里分布許多四通八達的小巷,小巷之間相互通聯,無數商鋪、樓閣點綴其中,夜里望去璀璨恍如漫天星子,故名星羅街。
阮氏錢莊便位于星羅街北街之上,臨街門面極為醒目,謂北街之最也不為過,錢莊后院便是阮宅,宅邸占地百余畝,其間山水縈繞、花木扶疏,亭臺軒榭錯落有致,雕梁畫棟無不精美,端的一副富貴極盛之貌。只是如今永寧封城日久,百業(yè)凋敝,星羅街也已不復往日盛景,就連披金戴銀的阮宅也不免沾染上些許蕭瑟。
內史衙諸事告罄,清寒并蔣宣、豐月白三人便一道前往阮宅赴約,行至星羅街北街,老遠就見阮氏錢莊眾人列隊齊整候在鋪子門口,其中一人著墨色緞面長袍,頭戴黑麻方巾,大腹便便,腰背微弓,赫然正是有過一面之緣的阮氏錢莊掌柜阮仲謙。
阮仲謙顯然知曉今日有貴客上門,特意歇業(yè)一日,領著一眾伙計老早便在毒日頭下候著,這會好容易瞧見貴人行來,連忙迎將上去。
蔣宣見南岳并未親自相迎,心生不悅,皺眉搶聲:“賓朋至,主不迎,實非待客之道。”
阮仲謙聞言心有惴惴,陪著笑臉含混道:“東家尚有要事在身,貴人不妨入院稍后?!?p> 蔣宣自知這不過搪塞之語,藍滄境內哪里還有比面見仁槿帝更重要的事,既已送禮相邀,卻又隱而不露,當真失禮至極,他小心打量皇上神色,見她雖面含忿忿卻未有負氣離去之意,便也不再與阮仲謙為難,只讓其前方帶路。
及至正廳,阮仲謙親自伺候茶水,又遣下人上好茶果,便匆匆退下,瞧樣子應是急著去請東家了,偌大的廳里,此時只余清寒三人面面相覷。
清寒端起茶杯淺嘗一口,初來乍到的惱意散去,此刻倒覺出一絲異樣來,南岳密赴藍滄自是代表汴水與清寒會晤,為著這一層,即便他南岳再狂放不羈也斷然不敢輕慢她這個藍滄新皇,除非這位湘王身上另有隱情。
“南岳入境后常去何處?見過什么人?可有異常之處?”清寒向蔣宣詢問。
蔣宣想了想道:“南岳于景鄴十七年五月潛入永寧,平日里除了待在阮宅就是去南風館尋歡,與藍滄諸臣俱未接觸過,很是低調?!?p> “南風館?”
“星羅街知名的秦樓楚館,且不似一般的青樓,南風館里盡是一些男娼?!痹捴链颂帲Y宣抬眸瞅了后院方向一眼,意有所指道:“臣聽聞這位湘王府上豢養(yǎng)著許多小倌,俱是汴水達官貴胄投其喜好所贈,其中幾個甚受寵愛的甚至隨湘王一道來了藍滄,如今就藏在這所阮宅內?!?p> 清寒聞言,心中疑慮愈甚,五月至今雖不過百日,但藍滄朝局卻歷經數次震蕩,前景不明,大勢難定,莫說外邦人,即便當今朝堂諸臣也不敢斷言社稷走向,可這位湘王卻在蟄伏三月后毅然選擇與她這位新皇合作,而非去尋當下更具權勢的蕭凌、司徒淮安甚至是方定中,單就這份決斷就非尋常酒色之人做得出。
廳內三人正是各有所思,卻見阮仲謙去而又返,惶惶不安請罪,“貴客恕罪,東家此刻不在宅內,今日只怕不便相見?!?p> 清寒神色晦暗不明,瞇著眼睛細細打量阮仲謙,這人身材臃腫,眉目渾濁,神態(tài)畏縮,清寒決然不信如此庸人能統(tǒng)管藍滄首屈一指的錢莊,既然南岳和這位阮掌柜費盡心思讓清寒相信他們不足與謀,那便如其所愿。
“如此,前約作罷?!鼻搴π潆x去,頭也不回,直到身后阮仲謙的討?zhàn)埜孀锫曉俾劜坏茫@才停下腳步。
蔣宣隨即問道:“皇上是否欲往南風館一探究竟?”
清寒點點頭,“這個南岳若非真草包便是假紈绔,為這半數可能朕也定要見他一見?!?p> 蔣宣對這位汴水湘王亦有所疑,當下便引著清寒向南風館行去。
南風館位于星羅街北街盡頭,距阮氏錢莊并不遠,三人行了半炷香功夫便到了。抬眼望去,只見楠木漆金匾額上大書‘南風館’三字,朱門大開,檐下飾以錦燈六對,騎樓上紅紗飄舞,空氣中幽香浮動令人心癢,當真一處蝕骨銷金的好地方。
此刻夜幕未臨,南風館內外都冷冷清清的,清寒一眼便瞧見匾額一側的立柱下站著一人,不是阮仲謙又是誰,然而這人卻與方才大有不同,只見他身板挺立,神態(tài)從容,狹目暗藏精光,哪里還見半分畏縮之態(tài)。
清寒嘴角微揚,朝著阮仲謙走去。
“貴客里邊請,王爺已等候多時了?!比钪僦t低頭恭敬說道。
一行人穿過大堂,徑直來到三樓當中的雅間,推門入內,雅間里并無人侍奉,只一男子坐在窗邊自斟自飲。男子生得一雙桃花眼,面龐瑩潤,唇色嫣紅,一襲軟綢白袍松松垮垮掛在身上,露出胸前一大片細白肌膚,若掩去那雙泛著厲色的眸子,這人倒是與尋常那些聲色犬馬的世家公子一般無二。
“湘王遠道而來,不知在永寧城中玩得可盡興?”
南岳回過神來,尋聲望去,掃過蔣宣,在清寒身上打量片刻,又將目光牢牢鎖住豐月白,“藍滄鐘靈毓秀,人杰地靈,處處藏著驚喜,就比如這位小哥,當真英氣逼人令人心折?!?p> 清寒與蔣宣在阮宅所言,豐月白亦聽進去一些,哪里還不知這位湘王的癖好,當即寒了面色,正欲發(fā)作,清寒見狀輕咳兩聲,攔在豐月白身前,“天色漸晚,湘王還是早些談正事要緊?!?p> “本王瞧這位小哥面善,一時失言,見諒?!蹦显榔鹕碚泻羟搴胱?,親自執(zhí)壺,又滿飲一杯酒賠罪。
清寒淺酌一口,問道:“不知湘王大費周折引朕來此處相見是為何故?”
南岳搖頭苦笑:“陛下有所不知,汴水朝局混沌,黨派林立,我主與本王身邊盡是各黨耳目,此番本王前來乃為聯盟藍滄,以待來日共抗強燕,干系重大,謹慎起見只得出此下策,讓陛下見笑了?!?p> 汴水朝局清寒亦有所耳聞,南岳此言倒是不虛,轉念又問道:“汴水國富民豐,若有意與藍滄聯盟,想必自有人上趕著欲搭上湘王這條線,朕雖不疑湘王誠意,但有一問卻不吐不快。論朝堂勢力朕不如淮相,論兵馬強悍朕不如方節(jié)度,論籠絡人心朕不如攝政王,為何湘王獨獨只來尋朕?”
南岳聞言酣然一笑,朗聲道:“陛下太過自謙,本王來此三月有余,對藍滄局勢雖談不上洞悉,卻也能窺得一二,陛下前言三人,司徒淮安雖有謀略卻失之襟懷,方定中一介武夫不足道哉,蕭凌雖不錯,仍與陛下相去甚遠。陛下眼界開闊,志存高遠,假以時日,必能蕩清內政,獨攬乾坤。既知有此一日,本王早些與陛下合作自然無可厚非。”
清寒聞言目露贊賞,南岳其人心思縝密,猶擅偽裝,毀譽不動其心,志堅似磐石,汴水有這等人才輔政,將會成為藍滄最可靠的盟友。
“湘王如此坦率,倒顯得朕多疑了。”清寒總算放下心來,滿飲一杯,開誠布公道:“既有王爺慷慨解囊,永寧之危可解,此情朕領了,他日汴水若有所求藍滄自當投桃報李。”
清寒舉杯與南岳相碰,談笑間締結兩國盟約,沒有歃血亦未曾立誓,只有酒杯的輕擊聲尚能為這場意義重大的連盟增添些許儀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