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當(dāng)平國公主身著華服,由禮官緩緩引領(lǐng)著、筆直地踏過皇宮中心的五殿一池,來到鳳凰臺時,她忽然回眸。站在皇宮的最高處,金陵城的心臟盡收眼底,數(shù)十座宮殿仿佛繁星般閃耀,又似仆從般伏地跪拜在她的腳下。
從大興殿到太極殿、從含元殿到乾坤殿、從太液池到三清殿,最后登上全宮最北的鳳凰臺,一個時辰的路,她仿佛走了十八年。
直到一雙溫柔有力的手緊緊牽著她,關(guān)于這座皇宮的記憶才如潮水一般退去。
?。ㄒ唬?p> 她曾見過大興殿的春天,那是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高高在上的皇舅爺,突然破天荒地把數(shù)千學(xué)子從貢院拉到殿前廣場,親自面試。
數(shù)百面旌旗飄揚(yáng)在這寒意未盡、暖風(fēng)微拂的晴日。廊腰上站滿了錦衣華服的皇親國戚,似乎在為自家的貴女挑選合心意的賢婿;廣場邊佇立著全副武裝的禁軍,將考場圍得水泄不通;數(shù)十宮人拿著點心酒水候在一邊,侍奉前來觀場的達(dá)官顯貴;文武百官在場邊凝眉撫須、小聲議論,猜著哪些賢生能雁塔題名;禮部侍郎兼任知貢舉,隨著皇帝穿梭在一排排答題的學(xué)子中間。
廣場正中間的千百學(xué)生,在寬闊平坦的磚石上席地而坐、鋪開墨寶,任意揮毫。如癡如醉、酣暢淋漓。
有的臥似醉翁、目光沉沉,忽而掙扎而起、文思泉涌、落字如瀑;有的端莊跪坐、凝思入定、身如青松,稍后片刻便眉宇舒展、徐徐下筆、漸入佳境、著成文章;還有的若餓虎撲伏、如饑似渴、捕得佳句;仍有的如玉山將傾、星河崩落、化成流火、暈染茫茫大地。
千百人才,盡羅于此。殿試完畢,眾人姿態(tài)各異,恣意瀟灑,無拘無束亦無狀。
她看見皇舅爺翻著卷子,喊了一個像是喝醉了的布衣書生上階前,問了好幾個問題。他高聲應(yīng)答,氣勢如虹,惹得皇舅爺又是笑又是怒。過會兒又上來一個端莊謙和的年輕人,身姿挺拔,溫和持重,所答之言皆條理清晰、滴水不漏,深得百官贊賞。
皇舅爺帶著兩個人,問她想讓哪個做師父。她怯怯的躲在祖母、母親的身后,想了想就指著那個喝醉的人。
“他看起來很會打架。要是能跟他學(xué)一招半式,我以后就不怕李霙了?!绷首永铍?,是一個比所有皇子公主都要調(diào)皮搗蛋的家伙,平時最喜歡欺負(fù)她。
(二)
她曾聽過太極殿的震怒,如同夏日的驚雷。
父王管轄金陵北郊的五千兵馬,卻出現(xiàn)了不明原因的時疫,不巧又讓有心人鉆了空子,直接在大殿上發(fā)難?;示藸斉鹬袩?dāng)堂奪了父王的兵權(quán)。她站在殿外的墻腳偷聽,數(shù)聲喝斥卻嚇得她摔倒在地,那一刻她覺得太極殿的屋檐好遠(yuǎn)、好灰暗、好壓迫,幾乎遮住了所有的陽光。
盡管楊翼身為駙馬督衛(wèi),當(dāng)日在朝堂上據(jù)理力爭、極力澄清,可惜他無權(quán)無勢,還落得一個以下犯上的罪名,被打了板子扔進(jìn)天牢。當(dāng)父王帶著執(zhí)羽和她去看楊翼時,他穿著臟衣服,勉強(qiáng)支起身體行禮,紅腫化膿的傷口清晰可見。
濃眉低垂、狐眼噙淚,他一遍遍向父王請罪。說自己沒管好手下的人、說自己連累了父王、說自己對不起父王的知遇之恩。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二叔”,衣衫襤褸、脆弱不堪。
從前的二叔到府上述職,都是穿著鮮亮的衣袍,腰間配上一把短劍,雙手背在身后。如果他正好看見在議事殿呆坐的小主人,就會低頭淺笑,然后藏在背后的糕點遞給她。
世上怎么會有人掏出糕點的時候,都這么正直不阿、剛勁利落呢?那時候的楊翼和執(zhí)羽仿佛是父王身邊的雙子星,而太極殿之事后,他們慢慢地就變成了需要砍斷的左膀右臂。
直到他哭累了,父王和執(zhí)羽才小心背起他,走出天牢。她拉著執(zhí)羽的手跟在父王身后。
父王好像老了,沒力氣了。背著二叔走的搖搖晃晃、緩慢而又昏沉。父王怎么了?是太累嗎?可是父王在家已久、吃穿不愁,怎么會累呢?是二叔太重嗎?可是獄卒說二叔絕食明志、數(shù)日喊冤,已經(jīng)消瘦了許多。
直到四人走出天牢,將楊翼送上馬車啟程回府,她才想起來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烈日太刺眼,而天,又太暗了。
從高陽公主的駙馬、圣上親封的開國功臣嶺南王,到削弱兵權(quán)、保留頭銜的王爺,到交出虎符、空留頭銜的禁軍中督。
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在父親身上,她不知道,也不敢想。
她很害怕,就連太極殿也變得很討厭。
?。ㄈ?p> 相比之下,含元殿的打鬧,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本朝皇室宗親的子女,都要在四歲時入國子監(jiān),年紀(jì)太小什么都不懂,所以先跟著翰林學(xué)士啟蒙。從《三字經(jīng)》學(xué)到《弟子規(guī)》,從《詩三百》學(xué)到《詩經(jīng)》,等到十歲了就要跟著太師、太傅學(xué)些孔、孟、老、莊、《戰(zhàn)國策》、《時務(wù)策》等。
大周初立之時,宗親太少,孩子也不多,所以就先跟著朝中大臣的孩子一起上課學(xué)習(xí)。后來皇帝不知從哪里得知一些攀龍附鳳的不雅事,于是找了個理由將皇室的孩子們單獨(dú)放到含元殿內(nèi)上學(xué)。讓宗親命婦經(jīng)常出入后宮,一是不會惹人議論,姓李的本就一家人;二是也能讓皇室之間多親近,省的外臣又起什么心思。
可是不管搬到哪里,不管學(xué)些什么,李霙總會在先生背身過去講書的時候,準(zhǔn)確無誤地拍到她的頭或者扯一下她的發(fā)髻。母親早晨給她梳的好好的垂云發(fā)髻,總是會被拍歪、扯散。等到她不想被先生發(fā)現(xiàn),只能忍痛悶哼一聲時,李霙又會猛地站起來大喊“先生!就是她發(fā)出聲音的?!?p> 她還記得含元殿的外墻總是冰涼冰涼的,放眼望去,能數(shù)出殿東的大樹二十棵、殿西的大樹十九棵。缺了一棵是因為,有一次李霙打架、爬樹,卻不小心摔了,皇舅爺氣得下令砍掉的。
眼下這些大樹在秋日里瑟瑟發(fā)抖,正如她低落的心情。大樹有什么錯呢?她又有什么錯呢?她們只是倒霉,碰上了李霙。
里頭的孩子們繼續(xù)搖頭晃腦地讀書、李霙繼續(xù)裝模做樣咿咿呀呀,還不時看著窗外被他拍亂的頭發(fā)偷偷笑,她卻只能貼墻站在外頭“旁聽”。
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些。
母親早些年帶她進(jìn)宮時,上好的藥材總是被蘇貴嬪挑走,說六皇子正在長身體,要多補(bǔ)補(bǔ);新鮮進(jìn)貢的首飾、華服也是先讓蘇貴嬪先挑走,說六皇子正在長身體,得穿新衣服;就連太子妃也是笑咪咪地讓著,母親只是一個公主,又能和東宮寵妃搶什么呢?
就連教書先生們新帶來的紙筆、墨寶、甚至是市井話本,都是李霙搶先奪走。
忍無可忍了!終于有一天,她在放學(xué)時鼓足勇氣,偷偷跟著李霙潛入東宮,想著總要找些什么法子治治他,卻意外看見了許多令人害怕的事。
“今日先生都教了些什么?說啊!?。吭趺凑f不出來了?含元殿這么多師父,教了你這么多東西,怎么一句也背不上?”
平日里嬌滴滴的蘇貴嬪,眼下卻猛地拿起一只碗,狠狠砸在地上?!俺猿猿?!就知道吃!這首詩背不完不許吃飯!”
李霙只是佝僂著背、隨意懶散地跪在地上,一句話也不說,就是笑笑。聽見殿外喊起“太子殿下駕到”時,才勉強(qiáng)正經(jīng)了一下,恭敬地行了個禮,“孩兒給父王請安?!?p> 她看見太子殿下身后站著李霩,才偷偷繞過仆從,悄無聲息地跟在二哥的后面。蘇貴嬪這時候也收斂了脾氣,開始聲情并茂地哭訴自己有多不容易。
直到李霙平身、貴嬪娘娘重新嬌滴滴地說話、太子殿下帶上東宮所有人前往光月殿,包括突然出現(xiàn)在東宮并自稱“迷路了”的她,這件鬧劇才算結(jié)束。
原來東宮不是看上去的光鮮亮麗,原來李霙也很慘哦。這么一想,她忽然覺得一路跟蹤的行為過分了些。
?。ㄋ模?p> 關(guān)于乾坤殿的記憶,是珠光寶氣的。
她依稀記得那一日是祖母的生辰,母親那個月常常住在順德殿,跟幾個宮務(wù)府的下官們商討壽宴的事宜。菜要做些宮宴小碟,擺出好看的造型;瓜果要時鮮的、顏色要喜慶靚麗些;歌舞就要熱熱鬧鬧,再問問宗親孩子們有沒有上臺表演個節(jié)目的?長輩就喜歡看孩子吟個詩、彈個曲......
幾個宮人熱火朝天、來來往往準(zhǔn)備著,一道密旨卻打破了寧靜。皇舅爺宮里的小太監(jiān)笑瞇瞇的告訴母親,要多布置些東西啦,地方搬到乾坤殿啦,高陽公主多費(fèi)心啦。
等到祖母生辰那一日,她站在母親身后為她簪發(fā)飾的時候,發(fā)現(xiàn)母親的眼下很多的烏青。
壽宴在妙曼多姿的舞蹈中開場?;示藸敻吒咦谥髻e位,神態(tài)放松、微瞇雙眼、悠閑飲茶;太子坐東下座,眼神牢牢盯著香嬌玉軟的舞女,不時搖頭晃腦、舉杯致意;李霩端坐太子身邊,看著階下的數(shù)百來賓,眼波流轉(zhuǎn),會心一笑。
她端莊拘謹(jǐn)?shù)刈诨实畚飨聜?cè),順著二哥的視線往下看。除了宗親之外,數(shù)家高門大戶的小姐們都來了。個個穿紅戴綠的,綾羅綢緞襯得她們膚白圓潤,如同一株株紅艷的的牡丹,千嬌百媚地開在乾坤殿。
珠翠與琴瑟和鳴,寶玉和燭月爭輝,歌舞交替,嬉笑連綿。殿內(nèi)燭火通明,波光粼粼、暖意融融,一應(yīng)陳設(shè),華彩耀目、巧奪天工。
各府佳人們在催促、嬉鬧、嗔怪聲中姍姍上前,含羞獻(xiàn)藝。
說是壽宴獻(xiàn)丑、搏華陽長公主歡心,實則一顰一笑皆有意無意對著東宮諸位皇子?;书L孫李霩都二十了,其他幾個也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jì),若能在壽宴上得到東宮青睞,以后家族就有了依靠。
一曲一曲演奏著、跳著、轉(zhuǎn)著、笑著。眾人興致高漲地吃著、喝著、看著諸位美人在殿內(nèi)抖擻才藝、香汗淋漓。宮中的樂師、舞姬倒得了空,偷偷放松身子、講著悄悄話。
兩個時辰過去,她好像看得乏味了,于是欠了欠身子、緩緩精神。冷不丁迎上李霩亦怒亦寵的笑顏,又給她嚇的端坐起來。
二哥你別瞪我了你看看跳舞吧,專門給你辦的一場舞會呢。
可是你們這鶯鶯燕燕瞎忙活的,或許李霙會喜歡吧,反正入不了二哥的眼。二哥常年在外奔波,練就一身好武藝,此刻還不如耍個劍吸引他。實在不行像我一樣,去禁軍學(xué)點拳腳功夫,也能在一眾佳人里分外出彩。
“好險!”正這么想著,一道劍光刷的閃來。父王一把拉住她后仰躲閃,座下眾人連連驚呼、議論紛紛。
“這不是裴將軍的長女嗎?!怎么另辟蹊徑想要舞劍了?”
“這劍法雖不像花拳繡腿,可若放到軍中,那只能是三腳貓功夫?!?p> “嶺南王、裴將軍、安寧王都坐著呢,就這也好意思拿出來?”
“壽宴上舞劍,是何用意?長公主看了不知什么滋味喲~”
劍光忽斂,徐然入鞘。一位花季少女昂首挺胸,姿態(tài)凜然地立在殿中央。隨后上前三步,莊重行禮。
“臣女裴嬌婧,見過陛下長公主。臣女雖不比其他姐妹善歌舞,卻也得父將親授劍藝,今日為長公主殿下獻(xiàn)藝,愿殿下福壽綿長?!?p> “這是老裴的女兒,華陽你看看?!被实壑绷酥鄙碜樱犷^向華陽公主笑道,“以前還是這么小的姑娘,總追著霩兒跑,現(xiàn)如今都長這么大了?!?p> “是呀,瞧著又機(jī)靈又果敢,是個不錯的孩子。這賀禮真是有心了?!?p> “人長得聰慧,劍法也舞得不錯,沒辱沒你父親的名聲。哈哈哈哈!不錯!賞!”
“謝陛下,謝長公主殿下?!?p> 裴嬌婧領(lǐng)了賞,又換了一身珠圓玉潤的世家小姐打扮,依舊身姿挺拔地走回座位,并悄悄掃了一眼二皇子。
只是在突然對上李霩淡淡的微笑時,她有些臉紅,急忙端坐下。不過,也許是事先沒準(zhǔn)備來,因此坐下時有些......擁擠。
本來是雙人座的小茶幾,頓時升級成四人座。
“你怎么來了?父親讓你抄書你做完了?”說話的是裴麒。
他這人,借著公務(wù)沒少來府里撩季紅姐呢。早些年他隨二哥暗訪各地,情書卻一封封地往府里寄,還鬧了一出小小的烏龍,惹得全府上下笑了一個月。前兩年終于是和季紅姐成親了,季紅姐卻也搬出了府,很少回來看母親。
“姐,你踩到我腳了,道歉!”漲紅了臉埋怨的是裴嬌妍。
嬌妍與我并不相熟,不過金陵城里早已聲明遠(yuǎn)播。人如其名,性格干脆利落,嬌氣卻不做作,挺有個性。聽說李霙帶著小弟裴麟去喝了幾次花酒,她逮著機(jī)會就追著李霙打,偏偏又打不到。后來終于幡然醒悟,將她弟弟治得服服帖帖。
裴嬌婧瞪了一眼他倆,收拾了衣擺坐坐直,卻并未出聲,臉上一副“我心里有數(shù),吃你們的吧”的表情。
“哥哥姐姐們好生坐著吧,別擠來擠去讓父將發(fā)現(xiàn)了。”那位被擠在角落里、忠厚老實的孩子自然就是裴麟了。
常年跟著在李霙身邊做伴讀兼侍衛(wèi),還能這么敦厚乖巧,又多次對我出手相救,真是不容易。
一家四個孩子扭扭捏捏擠在一處,性格卻各不相同。他們家著實有趣啊。
若我也能有這么多兄弟姐妹就好了,在一處玩玩鬧鬧多好啊,有哥哥就可以保護(hù)我,有妹妹就可以帶她玩,想想就覺得快樂得不行。
珠光閃爍,困意綿綿,眼前的歌舞忽然模糊了起來。不知怎么得,她就想起了在臨安城的王府里住著一位久未謀面的“哥哥”納南琰,是父王和先夫人的孩子。她又問父王先是什么意思,父王告訴她就是故去的意思。
原來這個哥哥身世如此凄慘......她甚至想好好照顧這位哥哥,把他接到金陵來住。
嗯?可是二哥不也是如此嗎?早早失去了母親,由太子妃養(yǎng)著。這樣一來,這世間就有兩個人需她要照顧了,那還是算了,不如想想明早該溫習(xí)什么功課。
恍惚間,她看見珠光中慢慢映出李霩的臉,隨后自己的四肢漸漸浮在了半空中,卻又被一座大山緊緊壓住。
珠光漸遠(yuǎn),暖意漸疏,一陣竹木龍涎香襲來,她打了個哈欠,沉沉睡去了。
李霩來到她身邊,溫柔地同她父王母親說了些話,隨后就輕輕抱起她并蓋上一件狐毛厚衣,帶上一隊侍女去順德殿了。
他說洛兒好像要睡了,若是姑母走不開,我便帶她去順德殿歇息,即刻就回來。
?。ㄎ澹?p> 在童年的記憶里,太液池的水總是那么平靜。就算乘舟蕩漾在池中,也只覺得波瀾不驚,她就像一個多情柔美的女人,遠(yuǎn)不像父親封地的大海那么廣闊、壯觀。
父親的封地是嶺南,首府就是臨安。嶺南這塊地妙得很。東面大海,碧浪滔天;西接內(nèi)陸,豐美富饒;南對閩地,文化深厚;北靠吳地,秀麗多姿。再往北就是金陵、揚(yáng)州一帶,因此來回十分方便。
小時候父親每年都會抽一段時間,帶她回嶺南王府住著,一來是陪著孩子四處轉(zhuǎn)悠,總呆在金陵悶得慌;二來就是敲點嶺南的各縣官員,處理些事務(wù);三來是視察麾下的兩支軍隊,確保沿海百姓的安全。
不過她這么小,后面兩件事是不太懂的,就知道父王會帶著琰哥去書房會見賓客,辦完了事就帶著兩個孩子逛街走動,或是在府里練武、讀書。
如果碰上好天氣,一家人則會去郊外消磨時間。
她跟著父親登過高山,也見過大海。
蒼松翠柏挺立在巨峰之巔,腳下怪石嶙峋,青苔點點;山腰間云海翻騰,陽光普照;山腳下云層稀薄處,還能看見百姓聚居的城市與村落。
她站在山頂上,緊張地拉著父親的袖口,雙腿微微發(fā)顫,卻仍然努力鎮(zhèn)定下來,看著這渺遠(yuǎn)的一切。
父親說她膽子小,因此要多鍛煉她的膽量。就這么一年一年練著,以至于在父親帶兵平亂前,她都能在山頂空曠處耍一套劍。
大海卻是另一番景象。
有時寧靜如天降神玉,溫潤一方百姓。在捕魚的時節(jié),百十艘漁船迎著驕陽、展帆入海,數(shù)十漁民拖著巨大的網(wǎng),搜羅方圓百里的鮮美海味。這時候的海面的呼號與歡笑就會此起彼伏,響徹云霄。
有時暴怒如巨獸,嘶吼四方。天空會突然變成墨綠色,繼而被驚雷撕破一道口子,傾瀉下磅礴大雨,然后狂暴的海風(fēng)裹挾著巨浪,不斷沖擊著礁石、掀起岸邊的小船、沖毀近海的房屋。
她和母親只能呆在臨時搭建的營帳,煮粥、烤肉、走遍各個角落安撫無家可歸的百姓。父親和哥哥則帶著手下的兵將去疏散近海的居民。
風(fēng)浪過去、父親回來的時候,他往往全身都濕透、泛白,然后使盡最后一點力氣,環(huán)抱住拭淚趕來的母親。
金陵城的太液池,過于溫柔了。
空氣里飄著春日的花草香、胭脂香、隱隱約約還有一股酒香。
“碧苑西連闕,瑤池北映空。象垂河漢表,氣與斗牛通。鯨躍如翻石,鰲行不斷虹。蒼茫觀海日,朝會百川同?!边@詩作吞吐山河、攬盡星月,頗有睥睨天下的磅礴大氣。一定是她的師父嬴河清。
此人不愧是大周第一奇男子,平日里最喜歡“飲泉”、“賞花”、“舞劍”,“高雅”的愛好一樣不落下。言行無狀卻才高八斗,皇帝十分喜歡他這身風(fēng)骨。
只要嬴河清一醉酒,就會神志不清地跑到太液池邊,非要拉著另一位先生斗詩,惹得路過的宮女侍從,紛紛駐足觀看。
“宮鶯報曉瑞煙開,三島靈禽拂水回。橋轉(zhuǎn)彩虹當(dāng)綺殿,艦浮花鹢近蓬萊。草承香輦王孫長,桃艷仙顏阿母栽。簪筆此時方侍從,卻思金馬笑鄒枚?!?p> 這便是皇子的師父皇甫焱。
文采斐然,氣質(zhì)卓群,溫和持重。當(dāng)初殿試有幸與嬴河清一同面圣,兩人都得到皇帝青睞,進(jìn)宮教皇子讀書,一時間風(fēng)光無限。
本來前途一片大好,卻因為他性格優(yōu)柔,惹怒了隴西節(jié)度使。最后被設(shè)計罷官,不得已繼續(xù)在宮中教書。
有什么樣的師傅不一定就有什么樣的弟子。尤其是一群錦衣玉食、放飛自我的皇室子女。
他們會湖心泛舟、會岸上撫琴、會柳下射箭、會在不遠(yuǎn)處的馬球場比賽、會搗鼓各種奇怪的木工零件企圖飛上天,并且總是掛在湖邊的大樹上,惹得宮娥小廝跺腳著急。
“哈!你個小丫頭,站這兒想什么呢?”清醒時候的師父會一眼看到她在哪里,然后偷偷找來,嚇?biāo)惶?p> “河清先生。聽聞先生博覽群書,見識過人,先生可曾見過山川和大海?”
“見過不少呢!大周地廣物博,最不缺名山大川。西邊的峨眉,東邊的普陀,北邊的太行,還有很多大江......算了太多了。怎么了你想問什么?”
“父王和母親帶我去過南方沿海一帶。那里的景色和太液池很不一樣?!蹦翘?,她記得自己吹著三月的暖風(fēng),望向太液池,鼓足勇氣向自己的師傅問出這一句。
“若我窮盡一生都只能看到這樣的風(fēng)景,當(dāng)如何?若我窮盡一生都無法看盡這樣的風(fēng)景,又當(dāng)如何?若我命中無緣再見這樣的風(fēng)景,該當(dāng)如何?”
?。?p> 第一個問題,問的是永恒。
太液池的東北角,是一處幽靜的居所“福昕居”,幾月前住進(jìn)一位客人,來往的宮仆稱之為“幽王”。她看見幽王數(shù)次在太液池邊靜賞,一個時辰后便被侍從請回去。
天天看的都是這樣的景色,不膩嗎?
就像是深宮的孩子,看見的一直都是這幾畝園地、水池。春日里打馬球、夏日里賽龍舟、秋日里放風(fēng)箏、冬日里圍著篝火唱歌、跳舞、吟詩。
年復(fù)一年的日子,不膩嗎?
她會一直過這樣的生活嗎?
第二個問題,問的是邊界,也問的是盡頭。
從小父王母親便會讓她看許多古籍,《古草經(jīng)》、《?;陌擞洝?、《全醫(yī)注》她每年都要翻一遍。御書樓里的書,她已經(jīng)看了一架子,可是為什么要看呢?還要看到什么時候呢?這上百架書她這輩子能看完嗎?宮外茫茫書海,她又該怎么看呢?
二哥已經(jīng)帶著裴麒走了好幾個郡縣,每次回來都會為她帶些當(dāng)?shù)氐男⊥嬉?。可是天下之大,什么時候走得完呢?
曾經(jīng)的混世魔王李霙說要喝盡天下花酒,聽遍世間艷曲,想來也是不能窮盡的吧?
世間萬事,何處是盡頭?何時能停止?以有限之生命闖無限之人間,又該如何與渺小的自身相處?
第三個問題,問的是命運(yùn)。
很小的時候她生了一場病,太醫(yī)說她心肺不足,給她開了很多補(bǔ)氣血的方子。那個月,她喝掉了小半個庫房的補(bǔ)藥。
后來她經(jīng)常看見一小隊一小隊的人來到公主府,拿著些花花草草讓季紅姐挨個辨認(rèn),季紅都搖搖頭。她想問出些什么,季紅什么都不說。
最后她使了一計,撿來兩個流浪的小姑娘,讓她們扮作藥草販子去套話,才得知季紅要找的是茋參花和蘊(yùn)魂草,畫出來的圖紙和她在書中看到的都一樣。
隨后她就知道了,為什么母親產(chǎn)后的身子養(yǎng)了三年才養(yǎng)好;為什么府中庫房最多的就是補(bǔ)氣血、潤心肺的草藥,為什么自己身子這么虛弱、這么疲累。
若找不到這兩味藥材,若身體久病不愈,若就此殞命......
為何偏偏自己就是這樣的命運(yùn)呢?
?。ㄆ撸?p> 太液池的湖水,太安靜了,太溫暖了,耳邊吹過的風(fēng)聲仿佛也在傾聽她的心聲。
“玥瓏郡主,為師很高興?!焙忧逑壬肷焓置念^,但又覺得不合禮數(shù),于是找了塊石頭坐下,隨手摘下身邊的一片樹葉,遞給她。
“草葉年年綠,花果年年紅。四季年年交替,像是困在了巨大的陣法中??墒敲磕觊_的花都不一樣,每年結(jié)的果也大不相同。若你眼前所見都是靜止的,那你的心緒又如何流動呢?”
靜中觀動、動中得靜,才是世間萬物的姿態(tài)。
他頓了頓,輕手一綰吹散的幾縷碎發(fā),繼續(xù)說道。
“至于第二個問題。為師也很苦惱啊哈哈哈哈。我也曾想飲盡世間佳釀,讀遍天下詩文,可隨歲月不待人啊。我都快而立之年啦,還剩幾十年活頭,斷不可能窮盡詩酒的。因此我也就學(xué)會了寬慰自己?!?p> “如何寬慰?”她轉(zhuǎn)過頭,好奇又渴望地盯著師父。
“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唄。把飲酒賞詩看成人生樂事,隨性而為,乘興而歸,便足以。許多事就像小河小溪一樣,看上去不過是一汪清泉,可是清泉奔涌,終將匯成大海??墒悄悴荒芤恢倍⒅蠛6饲迦!?p> 她又呆呆地低下頭,似乎是沒聽懂。河清先生笑了。在學(xué)堂的時候,她每次聽不懂就會低下頭,生怕先生喊她起來回答問題。
“算了,你年紀(jì)還小,想不通也是正常。人的成長就是從問出第一句、邁出第一步開始的,郡主殿下,已經(jīng)做的很好了。”
還沒等她應(yīng)聲,不遠(yuǎn)處就傳來一陣驚呼。
?。ò耍?p> “有人落水了!救命呀!救命呀!”五十丈開外,兩三個驚慌失措的姑娘大聲喊附近的人來幫忙。眾人圍在木欄邊,手忙腳亂地拍打著昏過去的幽王;還有幾個熱心膽大的小廝直接跳進(jìn)了池里企圖撈人。
等她和師父跑上前的時候,“救援”已經(jīng)結(jié)束。被救上來的宮女嗚啊了兩聲,就沒了呼吸,面色慘白、口吐穢物。這小宮女甚至沒等到太醫(yī)來把脈,就把小命永遠(yuǎn)搭在了太液池。
她第一次直面這樣的慘劇,整個人都不太好。眼睛呆滯得不知道望向哪里、腦瓜瞬間空白、身上不由自主地起疙瘩、手不住的抖。別人只當(dāng)她是看呆了,只有自己知道是嚇得不輕。
緩了好一會兒,她才突然想起來,這個宮女還是二哥的手下。
二哥成年后雖然在宮外建了自己的府邸,但是因為事務(wù)繁多,經(jīng)常要進(jìn)宮面圣,因此每月里會有十天半個月住在東宮。
這個宮女就是毫不起眼的一個掃地的,碰到主子會拘謹(jǐn)?shù)倪蛋?,連頭都不敢抬一下得那種,只是因為有一次撿到了她的東西,才看清了她的臉。
這么一位謹(jǐn)小慎微、努力辦差事得小宮女,就這么毫無征兆的離開了。
世間萬事,真的無常。她后退幾步,呆呆地立在原地。
等驚慌失措的人們散了差不多了,她才回過神來,看著太子身邊的傳話太監(jiān)伍正,率領(lǐng)一小隊仆從朝幽王走來。
似乎是寒暄了幾句,幽王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著走了。
原本風(fēng)和日麗的天,漸漸的就沉悶起來。她隨著人群走遠(yuǎn),根本忘了師父還沒回答第三個問題這回事。
罷了,世事無常,人生苦短,珍惜眼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