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除夕(七)
豐陽路和惠民路一橫一縱將老城區(qū)切割成四塊,兩條路的交叉口被本地人稱之為“十字街”——縣城有不少十字路口,但僅有這兒被冠以專稱。
從前的時(shí)候,十字街這片路有許多小販臨街?jǐn)[著小吃攤。后來這片路被重修了,兩旁增設(shè)了圍欄,城管也經(jīng)常巡視,又在附近一條巷子里專門辟了一個“小吃城”,總算杜絕了這些小吃攤。
這的的確確算是一件極大地改善了市容市貌的好事,小吃攤的熏煙沒有了,車輛通行也更流暢了。不過這也抹去了某些人少年時(shí)代的記憶。
王泉嘆道:“沒有小吃攤,總感覺少了點(diǎn)什么?!?p> “對對對,我覺得還是以前有氛圍。各種各樣的攤販都在路邊上,很熱鬧?!蓖趿鈶?yīng)和道。
王泉道:“總感覺那些小巷子了里藏起來的‘小吃城’怪怪的?!?p> “哈哈哈?!蓖趿夂头浇R笑。
大家沒有去逛那個“怪怪的”小吃城——?dú)v年來,他們已多次去看了的,知道它從里子、面子上都無了當(dāng)年記憶的痕跡。
開始的時(shí)候,那小吃城只是搭著棚,攤販們依舊推著推車過去,這時(shí)候攤販還是有很多的。后來越來越正規(guī),棚被撤掉,改建了一堆門面房,攤販便越來越少了——都出來擺小吃攤了,有幾個能租的起門面經(jīng)營的?
眾人沿著豐陽路繼續(xù)西進(jìn),沿路都是閉上的卷閘門,這兒都是一些銀行、手機(jī)店、書店,在年三十也不營業(yè)。
新華書店旁便是石頭橋。休豐既然地處江左,多多少少也是個水鄉(xiāng),境內(nèi)水網(wǎng)密布,其中流經(jīng)縣城的有兩條河最值得注意,一是漳河,另一個便是這石橋河。
石橋河由北向南貫穿全城,最終在老公園形成一個湖泊。其名字便是源于上游這一座石橋。
眾人越過石頭橋,入眼的最標(biāo)志性建筑不是那十幾層高的縣工商管理中心,而是嘉禾中學(xué),休豐中學(xué)的原校址就在這里。后來休中東遷,其初中留了下來,并了幾所公立初中,成了嘉禾中學(xué)。
在學(xué)校附近是阻止不了小吃攤的生存的。在大年夜,城管也都放假了,很多平時(shí)藏起來的小攤販也紛紛在這兒冒了出來。
王菱、方江和王泉三人終于在這兒找到了熟悉的感覺。
眾人放緩了步速,一路走一路在路邊攤買一些小吃,諸如十里飄香的臭豆腐、烤魷魚、羊肉串、炸雞柳、煎餅果子、公婆餅之類的,每個大孩子小孩子手里都抓著一個兩個的。
王泉捧著一個公婆餅,沒有直接吃,而是聞著醬香,仔細(xì)審視夾在里面的那根香腸。
休豐的這種公婆餅是根據(jù)恩施公婆餅改過來的,餅大同小異,但更厚,中間剖開,夾著一些輔料,如香腸、雞柳、煎蛋之類。
他向身旁的高婷感慨道:“我記得初中的時(shí)候,每天早上六點(diǎn)多,天還沒亮就步行到學(xué)校去,每天就在路邊買這個公婆餅做早餐。當(dāng)時(shí)特別喜歡吃這個。”
王菱聞言,一把抓過它,啃了一口,高婷也叫嚷著接過,狠狠地撕咬了兩口。兩人連連點(diǎn)頭:“的確很好吃?!?p> “跟你換?!?p> 伊藝把右手拿著的羊肉串遞給王泉,舐了一口左手拿著的糖人,眼巴巴地看著高婷手中的公婆餅。
高婷又咬了一口,便把它遞給了小表妹。方江看著表弟被表姐妹們奪食,朝他露出了同情的微笑。
王泉愣了一會兒神,把羊肉串遞給表哥,轉(zhuǎn)身跑回了賣公婆餅的攤子。
“老板,再來一個,加雞柳、香腸的,多放點(diǎn)醬,不要蔥花?!?p> “好嘞?!?p> 王泉正要掃碼付款,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一個熟人。
他叫了一聲:“張祥?”
一個青年男子正陪著父母逛街,他朝王泉這邊看了過來,推了推眼鏡,認(rèn)出了是老同學(xué),“你好啊,王泉?!?p> 張祥離開父母的身邊,也買了一個公婆餅,等著老板做餅的工夫,兩人聊了起來。
兩個人都有家人要陪,勢必不能久聊,便略略問了一下對方哪天回來、哪天走,約定開過年后再聚一次。
兩人高中時(shí)期是同桌,但畢業(yè)后聯(lián)系并不算密切。不過話又說回來,以這兩個木訥男的性格,春節(jié)的時(shí)候還能被他們想起來的高中同學(xué),就可以說關(guān)系很好了。
老板很快攤好了他們倆的公婆餅,兩個老同學(xué)約定春節(jié)期間常聯(lián)系,便各自追上了家人。
王菱看著弟弟,嘿然問道:“那是你同學(xué)啊?”
“高中的,男的,你看清是男的了吧?”
王菱撇撇嘴道:“你不用強(qiáng)調(diào)這個,越強(qiáng)調(diào)越說明你跟某個女同學(xué)有問題,比如上次那個初中同學(xué)……”
怎么感覺好有道理的樣子?
王泉搖搖腦袋,沒有多想,專心吃餅。
這款公婆餅面餅勁度合口,軟硬兼?zhèn)?,軟處蘸著醬入口即化,硬處提供了勁道以滿足咀嚼欲,雞柳、香腸則溫柔地滑過喉嚨。
他舒服地想:“初中的味道啊。”
一行人繼續(xù)前行,由豐陽路轉(zhuǎn)入利民路,然后一路向南,再轉(zhuǎn)入環(huán)城南道。
這片兒便要熱鬧的多了,南側(cè)的休豐廣場正舉行年年都有的跨年晚會,音響的聲音傳出三條街區(qū)遠(yuǎn),幸好馬路對面的縣府今晚不上班。
縣府不上班,縣府門前廣闊的空地上卻還有在“上班”。
“嘖嘖……大年三十的,還有人在這兒跳廣場舞?!狈浇钢h府門前的空地。
“這兒亮堂嘛,燈光夠足?!蓖跞?。
王菱以手撫額,這壓根不是重點(diǎn)好吧,自己老弟到底會不會接話?
不過縣府門前的燈光的確充足很多啊,雖然人也不多,但燈光還是照亮,不像豐陽東路那樣昏暗。
王菱想了一想,還是把話題正了過來:“廣場舞也是一種娛樂方式,現(xiàn)在也有不少二三十歲的人在那跳呢。就跟往年去KTV一樣?!?p> 幾人一邊聊著廣場舞一邊進(jìn)了休豐廣場。廣場整體上是一個凹型的,形似一只大碗,幾人便站在碗沿的位置,舞臺則在碗心,中間隔著的全是人。
他們遠(yuǎn)遠(yuǎn)望了一會兒,根本看不清舞臺上在表演什么,想要靠近,人又太多。
六人都不愿擠進(jìn)去蹭熱鬧,便向南步行,到了廣場附屬的健身、游樂區(qū)。
三個女孩跟在七八歲的小孩子們后面排著隊(duì),分別蕩了一會兒秋千,便繼續(xù)向南步行。
休豐廣場的南邊緊挨著休豐公園,一路相隔。這兒也擺著一些路邊攤。賣小吃的自不必說,還有賣一些小玩意兒的,如氣球、小煙花、孔明燈之類的,也有“套娃”、“扔圈”、“射擊”之類的小游戲,獎品是各種規(guī)格的毛絨娃娃。
伊藝一路瞅著那些路邊攤,忽然揪住了王泉的衣袖,指著一個半人高的佩奇毛絨布偶叫道:“我要那個、我要那個!”
四個大哥哥、大姐姐一瞧,那是一個射擊攤,老板見停了一波年輕人,連忙呼喝著報(bào)價(jià):“五塊錢十槍,十塊錢三十槍?!?p> 大家都把目光投到了三個人身上。
射擊這種事,自然是要男孩子上場了,方江表示可以一試,伊明躲避到一邊。王泉往年不是很喜歡玩這些游戲,但他今年心情特好,便也表示愿意玩一玩。
方江掃碼付了十塊錢,兄弟二人約定每人射十五槍。
射擊的目標(biāo)是掛在十米外的一塊木板上的二十多個氣球,擊爆氣球之后,里面的紙條上就寫著獎品。
這個游戲有兩個關(guān)鍵,其一是射不射的爆氣球,其二是看哪個氣球里有比較好的獎品。前者講一點(diǎn)點(diǎn)技術(shù),后者純看運(yùn)氣。
方江先射,十五槍之后,他總共只得了一個三等獎,這是巴掌大的毛絨布偶。幾個人選來選去,最后選了一個熊二,把它了給伊藝。
小姑娘卻一心盯著大佩奇。不愿意要這打發(fā)叫花子的東西,轉(zhuǎn)手把它扔給了伊明,伊明也不愿意要,最后給他換了個鎧甲勇士。
伊藝還在眼巴巴地盯著那個佩奇,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還剩最后十五槍的王泉身上。
王泉苦笑著表示盡力,伊藝捏了一下小拳頭,朝他揮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在威脅還是在鼓勵。
“這個電子槍太假了,就這么十米遠(yuǎn),怎么可能十五槍才中一槍呢?”王泉這句話音量挺大,沒有刻意去避攤主。
攤主似乎也聽見了,但未置一語,只握了握手中的一個物什。
王泉端了一下電子槍,瞄準(zhǔn)了一會兒,又放下了,朝攤主喊道:“你不會沒寫那個佩奇吧?”
攤主堅(jiān)決果斷地否認(rèn):“怎么可能,我們誠實(shí)做生意,肯定會把它放進(jìn)去的,不過只有一張,你趕緊射吧?!?p> 在方江射擊的時(shí)候,王泉一直在觀察攤主的神情,對哪幾個氣球里藏著比較好的獎品心里有了推測。
他說這兩句話,前一句的主要意思是:你丫的別按你手里那小按鈕了,讓我中一槍!后一句純屬嘴賤。
他在四個可能有“大獎”的氣球里隨便選了一個,瞄準(zhǔn)少許,然后突然把槍口移向另一個,果斷地扣動了扳機(jī)。
砰的一聲,一個氣球炸開,彈出了一個小紙團(tuán)。
一直盯著槍口的攤主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心想:這奸滑小子!本來打算給你中一個三等獎就算了,你居然突然移槍口,這下老子可虧大了。
“不過現(xiàn)在人也已經(jīng)聚的不少了,是時(shí)候爆個大獎炒熱一下氛圍了?!?p> 他調(diào)整了一下心態(tài),面色如常地?fù)爝^那個紙團(tuán),打開一看,換上一副笑臉、大聲道:“一等獎,恭喜恭喜……你們要哪一個?”
一等獎就是半人高的玩偶,總共有五個可選,其中一個就是那個佩奇。
王泉又向伊藝確認(rèn)了一下,伊藝看著五個玩偶,在熊大和佩奇之間糾結(jié)了一下,最后還是選了佩奇。
這一下,其余四人都羨慕地看著小表妹,眼巴巴地盯著王泉,盼他再大展神威、運(yùn)氣爆棚一次,最好一人一個大玩偶。
王泉苦笑一聲,砰砰砰砰打完剩下十四槍,沒一槍命中的。
高婷提議再打三十槍,王泉堅(jiān)決不同意,拉著幾人逃離了這個攤子。到了公園門口,他方向兄弟姐妹們講述其中玄機(jī):
“這種射擊攤用的電子槍都是可控的,而且攤主對于哪個氣球里是大獎肯定一清二楚。一旦槍口指向大獎,他肯定不會讓我們‘射中’的。”頓了一會兒,又補(bǔ)充道:“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猜測?!?p> 眾人一聽,紛紛表示聽到這個說法很多年來,以前一直當(dāng)是玩笑,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伊明年紀(jì)輕,對這種弄虛作假尤其憤慨,一路上罵個不停,四個哥哥姐姐一路勸慰,都不愿在這大年夜壞了心情。
他依舊在嘟囔,卻被表哥強(qiáng)拉著進(jìn)了休豐公園。
公園臨湖而建,一片昏暗,只在走道上有些柔和的燈光。
眾人尚在門外時(shí),便聽見了二胡聲,此時(shí)循聲走過去觀望,見是一群七老八十的老爺爺聚在一個亭子里,居中一人正在拉二胡。
王泉落在隊(duì)伍的最后面,抱著佩奇,牽著伊藝的小手,聽著二胡,吹著夜風(fēng),望著搖曳生姿的岸邊楊柳,掃一眼尚未清掃的破敗衰頹的荷葉,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陣遐思。
親友、居室、休閑一概不缺,此樂何極???
轉(zhuǎn)念間,高樓大廈、川流不息的汽車又相繼浮現(xiàn)到眼前,一派繁華氣象,但很快又被嘈雜的魚肉罐頭一樣的地鐵車廂、每日四個多小時(shí)的通勤、上司的白眼、同事間的勾心斗角的畫面所吞沒。
他深吸一口氣,輕聲自語:“怎知繁華非浮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