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瑾在床上昏迷了五日,第六日天剛蒙蒙亮,就睜開了雙眼,掙扎著,扶著床邊坐了起來,整個別院里除了他們五人,并沒有任何伺候的人,文瑾喊了兩聲才意識到這個問題,于是自己折騰了一會兒,終于把自己折騰下了床,許是下床的聲音有點兒大,老董最先跑了過來。
“哎呦,我的小祖奶奶,你這又是鬧哪出?!”老董把煙袋放在桌子上,趕緊跑了過去,扶起趴在地上的文瑾。
“哎呀,你要起來,喊一聲就好了,干嘛又自己瞎折騰!”小弟也跟著進來了,從老董手里接過文瑾,把她重新抱上了床。
“我怎么了,老董,為什么腿上就是使不上勁兒?”文瑾皺著眉問。
“韓水兒的劍插在了你以前的傷口上,你是怎么想的?不知道自己腿上有傷嗎?你是故意的嗎?”小弟撇撇嘴說。
“我······”
“你醒了?”三人循聲望去。
公子依舊一身玄色男子衣袍邁進了文瑾的房門。
“公子?!毙〉艿皖^行禮,老董也低了低頭。
“喂,我睡了幾天?”文瑾探出腦袋看著她問。
小弟跟老董后背起了一層冷汗。
三天后,文瑾剛能下地拄拐走路,時護衛(wèi)便風一般的跑進了湖心亭,跟同在湖心亭賞雪的公子稟報道,“段茗姍死了。”
文瑾靠在欄桿上,詫異的看了看公子,又看了看時護衛(wèi),弱弱的問了一句,“誰是段茗姍?”
當文瑾看到那個安靜的躺在床上沒了脈搏的姑娘時,所有的記憶被再次帶回了山中寺廟里的那一晚。
月色斑駁,剛吃過晚飯的文瑾拄著拐,披著老董送來的大氅,出了屋子瞎溜達。
路過公子的房間,敲了敲門,無人應,探頭看了看,果真沒人,便想去找小弟玩兒,下了臺階,頭頂飄下一簇雪,文瑾摸了摸,抬頭看了看,沒下雪啊,然后會心的一笑,竄上了屋頂。
“我就知道你在這兒,這么冷的天,你也不多穿點兒?!蔽蔫f著,解開大氅,拂開一處的雪,往她身邊湊了湊,就坐了下來。
公子往外躲了一下,然后沒有躲過文瑾,被文瑾一把摟在了自己的大氅里。
“這不是老董的大氅嗎?”公子看了一眼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問。
“是啊,他說這里沒有女人的衣服,就隨便給我一件先穿著,回頭進城再買?!蔽蔫欤鞍?,你干什么呢?看星星?今晚好像······”文瑾抬頭看了一眼天,“沒星星啊?!?p> “那你干什么?不回去養(yǎng)傷,還爬屋頂,不怕再摔下去,腿又斷了?!”
“喂,你這人會不會聊天???!”文瑾拿胳膊肘碰了一下公子,笑道。
“哼,聊天?文瑾,給我說說段云淼吧,就是那個韓水兒,你之前不是說她在山上總是跟你說話嗎,給我說說,你們都說了什么?”公子突然安靜了下來。
“她?你怎么忽然對她感興趣了?”文瑾撇撇嘴。
“沒什么,只是忽然很想知道?!?p> “好啊,不過你要答應我,別再趕我走了,讓我跟著你們吧。”文瑾趁機想給自己找個去處。
“這個嘛,要看你講的好不好?!?p> 文瑾撓了撓公子,笑道:“討厭!”
韓水兒和莫昭,兩個彼此推開的人,就這樣走進了我們的視線。
宣明帝十八年,六歲的韓水兒被自己的爹爹賣進了莫家做童養(yǎng)媳。
韓水兒跟文瑾說過,自己是家里的第三個孩子,上面有個大姐,還有個準備娶親的哥哥,下面還有個剛出生的妹妹。一家人為了給老韓家唯一的男丁娶妻,大姐被賤賣進了大戶人家做丫頭,可看著銀子還是湊不夠,人家的姑娘就要許給鄰村人了,韓水兒的爹咬咬牙,把她賣給了當時正好下村子找童養(yǎng)媳的一個管家。韓水兒總是能記得爹爹送她走那天對她說的一句話,“水兒,你記得,你是給大戶人家的少爺做老婆的,將來一定會大富大貴的,不要怪爹爹,跟著他們你能活下來,跟著爹,下頓飯什么時候能吃上,都不知道,走吧,千萬別再回來找我們?!?p> 就這樣,六歲的韓水兒進了莫家,在柴房里哭了整整三天,然后狼吞虎咽的吃了一個大肚婆送進來的一大碗飯菜。
大戶人家的日子是不用操心吃穿的,而作為大戶人家的兒媳婦,不僅不愁吃穿,更是連活兒都不用干。對于韓水兒,六歲的韓水兒,她進了莫家唯一的一件事情,就是跟著奶媽照顧那個四歲的“夫君”,莫昭。
很多人都不明白,大戶人家的兒子還用買個童養(yǎng)媳?!當然,這都是對正常人來說的,對于莫家,六歲的韓水兒在第一次看見莫昭赤身時,只能用“嚇一跳”來形容。
那不是個干干凈凈的男孩兒的上半身,六歲的韓水兒拿著奶媽剛脫下來的莫昭的衣服站在木盆旁邊不知所措后,就被莫夫人關(guān)進了柴房整整五天。五天里,韓水兒一閉上眼,都是那個男孩從脖子蔓延到胸口的青色胎記,一大片,整整一大片。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為什么大熱天里,奶媽卻把他領口的盤扣扣得死死地,他解一次,奶媽便打他一次?!表n水兒躺在山上的山洞里,對著一旁的文瑾慢慢說。
后來,韓水兒在莫夫人面前跪著保證,再也不會這樣了之后,便被放出了柴房。
可韓水兒終還是沒能守著安穩(wěn)的日子等來自己做新娘的那一天。
那年,韓水兒八歲,莫昭六歲。
整個村子全沒了,被一群穿著黑衣的人殺光了,六歲的莫昭從柴火堆里趴了出來,晃動著身邊的娘親,爹爹,奶媽,全沒了動靜,路過廚房的時候,一只手死死的拉住了他的腳踝,低頭,竟是八歲的韓水兒。
他們兩個孩子是整個村子唯一活下來的兩個人。
在外面跑了一個月,他們進客棧酒樓偷過東西,在路邊撿人家扔掉的東西吃,也乞討過,總之,他們用自己的方式活在了這個世上。
那是個除夕夜,九歲的韓水兒想給莫昭找件厚一點的衣服,他們已經(jīng)在這個客棧的馬棚里躺了三天了,馬倌見他們可憐,就讓他們在晚上沒人的時候進來避避風雪。
韓水兒只穿了一件很薄的中衣,然后把所有在她看來能蓋在莫昭身上給他取暖的東西都給他蓋了上去,自己便沖進了風雪里。
對于一個九歲的女孩兒來說,這一夜終究是難熬的。韓水兒跳進一戶人家,偷了一件棉衣,往外跳的時候,碰到了窗臺上的燭臺,吵醒了那家人,她被推出屋子亂打了一頓,然后被這家的男主人捆住跪在門前直到天亮,韓水兒第一次覺得丟人,她對文瑾說,“你能承受住所有人對你異樣的眼光和指指點點的樣子嗎?我不能,不,是我以為我不能,可我還是活下來了,沒臉沒皮的活下來了,然后我跑回客棧,莫昭,卻不見了?!?p> 韓水兒一雙磨破的草鞋在城里轉(zhuǎn)了整整三天,沒日沒夜的找,然后,終于找到了,當莫昭死死拽著韓水兒的手怎么都不肯松的時候,兩個本能過著無憂無慮日子的少男少女就這樣進了一座陌生的城,從此一去不返。
韓水兒在說這段回憶的時候,是笑著的,她說:“你知道嗎,文瑾,他討厭我,他特別討厭我,我一進他們莫家,他就開始討厭我,他打我,掐我,踢我,把飯菜吐我一身,把剛燒開的茶水潑在我臉上,可那一刻,他死死拉著我不肯放,文瑾,我是真的想跟他一輩子的?!?p> 段家是不打算要韓水兒的,可是莫昭不依不撓,他把關(guān)在一個黑屋子里的男孩子都咬了,然后摔碎每一頓送進來的飯菜,最終,段家的管家把他單獨關(guān)在了一個黑屋子里。
段玉明站在門外,透過欄桿看著里面的少年,半晌笑了笑,“留下吧,把那個小女孩留下吧,姍姍還少個丫頭伺候著,送過去就行了?!?p> 莫昭終于安分了下來,每天晚上韓水兒都會被送回來,陪在莫昭的身邊直到天亮,然后第二天一早回到大小姐房里,跟著奶媽照顧姍姍小姐,就這樣,他們一起成長著,直到莫昭變成了段云破,直到15歲的韓水兒第一次在段家看到那個一身白衣卻沾滿鮮血的16歲少年,可那個時候韓水兒還是韓水兒。
“他應該就是段玉明在外面的私生子吧?!惫哟蛄藗€寒顫,道。
“對,水兒說她本是跟著段夫人和小姐一起出門上香的,段茗姍有什么東西忘了拿,于是她便替她回去取,抄近路走的時候,在后門看見幾個黑衣人抬著一個少年進了屋,后來她聽府里的下人議論才知道,這個少年是段玉明在山上與人曲水流觴時遇刺,替段玉明挨了一刀,段玉明看見他身上的玉佩,立刻就明白過來,傷好了,便留在了段府,后來還給他取了名字,叫······”文瑾剛想說出那個名字,便聽到公子幽幽的吐出三個字。
“段茗甄?!?p> “那個韓水兒,她不是做了段茗姍的丫頭,又怎么會的功夫?”公子良久后輕聲問。
“她說是有一天傍晚,她忙到很晚才回去找莫昭,可一開門便看見他一個人躺在床上,臉上身上全是傷,便憤怒的跑進了其他男孩子的房間,不顧男女有別,順手掄起掛在門邊的鞭子抽打著那群早已脫光鉆進被窩的男孩子們身上,后來,管家把她抓了去,狠狠的教訓了一頓,是段玉明,他制止了管家,還讓她每天太陽一落山,便跟著段云破一起練功,她說,段云殤就是那個時候跟她熟識的?!蔽蔫蛄藗€噴嚏,“你確定我們今晚要在這房頂上聊個通宵嗎?我可受不了了,我······喂,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別嚇我,別嚇我?。 蔽蔫鋈豢吹揭慌缘墓域榭s著身子,渾身不住的顫抖,然后大叫了一聲,“小弟,老董,時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