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隔了一日顧瑜便擬定好了價格,于是讓小棋到陳氏跟前稟報一聲。
陳氏雖然惦記此事,但也沒空干等著,想著反正一時半會兒也算不完,便先到庫房的院子里安排下人們晾曬絹布。
前些時候下雨天潮,庫房的布漚了幾匹,陳氏心疼得不得了,趕緊讓人趁著天晴都拿出來曬了。
聽到貼身婢女通傳說小棋來了,陳氏便知道是染發(fā)劑的事定下了,滿懷期待地從層層晾曬的絹布后走了出來。
“嬸子?!毙∑迳锨靶辛藗€禮。
陳氏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
“發(fā)膏的事算好了?”陳氏明知故問道。
小棋點(diǎn)點(diǎn)頭,答道:“娘子算得差不多了,讓我來跟嬸子報備一聲,這兩日就能讓人著手去做了,定價一百文一罐?!?p> “一百文!”陳氏驚訝地捂住了嘴。
真是胡鬧!這定價都夠城里尋常人家一兩個月的嚼頭了!
她當(dāng)初同意是因?yàn)橛X得這東西確實(shí)稀奇,成本也不貴,憑著這兩點(diǎn)應(yīng)該不愁賣。想著定個二三十文也不少了,卻不想顧瑜如此貪心直接翻了十倍。
“是,娘子說等打響了名頭就再提到兩百文?!毙∑逭f道。
兩百文?!一百文都不一定能賣出去呢還兩百文?這孩子真是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不知道做生意的艱難。
家里的兩個米糧鋪?zhàn)右粋€月才能進(jìn)多少利?且不說人人都要吃才能獲得這利,這發(fā)膏又不是必須的東西,定的這么貴哪有人買呢?
或許也該教導(dǎo)阿瑜一些當(dāng)家的本事了,否則總這樣不切實(shí)際可怎么辦?
“你也是常在街上走動的,怎么不勸著阿瑜些!”陳氏沒好氣地道。
訓(xùn)斥不得顧瑜,只能沖小棋撒火了。
小棋笑道:“嬸子別急呀,我還沒說完呢?!?p> 怎能不急?這可是錢!安身立命的東西!陳氏氣鼓鼓地走了兩步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
小棋繼續(xù)說道:“娘子說了,她沒打算掙百姓的錢?!?p> 這價格還沒打算掙百姓的錢?阿瑜什么時候?qū)W得這奸商做派?陳氏依舊有怒氣。
“這東西本來就是給那些不缺錢的人做的?!毙∑謇^續(xù)說道。
陳氏一愣,這才明白前一句話的意思。
“你是說,這東西是賣給那些有錢有勢的人家的?”陳氏問道。
小棋點(diǎn)點(diǎn)頭:“正是?!?p> “雖然這價錢對于普通百姓來說難以負(fù)擔(dān),但對于官宦人家來說應(yīng)該算不得什么?!?p> “不說別人,就說陸夫人,隨便買支發(fā)簪就是二十兩銀子,哪怕這東西賣五百文一罐,于她來說也是不痛不癢的小錢。”
這話不假,但……
“這肅州城里陸家這樣的本來也沒幾個?!标愂嫌值?。
雖然還在質(zhì)問,但語氣已經(jīng)好了許多。
“所以娘子才定了一百文?!毙∑逭f道,“這個價的話能拿出這筆錢的人可不少?!?p> 能用得上這東西的必定是嫁了人的婦人,或掌管家宅,或有嫁妝,她們也不缺錢,缺的正是一去不返的美貌。
陳氏聽著隱隱覺得可行,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開始微微點(diǎn)頭附和了:“若是這么說的話,倒也行得通?!?p> 小棋看著點(diǎn)頭同意的陳氏,眼神一動,低聲說道:“還有一事……”
小棋附在陳氏耳邊又說了幾句,陳氏面露不悅:“還要如此么?”
小棋點(diǎn)點(diǎn)頭:“娘子說,這樣比較快?!?p> 陳氏咬著下唇有些糾結(jié),但想了想不能和錢過不去,于是拉著臉答應(yīng)了。
“那我這就去街上一趟,買了東西先做一批,做完給嬸子送來?!毙∑逭f著又行了個禮告退。
陳氏望了一眼院子里晾曬的絹布,一晃神都變成了白花花的銀子。
“要……賺大錢了!”陳氏捂著心口喃喃。
……
陳氏這邊安排妥當(dāng),余下的便是蓬院了。身體又好了些的張裕見這么久了古伯還沒回消息,于是決定親自去蓬院走一趟看看情況。
算起來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踏進(jìn)過蓬院了,上一次來還是在半年前。
蓬院位于顧宅西南角的外院,是三個連著的院子打通的,因著顧大將軍早些年的吩咐,原本寬闊的院落砌了許多間屋子,供人居住。
住在這里的人也算可憐又幸運(yùn)。
可憐的是戰(zhàn)場上被砍了手腳的并不多,大多數(shù)都是直接朝心口喉嚨招呼的;幸運(yùn)的是這個時代斷手?jǐn)嗄_的人里只有一成能活,而他們就在其中。
張裕還未進(jìn)院門時就聞見了一股濃郁的臭味兒,他皺著眉頭抬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瞥了一眼雜草叢生的墻角和布滿蛛網(wǎng)的屋檐。
想著是時候再找人來打掃一次了,張裕抬腳穿過狹窄的院子,走進(jìn)了其中的一間。
墻壁破敗的屋子里,古伯和另一個沒了胳膊的漢子正捧著破舊的瓷碗吃著沒有幾粒黍子的熱湯。
“張……張裕,你怎么來了?”古伯顫巍巍地放下碗,臉上滑過一絲驚慌。
“活計的事娘子那邊已經(jīng)安排好了,我來看看你這里問得怎么樣了。”張裕說道,拍了拍落滿灰塵的床檐,坐了下去。
“這,這么快?”古伯磕磕巴巴地說著,臉上沒有該有的喜悅,反而還有點(diǎn)兒心虛。
張裕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陣見血地問道:“是出了什么岔子嗎?”
難不成之前那些人說的都是誆他的?
古伯耷拉著腦袋不好意思開口。
旁邊悶頭吃湯的人面無表情地冷哼了一聲:“院子里五十三口人,只有三十九個愿意的?!?p> 三十九個人,雖然不似預(yù)期,但也夠用了,怎么古伯還是這個反應(yīng)呢?
“我原想著大伙兒都愿意呢……這樣,你再容我兩天,我再好好勸勸他們?!惫挪凰佬牡氐馈?p> 畢竟他當(dāng)初答應(yīng)的時候何其痛快,現(xiàn)在這結(jié)果他沒臉交差。
原來是為這個。張裕搖頭笑了笑。
剛想寬慰古伯兩句,門外就忽然響起軍漢響亮的聲音:“古老大,我還是得說清楚?!?p> 人還未至,聲已先到。
張裕看著門口好一會兒也不見人,正疑惑著,古伯就開了口:“是栓子?!?p> 張裕不知道誰是栓子,等了一會兒就見到一個斷腳的男人腋下夾著兩根木杖蹦了過來。
低頭趕路的栓子進(jìn)了屋,一抬頭就看見了一身藏藍(lán)圓領(lǐng)袍的陌生人,一時間有些尷尬。
古伯看著來人嘆了口氣,介紹道:“這是張裕,顧小娘子身邊的護(hù)衛(wèi)?!?p> “張裕,這是栓子?!?p> 介紹完后隨之瞪了一眼栓子:“怎么,你想通了?”
栓子靠著墻站住,抱著拐棍看了張裕一眼,咬了咬牙開口道:“既然張護(hù)衛(wèi)也在這里,我就斗膽問個清楚,你昨天說的事我們?nèi)羰遣淮饝?yīng),以后是不是就不給黍子了?”
什么?
古伯“唰”地一頭火:“我?guī)讜r說過這樣的話?”
栓子冷笑一聲:“誰也不是傻子,咱們這些人比外人吃的苦也更多,未嘗想不通這其中的門道。如今你們愿意做事了,豈不是把我們這些不愿意的架在火上烤?”
“都是在顧大將軍手底下一二十年的兵,去了半條命的人,當(dāng)初也是顧大將軍主動提起愿意養(yǎng)著咱們,古老大你可別壞了規(guī)矩?!?p> “你還有沒有良心!有沒有良心!”古伯“騰”地站了起來,聲音沙啞地吼道。
栓子一臉平靜,繼續(xù)道:“若是顧大將軍說不給顧家做事就不再給我一口吃的,我栓子自然不敢有半分微言,但若是因著你們短了我一口糧,我也不答應(yīng)?!?p> 古伯氣得面紅耳赤,似乎沒有預(yù)料到蓬院還有如此厚顏無恥的人。
“誰短了你一口糧?來來來,你告訴我!”
栓子依舊不為所動:“都吃一樣的黍子,你們做事,我們不做事,長久下來難道還能一直一樣嗎?你們這不是在逼著我們也做事嗎?”
他竟然是這樣想的!古伯看著眼前的人愈發(fā)覺得陌生。
聽了半天的張裕終于明白了情況,淡淡開口道:“這有什么可吵的,娘子說了,愿意做事就做,不愿意的也不強(qiáng)求?!?p> 說得好聽。栓子依舊冷笑一聲。
“況且也不是白做事……娘子說了,做事的人會額外再給一些工錢的?!睆堅Uf道,說完猛然意識到顧瑜或許正是想到了這一點(diǎn),才會一早就定下要給工錢。
這話一出三人目瞪口呆,古伯和悶頭吃湯的男人更是變得惶恐:“這怎么使得!”
張裕道:“這事已經(jīng)在陳嬸子面前敲定了,陳嬸子也答應(yīng)了。”
陳氏同意了?統(tǒng)管顧家的那個陳氏,對他們一貫鄙夷的那個陳氏,竟然同意了?
古伯又是詫異又是愧疚又是感激,最終又瞪了一眼栓子:“這下你放心了吧?”
栓子抱著拐棍的手有些無處安放,賠笑道:“放心了放心了,娘子想得周全。”
古伯看見他這笑更覺得扎眼,沒好氣道:“滾滾滾,以后別來我這里討嫌?!?p> 栓子也不惱怒,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古伯就地蹲下,心里還是郁結(jié):“本想著是為顧家出一份力……唉!”
枯萎的右手在胸口輕撫順了順氣,古伯繼續(xù)道:“他既走了,我還是要說,我們這三十九人都愿意無償做事,所以給錢就不必了?!?p> 張裕笑了笑:“這個,隨你,只要你不怕栓子想多了再來鬧就行,萬一鬧到娘子面前就不好看了。”
這……古伯面有難色。
“再者說了,你們做事也是出了力的,拿些工錢也在情理之中。”張裕說道。
似乎是這么個道理,但拿了錢不就違背了他們的本意了嗎?
“反正娘子是不在意這點(diǎn)兒工錢的?!睆堅@^續(xù)暗示道。
古伯的念頭有一絲松動,不知該如何是好。
“工錢的事……就先這樣吧?!惫挪畷呵彝讌f(xié)道,臉上又掛上了新的顧慮。
“我還想問問娘子安排的活計麻不麻煩……倒也不是怕麻煩,只怕我們做不好,反倒拖累了娘子……而且我們只有三十九個人,萬一要做的事人手不夠怎么辦?”
“不麻煩,我看過了,你們都能做?!睆堅Uf道,“至于人手更不用擔(dān)心?!?p> “娘子說了一開始用不了多少人,真等缺人手的時候再招就是了,算不得問題。”
古伯聞言松了口氣。
既然如此,便可安心了。
顧小娘子果然很像顧大將軍,一樣的心善,一樣的……周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