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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更夫的梆子“梆——梆——梆——”敲了三聲,鄯州城里一片寧靜,仔細聽才能聽到大街上巡甲整齊的尋常人家破敗了都會將家奴賣給人牙子換些錢,顧小娘子卻又是發(fā)錢又是還身契的,生怕給自己留后路么?
“顧小娘子真是大義?!?p> 大義?陸九娘暗啐一口。
“竟有此事?”
其余小娘子聽完皆是嘩然。
“陸九娘,即便你家因為此事遭了圣人處罰,也不該如此刻薄吧?”一個小娘子說道。
補充點細節(jié)具體的寫到這里再構(gòu)架
“九娘快與我們細講?!?p> 陸九娘哼了一聲,一邊說著她本不該說這個,一邊拔高聲音道:“顧小娘子遭了刺殺,就把責(zé)任推于我家,還威脅我母親交出山參……你們是不知道,那些突厥奸細進城是有文書的,就是武安侯自己的手下開的?!?p> 這里是大周距西涼和吐谷渾最近的一所州府,也是大將軍顧淮的將軍府所在,治安城防固若金湯。
再聽,有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
是什么人?巡甲隊隊正心中疑惑,打高了手中的燈,并沖來人做了一個停阻的手勢。
如今西北正在與西涼惡戰(zhàn),城防比平時更加嚴密。
黑暗里的人和馬頃刻出現(xiàn)在巡甲面前。高頭大馬,精鐵皮的鞍具;圓領(lǐng)紅衣,飛鳥紋樣;風(fēng)塵仆仆,神色凝重,是信使的裝扮。
“隴右道六安軍下甲隊驛使范英,傳書一封到顧將軍府?!眮砣瞬换挪幻φf道。
巡甲將燈籠抬高,照亮來人的臉。
“范驛使?!毖膊殛犝ⅠR拱手行禮,顯然認得此人,“這么晚還送信吶?”
“聽人差事不敢怠慢。”信使并未下馬,示意隊正讓開。
信使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往將軍府送家信一封,已經(jīng)送了兩三年了。只不過以往是白天來,這次是夜里來。
“真不好意思,老規(guī)矩?!标犝r著笑,身體并未讓開,依然站在馬前。
信使不滿地“嘖”了一聲,利落地伸手探腰出示腰牌手令:“我說老譚,我每個月都從這兒過,還要檢查?”
隊正笑笑沒有接話,認認真真檢驗了腰牌和手令,才向旁一招手。巡甲隊迅速讓開,信使一夾馬腹揚長而去。
“這大晚上的,出什么事了?”
西北戰(zhàn)事眼看勝利在捷,這個時候來報……難道前線出事了……有人自言自語道。
“閉上你的烏鴉嘴!”“老譚”臉上的笑立馬收了:“有顧將軍在能出什么事?大將軍可曾讓西北出過事?”
“別人不知道也就算了,西北的人哪個不知道顧將軍是我大周的戰(zhàn)神……”
“是啊!劉五你還是不是西北人啊,顧將軍生下來就會打仗這事兒聾子都知道……”
劉五哂笑兩聲摸了摸鼻子,“白日里酒吃多了,暈頭了暈頭了。”
顧淮顧將軍征戰(zhàn)二十多年,保得大周平安不說,更是在北地滅了后梁并拿下了西北的兩堡十六州,可以說整個大周都將顧淮視為神人,更別提身在其中的西北人了。
有大將軍在前線怎么可能會出問題?
“好了不要嬉鬧了,顧將軍保我們邊防安全,我們也要保好城內(nèi)百姓的安全,接著巡防罷!”
“是!”巡甲小隊收起嬉笑列隊前行。
濃濃的夜色里,遠處看巡甲隊仿佛一點星光,而從更遠處看,這樣的星光點點散落在整個城里,四處游動。
一路過關(guān)查驗頗為嚴密,且遇到的每個小隊都要查驗一番,盡管信使來之前做足了準備,還是費了些時間。
寅時三刻左右,信使終于抵達將軍府,門房驗了腰牌手令通傳,信使被請進門。
“范驛使稍作休息,我家娘子【注1】隨后就到。”侍女捧上茶盞。
范英微笑行禮,接過托盤上的杯子。
夜間驟訪自然是來不及準備茶湯的,只有一盞溫水,雖比不得茶湯,但一路揚馬確實也口干舌燥了。
范英咕咚咕咚喝了兩杯,覺得長夜奔襲的倦意稍減,堂內(nèi)便有人聲。
來了。
范英匆忙放下茶杯站直身子,向堂后看去。
睡得迷迷糊糊的女童打著哈欠搖搖晃晃地走到堂上,一身素青色百花襦裙,頭發(fā)簡單梳了一下,整整齊齊地束在腦后。身后跟著一位四五十歲的管家和六個護衛(wèi)。
女童落座后,護衛(wèi)利落地分散開站在兩旁。
范英一撩衣擺在下方叩請。
“某隴右道六安軍下驛使范英,奉孫都尉之令將信件加急送到顧將軍府?!?p> 說罷還是忍不住微微抬頭抬眼看向一邊的管家。
加急信件也會給這個小孩子看嗎?雖然世人皆知顧將軍白手起家無親族照應(yīng),膝下也只有一女與顧將軍同在西北,但之前都是送一些家書,這次可不太一樣啊……
女童身后的管家形容工整一臉嚴肅,兩手交合在寬大的衣袖下,像石柱一樣立著,沒有覺得有何不妥,兩旁的精兵護衛(wèi)也像石柱一樣面無表情紋絲不動。
“是密報,不能外傳?!辫b于信件內(nèi)容,范英忍不住開口提醒道。
女童睡眼朦朧中點點頭也不知道聽清楚沒有,管家已經(jīng)伸手接過信封將信件交給女童。
室內(nèi)寂靜無聲。
似乎過了很久,也許又只過了一刻,女童臉上的睡意消散,眼中沉沉。
“這信是什么時候發(fā)的?”
聲音糯糯,聽不出喜怒,很是平靜。
“五日之前,邊馬營地?!毙攀沟皖^答話。
五日了啊……女童看著信上的字。內(nèi)容不多只有一句話——將軍顧淮戰(zhàn)死前線。
字體工整只有收筆處略上鉤。是長青叔的筆跡。
“燒了吧?!彼_口,表情依然沒有太大波瀾,連一絲郁郁都不曾見。
以往總見這女童像個小大人似的,還以為會大哭或者直接昏過去呢,現(xiàn)在看來莫不是孩童不知生死……范英暗自腹誹。
管家接過信,走到廳中的獸耳紋銅香爐旁,打開蓋子將信投了進去。略一會兒,就有青煙與火光出現(xiàn)。
“娘子可有什么要問的嗎?”范英詢問道,雖然面前這位女童年歲小,但是身份這種事總不是看年齡的。
“信件你看過了?”
范英低頭,神色惶恐:“不敢。軍機密報,某無權(quán)查看?!?p> “既然如此我沒什么可問的了。”女童側(cè)過頭吩咐道:“古伯,給他安排一間客房休息一下?!?p> 范英急忙起身:“多謝娘子,只是孫都尉還有一句話讓某只交代給您。”
“這樣啊……”女童喃喃,然后吩咐道:“那你們先下去吧?!?p> 眾人退下,唯有管家沒有動。
信使看了看管家,猶猶豫豫沒有開口。
“古伯,你也下去吧。”女童說道,管家應(yīng)聲是,退出門外。
“好了,你可以說了?!迸届o地看著信使。
明明屋子里只剩他們兩人,范英的心里卻突然有些發(fā)毛。但想到上邊的吩咐,他已經(jīng)沒有退路可選。
范英佯裝答話,又向前走了兩步,離女童只有咫尺之遠,他弓腰答話,一手揣袖:“孫都尉說,還請娘子快些上路……”
路字一出口,范英忽然將袖子中的手猛地抽出,瞬間銀光乍現(xiàn),仔細一看儼然一柄短匕向女童刺來。此時他距女童不過一步之遙,只要猛一上前,就能刺死女童。
一個總角小童而已,殺她簡直易如反掌……范英露出了勢在必得的獰笑,同時準備咬下藏在牙齒里的毒藥。
呼救嗎?她來不及的??v然自己已經(jīng)五天四夜沒有好好休息了,但他的精神還算可以,何況殺一個女童而已……
而已……
而已?
明明近在咫尺的女童雙手一撐幾案小小的身子向后一閃躲開了這一擊,又一蹬借力一竄,眨眼之間奪了他的匕首,只一息的功夫,他心口一痛。低頭一看,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先扎進了自己的胸口。接著面門一痛,有大力倒踹在頭上。
“怎……么……會……”
范英仰倒在地上,滿臉不可置信,萬萬沒想到失敗的居然是自己!她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女童而已!
他不甘地睜大了眼,看著小小的女童站直身子,血液嗆進喉嚨,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打斗的聲音驚動了門外的人。
顧府的侍衛(wèi)魚貫而入,將倒地的范英包圍起來。
管家開門邁步進來,看到這架勢嚇了一跳:“這......這……娘子你沒事吧!”
慌忙幾步并作一步護在女童身前。
女童雖然身形直直,但神色呆呆額頭上津了一層細密的汗,發(fā)絲有幾縷貼在了臉上。
“我沒事……嘔——!”女童說到一半突然彎下腰嘔吐了起來,身子也開始發(fā)抖。
“娘子!”管家忙彎腰將女童攙扶到矮席上,婢女端來水漱口,又有人去喊大夫。
女童手腳發(fā)軟地癱在憑幾上,拿起托盤上茶杯漱了漱口,胃里的不適稍減。
這期間范英很快就被抬了下去,堂內(nèi)也有人在處理,夜色中整個顧府都陰翳異常。
將軍府進了刺客?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
約摸一刻鐘后,第一次殺人的女童從恢復(fù)了平靜,而另一邊被帶下去的范英也被徹底檢查過了。
“已經(jīng)死透了?!惫挪谝慌曰胤A道。
“可惜了?!迸瘬u了搖頭,嘆了口氣。“要是我方才刺偏一些說不定能留下活口……”
“這不是娘子的過失。”
女童攥緊了手中的茶杯,“既然沒法盤問,那就慢慢查。世上的事,只要是做了,都會留下痕跡?!?p> 不管是誰,只要露出一點兒馬腳,就能順藤摸瓜,遲早敗露。
【注1:娘子。唐朝時對女子的稱呼,并非妻子!此書是架空,但是參考了一些隋唐時期的民俗風(fēng)貌?!?p> 將軍府很快被戒嚴了,府中的護衛(wèi)將將軍府圍的嚴嚴實實,這陣勢驚醒了正在休憩的婢女和小廝們。還沒等他們疑惑護衛(wèi)們在干什么,就已經(jīng)被叫起來帶了出去。
沒有睡飽的下人們心中惴惴不安。雖然他們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是這么多年來家里可從沒出現(xiàn)這種情況。
等看到倒座【注1】廊外的護衛(wèi)圍了一圈時,更是心頭惶惶。
“出什么事了?”有膽子大的婢女顫巍巍問道。
護衛(wèi)瞥過來一眼,并沒有回答,而是將人捂住嘴單獨帶走,剩下的婢女們更是害怕,差點尖叫出聲,然而被護衛(wèi)冰冷的眼刀嚇得噤若寒蟬。
府里果然出事了......
婢女們被接二連三的單獨帶走問話,沒有一個回來的。夜風(fēng)涼涼,天色昏暗,壓抑的氣氛下有膽小的人開始止不住地發(fā)抖。
……
“尸檢時發(fā)現(xiàn)刺客口中藏著毒藥,想必是一得手就會咬破自盡。”古伯說道,“家里的人都盤查了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的人?!?p> 居然是一心赴死嗎?以刺客的身手就算他得手了也脫不了身,看起來似乎是想孤注一擲和她同歸于盡?那……為什么呢?
“……之前大將軍來信說這場戰(zhàn)役西涼節(jié)節(jié)敗退,有亡國之勢。會不會是西涼潛藏的奸細狗急跳墻……”
女童摩挲著杯蓋,神情晦暗不明。
“……古伯,你白天親自去城門一趟……”女童頓了頓,“……查查門吏的檔案薄。”
......
一個時辰后天已經(jīng)大亮了。昨晚的事對在其中的人來說不免有些心驚膽戰(zhàn),但對其他人來說只是一個普通的夜晚。
顧娘子遇刺的消息沒有透漏半點風(fēng)聲——起碼表面上看是這樣,只有細心的人發(fā)現(xiàn)將軍府的大門角門今日都緊閉著,但也沒有多想。
白日里進出城門的人只要形容不太怪異不需要嚴格核查,所以城門吏對昨晚進城送信的人記憶猶深。
“是范驛使吧,經(jīng)常去你們府上送信的……”
“其他人?宵禁后哪有人敢在街上亂走啊……”
“嗯對,昨夜是一隊四隊當(dāng)值,這是核查登記……”
門吏舉起了手中的登記簿,古伯接過當(dāng)真翻看了起來。
“顧古伯怎么想起來問這個了?是大將軍要核查嗎?”門吏有些疑惑,然后自己給自己找了個答案。
古伯打著哈哈沒有否認,只認真看著登記簿。
“不過要我說大可不必。大將軍御下頗嚴,我等做事自然也規(guī)矩,將軍大可放心,還有勞您親自來查驗?!?p> “不過城防嘛!查驗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某一定會盡職盡責(zé),不會讓城防出問題的……”
“對了,前邊的戰(zhàn)事又有月余了吧,什么時候能收尾……”這所謂的收尾也就是戰(zhàn)勝了,畢竟在西北人的心里顧將軍是不敗的。
“我已看過無誤,蔣門吏如此盡力做事,是我大周之福?!惫挪畬⒌怯洸具€給門吏,客氣道。
“豈敢豈敢。”門吏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臉上的表情卻很是自豪:“我們也是顧將軍手下的兵,自然要紀律嚴明?!?p> 你一個門吏算什么顧將軍手下的兵。古伯心中笑道,又有些酸澀,整個西北,不都是如此將顧將軍視如神明嗎?
一邊的門吏依舊滔滔不絕:“將軍在前邊打仗還要關(guān)心城防,見微知著,有將軍在,西北一定會越來越好……誒?您這就走了?不喝杯茶水嗎……”
古伯一邊客氣道“不用”,一邊疾步離開了,臉上的笑容也隨之收起。
居然亦是無誤……
那可不妙啊……
古伯快馬回到將軍府,累得口干舌燥,一邊吃茶緩解,一邊將在城門巡查的事告訴了女童。
“城門的出入核查無誤。”古伯說道。
“先盯緊城里……”女童頓了頓,說道:“去跟縣丞支會一聲?!?p> 如果城里也有奸細,那就不是將軍府的私事,而是國事了,只是鄯州一向城防嚴謹,這些城內(nèi)外都是日日看在眼里的,如果有奸細,會是如何混入進來的?
能從邊馬到這里一路沒問題,顯然不是一個人能做到的,何況此人之前來往送信兩三年都沒有任何問題,難不成是三年前就安插在軍營里的奸細嗎?
父親鎮(zhèn)守西北十幾年,殺人無數(shù),可那些都是敵人,西涼的賊人還有這種好手段把奸細安插在父親身邊嗎?
軍中一定出事了……
“娘子……娘子?”
古伯的呼聲打斷了她的沉思。
女童回過神,看向古伯。
“這事不告訴將軍嗎?”古伯忍不住又重復(fù)了一遍。
“這事只怕不好說?!?p> 不好說?是指奸細居然能進入將軍府怕顧將軍分心嗎?
女童頓了頓,斟酌再三,嗓子有些發(fā)干:“信是十四叔的筆跡,信上說……”
“……阿耶【注2】……已經(jīng)死了……”
什么?古伯看著面無表情的女童,不敢置信呆若木雞。
“死了?!迸粗挪?,平靜地重復(fù)道,眼里卻突然流出淚來。
這……這……
“這不可能!”古伯不假思索開口駁道,只是縱使神態(tài)再堅定,到底腳步還是虛浮了一下,幸好一旁的侍衛(wèi)眼明手快扶了他一把。
古伯站穩(wěn),不待女童開口,便連忙說道:“娘子,奸細帶來的消息怎么能輕信?此人來刺殺必然是為了引起騷擾,讓鄯州城不安,影響前線,娘子切莫信了賊人的奸計啊!至于筆跡……筆跡……必定是奸細仿照著孫都尉寫的!”
屋子里的六個護衛(wèi)也忍不住點點頭,他們聽到女童的話,心中亦是驚濤駭浪翻滾,不敢置信。
顧將軍怎么可能死?那可是西北的戰(zhàn)神!
女童摩挲著信紙上熟悉的筆跡。
是啊……誰敢相信呢……
【注1:倒座。普通下人們住的地方?!?p> 【注2:阿耶。唐朝時對父親的稱呼,也作阿爺。】
【文中稱呼能查到的我會盡量按照隋唐來,但畢竟不是專業(yè)研究歷史的,所以肯定會有一些出入,還請諸位諒解。】
堂內(nèi)的談話還沒結(jié)束,就有門房敲門?!笆裁词??”古伯平復(fù)了一下情緒,問道。
將軍府平時就沒有什么“訪客”,何況此時此事府里戒了嚴,這個時候有什么人值得來稟告一聲?
“是縣丞來了。”門房答道,府里昨夜出了事,雖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門房也不敢多問,老老實實干活總是沒錯的。
雖說府里戒了嚴,但到底是縣丞親自登門造訪,門房權(quán)衡半天還是報了上來。
縣丞?
古伯看向女童。
女童略一思索,朝他點點頭。
于是古伯帶著兩個侍衛(wèi)隨門房而去,不多時便接了縣丞和他的隨從進到堂內(nèi)。
這是鄯州縣丞第一次進顧府。
不知是不是因為緊張,縣丞的眉眼間一直有一絲焦慮。
入了正堂,不待客套也不待開口問,縣丞便開門見山對著古伯說道:“聽聞古伯去城門查了昨夜的出入,且有位范姓驛使夜間急報入城進了將軍府,府里便戒嚴了,故而來問一聲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州府里可能有幫得上手的?”
夜間急報非善事,以往可是沒見過古伯去查問城門出入,不在其位不逾矩,將軍府一向少事,縣丞略一思索就覺得應(yīng)該是出了事。
將軍府的事就是西北的事,將軍府的安寧也關(guān)乎鄯州的安寧,縣丞實在是不敢懈怠。
古伯看了看女童,縣丞似乎這才注意到堂上坐著的小主人,忙訕訕將身體轉(zhuǎn)向女童,只是頭還是偏著看古伯。
女童沒有介意,端著茶碗乖乖坐著吃茶,似乎未察覺縣丞的失禮。
古伯見狀心下了然。
到底是個八九歲的孩子,她多厲害外人是不知的,自然他這個老仆出面更合適。
于是說道:“正要去跟縣丞回稟一聲,昨夜有奸細混入了府里刺殺……”
奸細刺殺!縣丞“騰”地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又訕訕坐下,慌忙問道:“那……那府上安好?”
“有勞縣丞惦記,我家顧娘子正在堂上好好坐著呢?!?p> 縣丞這才意識到自己問了句蠢話,這表現(xiàn)似乎太過丟臉了,著實是因為太緊張的緣故。
“這……這怎么回事?我查過進出登記并無問題,莫非城防出了問題……”
嚇到人了……古伯心里嘆了口氣,不過這種事也不好瞞,扯別的謊倒不如直接告訴縣丞。
“來人身份齊全,之前也往來送信兩年多了,可見蟄伏已久。如今刺客已死,線索斷了,城防倒是可以細查,只是如今西北戰(zhàn)事正酣,鄯州不可內(nèi)亂,所以縣丞大人還需掂量計劃。”
縣丞到底是在西北這么多年,冷靜了一下也反應(yīng)過來:“如此說來刺客想刺殺顧娘子引起城中動亂……還好還好……”
縣丞抹了一把汗,忽而想到前線的顧將軍,忍不住問道:“那……那顧將軍可還好?”
身在西北,牽掛的自然還是顧將軍多一些。
古伯輕松笑道:“將軍自然還好,縣丞無需擔(dān)心,前線捷報頻傳,如果不是西涼人狗急跳墻也不會出此下策。”
縣丞念叨著還好還好連忙吃了幾口茶,由古伯陪送著提心吊膽地告退了。
送人出府的古伯回來時,見到的就是女童一邊轉(zhuǎn)著手中的杯子,一邊若有所思。
“娘子是覺得縣丞到訪有什么不妥嗎?”古伯問道。
女童摩挲著茶杯,說道:“沒有……他不來我們也是要去通稟一聲的?!?p> 只是,縣丞大人是不是太過緊張了……
“那娘子,我們接下來怎么做?”古伯問道。
女童又吃了口茶,說道:“等?!?p> 去往邊馬打探消息的侍衛(wèi)估摸著要十幾日才能回來,這些日子她要做的,就是安安全全在府里等消息。
“對了,四語醒后便吵著要見娘子?!惫挪f道。
四語是女童的貼身丫鬟,說是貼身丫鬟倒不如說是另一個主子,也八九歲大小,和女童一同長大。
昨夜戒嚴之后,女童忙不迭地處理著一件又一件的事,一直沒得空歇息,自然一直沒見到。
日夜陪伴的人陡然不能相見了,小孩子有些慌張。
顧瑜起身看了看日頭,說道:“已經(jīng)午后了啊……那帶四語過來,順便吩咐廚房擺飯吧……”
雖然她沒什么胃口,但孩子還是要哄的。
……
邊馬營地。
大帳里,隴右道的將官們正在沙盤前部署戰(zhàn)略。
外邊消息閉塞不知道顧淮的事,但是身在其中的將領(lǐng)們自然都知道。
只是知道也不能議論,當(dāng)務(wù)之急是國事,是邊境事,驟然傳開必定會影響士氣亂了軍心,所以消息一開始就被封鎖起來。
好在顧淮死前西涼已經(jīng)節(jié)節(jié)敗退,就算顧淮死了對接下來的戰(zhàn)事也影響不大。
“西賊如今已經(jīng)退到西涼王城,只等一場攻城了……”
“章遼絕對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在西北盤踞了十年不就是為了這塊肥肉,右安軍已經(jīng)搶先一步了,現(xiàn)在西涼士氣已散強攻必勝……”
“明明是大將軍鋪的路,倒讓右安軍撿了便宜……”
“但是西涼王城可不好攻啊,也是銅墻鐵壁,而且……”
“報——!彭別將已經(jīng)救過來了?!庇斜∵M帳打破了將官們的談話。
將官們立刻拉下了臉。
“誰的手下,這般......”不懂規(guī)矩四字還未說出,就有人隨兵丁走了出去。
那人高大魁梧年約三十出頭,是都尉孫長青。
其余眾將面面相覷,那位話說到一半的軍官更是臉色鐵青。
另一邊的帳篷里,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正躺在病榻上,渾身上下纏滿了繃帶,只是因為傷勢過重原本白色的布已經(jīng)浸滿了暗紅色和褐色,彌散著濃厚的藥味和血腥味。少年只有一張臉露在外邊,劍眉星目很是俊俏,只是因失血過多臉色白得嚇人,看上去如同死人一般。
孫長青大步邁進營帳,少年聽到動靜,微微地動了動頭,看了過來。
“彭紹,你醒了?!睂O長青語氣冷冷。
“是,我醒了?!鄙倌曷曇籼撊?,但可以答話明顯是神志清明了。
這二人一個是顧淮的結(jié)義兄弟,一個是顧淮另一個結(jié)義兄弟的遺孤,真要論起來也算叔侄,只是此刻看上去卻有些劍拔弩張。
“你既已清醒了,就必然知道躲不開我這一問?!睂O長青的語氣越來越憤怒:“你為何聯(lián)合西賊刺殺顧三哥?軍中還有誰是你的內(nèi)應(yīng)?”
躺在床上的少年聽到這句話反而笑了起來,“十四叔這招賊喊捉賊真是妙!”
孫長青氣惱。這小子陰陽怪氣得很,還敢將矛頭指向他。
“難道我說的不對嗎?”孫長青反問道。
少年有氣無力地咳了兩聲,緩了口氣,斷斷續(xù)續(xù)道:“你的三哥,也是我的義父,養(yǎng)了,我,十八年,我,有,什么,理由,殺他?”
他說這段話的時候十分吃力,繃帶上又滲出新的血跡。
“那要問你自己,狼心狗肺的東西!”孫長青本來就是個武將,現(xiàn)在這種情況提口罵人已經(jīng)算客氣的了。
“不如問你啊,十四叔,你的功勞,朝廷全給了三伯,論殺人動機,你,更明顯。”
帳篷里的氣氛凝滯了。候在一旁的兵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說什么呢?
“三伯不死,你永遠,只是個都尉,西北,的民眾,只會記得,顧淮的名字,你,永無出頭之日?!鄙倌曜I笑道,只是他現(xiàn)在看上去太狼狽。
“好?。『冒?!”孫長青氣紅了臉,“你真是沒有白讀書啊,顛倒黑白的本事真是出神入化了!”
“那也是,長青叔,你……在先?!鄙倌暾f著,似乎下一秒就要昏死過去。他不由閉上了眼睛。
“護衛(wèi)!護衛(wèi)!”孫長青怒極,“叫老閻來,不必費心治了,讓他吊著口氣就行,好好問問他!問問他!”
隨從應(yīng)聲是,面色復(fù)雜地下去了。
居然是叫老閻來問啊……那這五天豈不是白救了……
老閻是軍醫(yī),但也不是一般的軍醫(yī)。他只用來刑訊西涼的俘虜,手段極其恐怖,一套刑訊下來沒有他撬不開的嘴。偏偏又有一手詭異的醫(yī)術(shù),所以受刑之人想死還死不了,只能硬生生被折磨到吐出自己知道的全部事情才能死。
少年顯然知道老閻是誰,不由得閉著眼道:“看來十四叔是要屈打成招了?”
孫長青冷哼一聲:“你不供出幕后主使,邊疆就一日不寧,為了西北,我就是擔(dān)下屈打成招的名聲又如何!”
邊馬營地外二里的尸坑邊。
灰蒙蒙的天還沒亮,就有戴著白布遮住口鼻的兩個兵丁抬著一具紅色尸體,仔細一看竟是纏了一身的繃帶,被血水染得暗紅,一路上血水滴滴答答個不停,周圍腥臭撲面。
“我要吐了……算了,就扔這里吧!”其中一個說道,兩手順勢一扔,擔(dān)架上的尸體被混到尸群。
真是倒霉,居然被派來扔死人,他們可是要去前線建功立業(yè)的!
不過再倒霉也倒霉不過這個尸體,老閻手下還能出死人也是奇了怪了。
雖然罵娘的話憋了一肚子但是鑒于這里的腥臭兩人都不想開口。
“燒了吧?!币粋€掩著口鼻小聲說道。只說了這三個字就覺得尸臭味灌滿了鼻腔。
兩人打開隨身的油壺在尸體堆一澆,將火捻子投上,火捻子似乎要滅,但是不多時就“呼”地一下燒了起來。
“快走!”兩人掩著口鼻拔腿就跑。
整個尸坑火光沖天。
火舌沖沖,腥香翻涌,火種向四周蔓延,也蔓延到了暗紅的尸體邊上,他的手指微微動了動……
……
錦被下女童的手指微微動了動,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夢了……
揉了揉眼睛,確認了自己正睡在鄯州城的將軍府里,而不是冰冷的實驗室的床上,她呼了口氣,安心地坐了起來。
夢到了什么女童記不清楚了,只記得影影綽綽的人,穿著白色的衣服,打扮怪異,說著她聽不懂的話,而她在一具帶著滑輪的床上,無法動彈。
而現(xiàn)在……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轉(zhuǎn)了轉(zhuǎn)手腕,她在大周,她在這里生活了九年。
一只小手握住了她的手,顧瑜順著看過去,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眼淚汪汪地看著她,身后的古伯也一臉擔(dān)憂。
顧抬了抬手,說道:“四語啊……怎么哭了……”
不是在吃飯么,怎么在床上了?
古伯忙沖另一個方向說道:“大夫快來我家娘子醒了!”
那邊的老大夫不緊不慢的聲音也飄過來:“老夫都說了是小兒驚懼,非是不信,再喝兩幅安神的藥就可以了?!?p> “娘……子可把……我嚇壞了……”四語抽噎著說道。
顧瑜摸了摸四語的頭:“就是睡了一覺而已,四語別怕?!?p> 四語依然抽抽噎噎:“娘子你睡了兩天兩夜了……嗚嗚……”
這么久啊……顧瑜自己也嚇到了。
“沒事的,只是太緊張了陡然放松了而已,真沒事?!崩洗蠓虻穆曇粲钟挠娘h了過來。
但是四語顯然還是不放心,拽著顧瑜的衣角不松開。
老大夫嘆了口氣,說了聲去看藥了,便出了屋子。
古伯端來茶水,四語接過小心地捧給顧瑜。
顧瑜吃了一口茶,才發(fā)現(xiàn)古伯欲言又止的表情。
“四語,你去小廚房看著給我做一碗粥來,我有些餓了。”顧瑜說道。
四語戀戀不舍地松開顧瑜的衣角,退下了。
四語離開后,古伯還是沒有開口,顧瑜忍不住問道:“古伯,怎么了?”
古伯又是欲言又止的表情,似乎是擔(dān)心顧瑜不能承受這個消息,再昏過去。
“你這樣不說我還是會亂想,說不好你的消息還沒有我亂想的結(jié)果壞?!鳖欒ご蛉さ馈?p> 見顧瑜有心思打趣,古伯思量再三終于開口:“這幾日城里戒嚴,但是不知道哪里傳來了一些消息……”
“說……說……將軍遇難……是孫長青所為……”
十四叔?!
顧瑜抓緊了錦被。
怎么可能……
“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不定是奸細放出來的煙霧彈,就為了攪亂城里,不要亂傳了?!鳖欒ひ豢隈g道。
古伯嘆了口氣:“我也不愿意相信,但是那范驛使真算起來也是孫都尉的手下……”
所以古伯才半信半疑。
“十四叔與父親什么交情,你還不知道嗎?”顧瑜此時的語氣已然有些冷硬了,背也挺得直直地,嚴肅地看著他。
古伯訕訕低頭,不再言語。
……
一場秋雨一場涼,人間歲月如流水。
“萬勝!萬勝!”西涼王城里響起歡呼,仔細一看——這些人居然都是周軍。
章遼從軍伍中走出來,看著不遠處洋洋得意的隴右軍,聽著磅礴的勝利軍鼓聲,恨得牙根都癢癢!
就差一步!就差一步他就能先捉住西涼王!偏偏就這一個猶豫,最大的軍功就被隴右軍搶了!
“其實前邊把西涼打得只剩一口氣的也是隴右軍......”不怕死的謀士開口提醒道。
“怎么是隴右軍?我們沒在側(cè)面伏擊嗎?我們沒去燒西涼的糧草嗎!”
“這些賊廝居然雨夜突襲……”
“不冒險怎么能出奇制勝呢......”
“閉嘴!”章遼暴怒,此時他已經(jīng)聽不進去任何話。
這該死的西涼王!該死的隴右軍!
居然投降了......
西涼王城在顧淮死之前就被圍困了,那時都沒有投降!就差最后這一口氣!西涼居然投降了!都以為顧淮死了都想搶攻破王城的機會,為此將領(lǐng)們雖然沒有打招呼但都默契地把顧淮的死訊瞞了下來以免軍心大亂——畢竟就連他們自己的兵對顧淮也很是敬仰。
誰曾想沒了顧屠戶,來了孫匹夫!這個該死的孫長青!看著忠厚居然敢跟他搶功勞!
章遼的指甲深深埋進掌心也未曾察覺。
可惜心中把孫長青十八輩祖宗都罵一遍也于事無補了。
西涼王城里隴右軍高聲唱和:“西涼王降了!西涼降于孫都尉!”
西涼王城里,隴右軍的將官們不客氣地占據(jù)了王庭。
西涼的皇子已經(jīng)在之前的戰(zhàn)役中歿了,如今堂下只有西涼王和王后兩人瑟瑟發(fā)抖。
打到王城才投降,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他沒骨氣還是該說他投降得太晚。
衛(wèi)兵接過投降書,將領(lǐng)們拿給孫長青。畢竟這次夜行攻城是孫都尉的主意,兵行險招,但幸好他們運氣比較好,還沒怎么打西涼就投降了。
所以孫長青當(dāng)之無愧被推舉到最中間。
孫長青看了眼降書就交給了身邊的將領(lǐng),大家的表情都很激動很欣喜,但他沒有。
“殺了吧?!睂O長青面色冷冷,一向忠厚的臉上居然帶著幾分狠厲。
他聲音不大,但是殿堂里的人都聽得耳中震震,一時之間沒反應(yīng)過來他說了什么。
而孫長青也不等兵將反應(yīng),大步流星走到西涼王身邊,抽出一旁的兵丁的長刀,砍在西涼王身上。
“孫都尉不可!”四周的將領(lǐng)驚呼,作勢要攔,但此時無人敢攔,孫長青面色陰沉一刀砍上又補上三四刀,慘叫摻雜著聽不懂的叫罵聲以及眾人的尖叫充斥著整個大殿。
“孫都尉瘋了快奪刀!快!”
“啊呀!小心!”
“……”
崇文十四年秋,隴右軍攻破西涼王城,西涼不復(fù)存在。西涼投降了,西涼王死了。
對大周的百姓來說這無疑是天大的好消息。畢竟周圍列國弱小,只有西涼曾勢均力敵,面對以前的西涼的虎視眈眈,朝堂百姓都很是不安。這種不安持續(xù)了數(shù)百年,然后在顧淮出現(xiàn)后越來越小。
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子如有天助,與西涼打了十幾年,直到打得西涼人聞風(fēng)喪膽,甚至打到亡了國。
“不是普通的小子呢!那可是顧將軍!武曲星下凡的化身……”
“是呢是呢,要不然怎么生下來就會打仗……”
一時之間消息從邊關(guān)傳到關(guān)內(nèi)傳到京城,驛使跑死了五匹馬,只為露布飛捷。
只是民眾上一刻還沉浸在戰(zhàn)勝西涼和天朝大國的喜悅中,下一刻就聽了顧淮戰(zhàn)死的消息。
誰?顧將軍死了?
顧將軍怎么會死?
顧將軍不是神仙嗎?
是戰(zhàn)勝西涼后死的嗎?
不是?。课鳑鰬?zhàn)敗之前就死了!
那……那是誰打敗的西涼???
孫都尉?那是誰?
哦!是顧將軍的人!那豈不還是顧將軍?
既然是顧將軍的人那一定也很厲害咯?
那當(dāng)然了,是顧將軍的人呢!
還好還好,顧將軍死了還有手下的人在,而且也很厲害……
廟堂上的人并不在乎顧淮的死活,尤其是已經(jīng)戰(zhàn)勝了的情況下——實際上顧淮之死這些大人物早就知道了。死了又如何?雖說是開朝元勛,但到底是個沒有根基的武將,死了讓人頂上便是,領(lǐng)兵打仗而已,誰不行呢?民眾可能因為愚昧覺得顧淮了不起,他們這些圣人子弟可不會。
不過……
“這孫長青居然暴起砍人,且是已降之人......”一位頭戴籠冠身穿闊袖紅袍腰戴金玉綬帶的官員手持笏板從百官之中走出,面色憤憤。
皇帝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皇帝今日心情很好。
但前幾日皇帝心情可不太好,尤其是得知顧將軍竟然被西涼奸細刺殺而亡。
西北戰(zhàn)神被西涼奸細刺殺?何其可笑?何其恐怖!
但是那時候皇帝沒有任何作為,畢竟顧淮死了的事不易宣揚,彼時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西北戰(zhàn)事。
如今,西北戰(zhàn)事也定了,大臣們本以為皇帝會追究刺殺一事,沒想到更令人驚駭?shù)南⒁矀鱽砹恕鳑鐾督盗耍俏鳑鼋涣私禃?,孫長青竟然當(dāng)眾暴起砍死了西涼王。
孫長青……這個名字對于京官來說有些陌生——那是誰???
“崔侍郎此言差矣?!背蒙嫌辛硪晃患t袍官員走出,此人身長八尺,面如冠玉,聲音也低沉溫和。
陸遜!崔元心里冷哼一聲。
“孫長青與顧淮可是結(jié)義兄弟,且不論兩人在敵陣前出生入死無數(shù)次,單說長兄如父,殺父之仇自然是不共戴天了?!边@人看著樣貌堂堂竟然張口就是胡話。
朝堂上的眾人有些愕然,但也有面如土石不為所動的。他們身穿紫袍,站在百官最前邊,一左一右。
但大殿上還是有人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崔元面紅耳赤,正想呵斥,定睛一看笑的人竟然是皇帝。
而這一笑也讓陸遜更有底氣,他更進一步說道:“孫長青此舉有大義,且西涼王城最后也是孫長青攻克下的,臣以為應(yīng)當(dāng)獎賞?!?p> “臣以為不然?!贝拊厣瘢m然皇帝方才笑了,但該說的話還是要說。殺了敵將不為怪,但殺一個投降的人,這是殘暴,這是失了規(guī)矩!
“孫長青此舉會讓鄰國如何看我大周?會讓天下如何看我大周?我大周泱泱大國,對于束手投降之人居然殘殺,何為大國之風(fēng)范?”
崔元身體筆直,言語如刀:“臣認為孫長青此舉陷君不義,是為不忠;行為殘暴,是為不仁;趕盡殺絕,是為不義。臣請治孫長青欺君罔上,大不敬之罪!”
嗬……真是來勢洶洶啊……
不過一旁的陸遜可沒覺得來勢洶洶,他笑道:“崔侍郎就不要先扣帽子了。要說不仁不義也是西涼在先。別忘了羲和公主是怎么死的?!?p> 崇文二年周滅后梁,同時收復(fù)鄯州,西涼交和書,請求大周派公主和親。先皇的七女兒羲和公主奉旨前往西涼,誰料兩年后報亡。這也是大周頻頻攻打西涼的原因。
“顧淮征戰(zhàn)二十多年平了后陳又平了西涼,六個結(jié)義兄弟死得只剩下他和孫長青。如今顧淮也死了,你還要請治孫長青的死罪,顧將軍尸骨未寒怕是要死不瞑目了。”
好你個陸遜!這話一出,朝堂百官心中就嘆了一聲:這幾句話本來是沒有什么力量,但是誰不知道皇帝倚重顧淮?顧淮本就沒有家底,結(jié)義兄弟都死得干干凈凈,再問罪孫長青豈不是讓世人覺得皇帝無情?
皇帝可是最仁厚的。
好你個陸遜!
“好你個陸遜!”有人咬牙切齒低聲吼道。此時已經(jīng)下了朝堂,他和幾位要員正在沈相公【注1】的書房議事。
“相爺,您怎么一句話也不說?!痹诔蒙线M言的崔元忍不住問道。
“因為西涼王死了?!?p> 因為西涼王死了?這話回的讓堂內(nèi)諸人怔怔。不就是因為這個才要問孫長青的罪嗎?
沈淵似乎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正色繼續(xù)道:“顧淮跟西涼打了十三年,被西涼奸細殺死,陛下傷心,不愿意再責(zé)罰了?!?p> 那陛下也太仁厚了……官員們心想。
顧淮死了,他在朝中無根基,扳倒一個小小的都尉,推舉章遼上位,簡直是一氣呵成的事。
“要怪只能怪王充?!庇腥瞬桓实?。
“對,陸遜是王充的人,他們什么時候勾結(jié)了孫......孫長青!”
“不要說胡話。”沈淵搖搖頭,“王相公怎么會勾結(jié)孫長青,他是為了我?!?p> 為了均衡我的勢力。
為了不讓我一支獨大。
為了讓朝堂三足鼎立的局面維持下去。
“這事,要不要走走宿州那位的門路?”有人不甘心地問。
沈淵依舊搖搖頭:“張行公既然沒有開口,事后就不用勸了。”
諫議大夫張衡,字行公,深得皇帝恩寵。只是此人不為名利,強行勸說恐怕適得其反。
“可章遼的事......”畢竟章遼也算他們的人,當(dāng)初可是說好的極力推舉他。
“他自己生不逢時,怨不得旁人?!鄙驕Y不以為意,“他要是因為這事鬧,就尋個由頭革了他的官職讓別人來?!?p> 時運這種事細說起來也只能怪他自己。
眾人也想明白了,還想說些什么,但是沈淵補了一句話,他們便收聲了。
“這也是皇帝的意愿?!?p> 均衡朝堂的勢力,是皇帝愿意看到的。帝王之道,在于制衡。他們都是棋子,執(zhí)棋人的意愿永遠大過他們的。
“到底是便宜了孫長青......”
是啊……
他們這些日的謀劃到底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注1:相公。唐朝時宰相的稱謂?!?p> 【圣人、皇帝、陛下均指皇帝?!?p> 占了便宜的孫長青是什么心情暫且不知,但是知道消息的顧瑜心中五味雜陳。
消息是張裕從邊馬打聽過來的,西涼戰(zhàn)敗后顧淮的死訊自然不用瞞著了,幾乎是不費什么功夫就打聽到了。
——原來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
顧瑜咽下一口茶,喉嚨熱熱的,眼眶也熱熱的。
怎么能真的死了?
怎么……能……
“砰——!砰——!砰——!”
外邊噼里啪啦的煙火聲在耳邊炸開。
是了,是真的。同時回來的消息還有西涼已經(jīng)亡國,將軍府外已經(jīng)在慶祝了……
顧瑜的緊緊捏著茶杯,由于太用力指尖甚至捏得發(fā)白。
古伯有些不忍心看她,自己心里也是無盡的悲傷。
“娘子……節(jié)哀……”古伯艱難開口。
節(jié)哀……也只是勸勸罷了……
古伯摸了摸心口,苦啊……
屋子里細小的嗚咽慢慢變成嚎啕大哭,夾雜著蒼老的嘶吼,和門外的爆竹聲交織震耳……
……
是夜,風(fēng)冷冷。
顧瑜卻無法入眠,盯看著屋頂。
木梁交錯,有條不紊。
身邊是蜷縮成一團已經(jīng)睡著的四語。
府里出事后四語都和顧瑜睡在一起,不然便哭鬧,沒人管得了。
小孩子不知生老病死,只知道府里出了事,大家都很悲傷。
顧瑜恍恍惚惚間,覺得自己似乎在做夢,怎么就變成了這樣呢……
但不待她多愁善感,房頂?shù)膭屿o讓她瞬間清醒過來。
——有人!
一股涼意順著脊背爬上腦袋,幾乎是條件反射的,顧瑜小心翼翼地爬起來,期間眼睛一直未離開房頂。
沒有動靜。
她一邊盯著房頂,一邊躡手躡腳退到窗戶邊,將窗戶開了一個小縫,如同靈貓般一閃而出。
落地?zé)o聲。
但顧瑜不敢放松,屏住呼吸,借著墻體朝房頂上爬去。
幾息之間,她就攀爬到了屋檐下。
她不確定來人有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動作,只好悄悄地探起頭,然而就嚇得她差點手滑。
一個黑色的身影半蹲在屋頂上,定定地看著她。
居然一開始就被發(fā)現(xiàn)了……顧瑜心頭一緊。
先下手為強?有沒有把握活捉?是和之前的刺殺有關(guān)的人嗎?顧瑜的頭腦中刮起一陣又一陣的風(fēng)暴。在她考慮要不要安全起見把府里的侍衛(wèi)們喊起來時,對面的人說話了。
“阿瑜……”那人開口,由蹲改為放松地坐在房頂上,沖她招了招手,然后做了個噓聲。
“……”
熟人?
顧瑜瞇起眼,借著幽微的月光看過去,那人臉上戴著銀白色的面具,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出清冽的光。
她防備著靠近,對面的人輕聲笑了,摘下面具,示意她自己沒有敵意。
三步外的地方,她也終于看出來人是誰,也看到了他臉上密密麻麻如同蜈蚣般橫布的傷疤。
顧瑜有些不敢置信,放下戒備走到那人身前。
“怎么……回事……”
她伸手卻不敢觸摸來人的臉。
怎么成這樣了……像是被燒的痕跡,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結(jié)了疤,但能想象到當(dāng)時的血肉模糊,以往的俊秀皆不在了,只剩下猙獰。
“承毅哥……你也出事了嗎?”她聲音顫顫,顯然最近受了不小的驚嚇。
彭紹注意到她口中的“也”,神情一黯。
他摸了摸顧瑜的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確實出事了,但是她還太小,知道了沒有好處。
見彭紹沒有回答,顧瑜沒有強行逼問,岔開了話題:“你怎么會在這里?是長青叔讓你來的嗎?”
然而這個話題岔的并不明智,彭紹微微蹙起長眉。
他們沒有懷疑過孫長青……彭紹垂著眼,即使派出的信使是孫長青手下的人,他們還是沒有懷疑過孫長青。
這可不是什么好事……
彭紹依然垂著眼不語,似乎在斟酌怎么開口。
“承毅哥……我們要不要先下去?”顧瑜指了指四周的環(huán)境,屋頂,似乎不是久談的好地方。
“阿瑜,我來就是要告訴你,明日你趕快出府,不要在府里待了?!迸斫B輕聲說道,聲音沙啞。方才喊她名字的時候字不多,所以聽得也不真切,現(xiàn)下說這一句,顧瑜能聽出來他的嗓子已經(jīng)廢了,如鋸木般嘶啞。
“去哪兒?”顧瑜不解。
“去章府。”彭紹說道。
“章府?”
“章府?!?p> “……”
顧瑜一臉不解,她心里有太多的疑問。彭紹所說的章府,顧瑜知道是西北的另一個將官章遼的府邸。
章遼的父親章老太爺,是顧淮的“伯樂”,對于章家,顧淮是一向敬重的,也免不了給她提過一嘴。
但是章家未必會喜歡顧淮。
隨便想想也知道,章老太爺隨手一指看好的小將,居然平步青云最后做官做的比他還大,心里該是有多不服。
在顧淮看來的知遇之恩在章家看來全然是另一番景象。
況且顧淮最后做到大將軍之后,章老太爺曾親筆寫信給他,希望他可以扶持一下自己的后輩章遼。
但顧淮不僅拂了章老太爺?shù)恼埱?,還參了章遼一本,告他不聽軍令莽直出兵以致關(guān)口差點被西涼人偷襲,引得圣人大怒,也就此結(jié)下了梁子。
章家覺得顧淮不近人情,顧淮覺得有錯便要罰,雙方都覺得自己有理。因此雖然“顧將軍”在西北聲名赫赫,但在章家已經(jīng)“臭名昭著”了。
如今顧家眼看著就高樓塌了,這個時候怎能去章家?
顧瑜深吸一口氣,說道:“雖然父兄都把我當(dāng)孩子,平時一些事不告訴我,也罷了,因為我信有父親兄長在,也無需操心那些事。只是現(xiàn)在父親已經(jīng)亡故了,兄長如今又是這副面貌,阿瑜不敢再把自己當(dāng)孩子。如果有什么事,還請兄長告訴我?!?p> 彭紹嘆了口氣,但沒有松口:“有一天你會知道的?!?p> 言下之意不外乎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顧瑜沉默了片刻。
“承毅哥?!彼_口喊道。
“什么?”彭紹終于看向顧瑜。
“你從方才開口起,就沒有直視過我?!鳖欒柕溃骸盀槭裁矗俊?p> 雖然月光幽微,但顧瑜還是看出了彭紹神情間的閃躲。
良久,他終于將頭轉(zhuǎn)到一邊,依然沒有看顧瑜:“因為我覺得,是我沒有保護好三伯……”
提到顧淮,悲傷爬上了顧瑜的眼角:“阿耶……是被人害的……對嗎?”
對面的彭紹沉默了一會兒,看著她,定定地說:“是。”
“那……是……”
話還沒有問完,對面的人忽然一臉驚慌身手敏捷地轉(zhuǎn)身逃走。
與此同時下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是府里的侍衛(wèi)。
顧瑜看著彭紹消失的方向,嘆了口氣。
“誰在那兒?!”
侍衛(wèi)們抬起燈,映出了房頂上身影單薄的顧瑜。
“娘子?”侍衛(wèi)們心里一驚——大半夜的,怎么在屋頂上?不會是將軍出了事想不開吧……
“娘子快下來!”侍衛(wèi)們急急地喊,有人等不及顧瑜反應(yīng),偷摸往房頂上爬去,生怕小主子腳滑釀成悲劇。
在一眾侍衛(wèi)大呼小叫下,顧瑜被護送著下來。
“我就是透透氣……”
“沒有想不開?!?p> “沒有哭,風(fēng)太大了吹得眼睛有些酸而已……”
“真的?!?p> “別擔(dān)心了這不是下來了嗎?”
得知此事的古伯更是覺也睡不得,慌慌張張在門外候著了。
雖然府里的人都知道顧瑜比一般孩子聰慧些,但是到底是遭不住變故生了輕生的心嗎?
于是在古伯先入為主的印象下,不論顧瑜怎么解釋自己沒有想不開只是上屋頂吹吹風(fēng),古伯依舊不信。
難道要告訴他們是遇見了彭紹嗎?顧瑜有些無力辯駁。
只是承毅哥那副樣子前來,顯然是不想暴露行蹤。顧瑜雖不知道他有什么苦衷,但權(quán)衡利弊還是選擇閉口不提。
古伯便更認定顧瑜是想尋死了,口沫四濺說了好一會兒,在顧瑜抓狂前,終于停下了。
剛安生了沒一會兒,就聽門房來報,說是縣衙里來了人,支會府里一聲,顧將軍如今戰(zhàn)死了,將軍府的匾額是不能掛了,得換上顧府的匾額了。
來的人是縣丞的隨從,上次陪縣丞來過顧府一次。許是今時不同往日,許是這次帶了十幾個衙役,隨從沒有了第一次的拘謹,高高揚起了下巴。
人走茶涼。
顧瑜笑了笑,沒有計較,吩咐著府里的下人們把匾額摘了。
見到顧瑜這么配合,本以為會吵鬧起來的隨從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氣。
“有勞問一句……”顧瑜緩緩開口,“我阿耶的尸首什么時候運回來?”
雖說死了,但死之前到底是個將軍,總不好和其他士兵一樣就地掩埋了。
提到顧淮,隨從的神色不自覺添上些恭敬,身形也略微躬了躬:“驛站來信說顧將軍的骨灰這兩日就能運回?!?p> 顧瑜行禮謝過,示意自己問完了,隨從便帶著衙役們?yōu)蹉筱笠魂犎烁孓o了。
顧瑜轉(zhuǎn)身抬頭看著顧府空蕩蕩的門楣,遲遲未移開視線。
“外邊冷,我們回去吧?!惫挪滩蛔¢_口說道。
是啊……冬天快要到了。
顧瑜挪開視線,沖古伯笑了笑,示意他沒事,才帶頭進了府里,一直躲在大門后的四語小碎步跑到她身邊。
顧瑜摸了摸四語的頭,一行人回了正堂。
總覺得娘子神情怪怪的。古伯心想,一邊看向跪坐在主座上的顧瑜。
而顧瑜也開了口:“古伯,把家里的下人們都召集過來吧?!?p> 古伯依舊應(yīng)聲是,只是心里卻隱隱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不消一會兒,顧府的下人們都齊聚一堂,在堂下跪著,約有四五十人。
自顧府出事后,這些人都被嚴加看管,雖然沒有查出異樣,但是顧府卻未曾解禁,這些人惶惶了好幾日,直到那日府里撕心裂肺的哭聲和街上轟隆震耳的鞭炮聲響徹,他們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身為顧將軍的家仆,顧家的底子他們再清楚不過,因此也知道這個由顧淮一手撐起的顧府,離了顧淮便什么都不是。
眼見著最壞的結(jié)果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那他們這些人的命運,也要改變了……
主座上顧瑜端莊坐著,許是經(jīng)歷了這等大事的緣故,看上去更不像個孩子了。
“顧府四十七名家仆都在此了。”古伯說道,看了一眼正在顧瑜手邊烹茶的四語。
顧瑜點點頭,拿起案上的一個木盒,打開,里邊是四十六張身契。
“都起來吧?!鳖欒ふf道。
堂下的人面面相覷,相繼站起身來低頭待命。
“家里的事想必大家都清楚了?!鳖欒ぶ卑渍f道:“我很欣慰,前幾日徹查府中,沒有出現(xiàn)奸細?!?p> 這話讓眾人寬心不少,府里的下人們都是在顧府許多年的了,真是害怕內(nèi)鬼出在自己身邊。
“前線來的消息,父親已經(jīng)亡故了,想必你們也多多少少聽了一耳朵。我想著你們也在顧家盡心伺候了這么久,總不好一輩子折在這里……”顧瑜說著頓了頓,點了點木盒。
“這里是你們的身契……你們分別拿了自己的身契,去找賬房領(lǐng)一百貫錢,回各自本家罷。”
此話一出,堂下眾人皆驚,不由得前前后后跪下。
開口的大多是喊“我等受將軍恩惠,怎么能拋下娘子?”的,想喊謝恩的人倒不好意思喊出口了。
這些顧瑜都看在眼里,心里不免有些感動,也有了然。
賣身的家奴往往是沒什么人權(quán)的,主家打罵也好寬厚也好,到底是賤籍,有脫藉的機會誰不想爭取一下呢?何況這些人一開始都是戰(zhàn)亂遭了災(zāi)的流民,并非世代為奴,實在是生活所迫不得不為口糧折腰。雖說府中主事的顧瑜年少,卻沒有惡奴欺主的事發(fā)生,府里最過火的,也不過下人們拌嘴兩句,第二日便好了。
一陣茶香飄過,原來是水沸了,四語將茶餅的粉末加入壺中開始煮了。
顧瑜收回視線,繼續(xù)說道:“我知道你們的衷心,只是父親在時便有此意,奈何西北戰(zhàn)事頻頻……”
這話讓原本想謝恩領(lǐng)身契的幾人也去了心思,不由得想起顧將軍昔日的關(guān)懷來。
“想必你們心里也清楚,顧府這些年只有我在家,其實是用不了這么多人侍奉的。”
下人們心里自然清楚,也因此府里但凡顧瑜有什么吩咐,做事的分外勤懇認真些。
“父親于你們有恩,你們也未曾忘記恩義,這很好?!鳖欒ふf,“不忘恩本來就是一種回報了?!?p> 可惜這話寬慰不了眾人,更讓生了異心的羞愧。
顧瑜悉數(shù)看在眼里,不慌不忙繼續(xù)說道:“如今西涼國破,大周戰(zhàn)亂已平,我知道你們有心報恩,只是天下太平時讓你們脫了奴籍好好活著也是父親的心愿?!?p> “父親雖已死,但若能了他遺愿,想必父親泉下有知也會心安不少?!?p> 千言萬語匯聚成一句讓顧將軍泉下安心??偹汴戧懤m(xù)續(xù)有人磕頭領(lǐng)了身契和飛錢券離開。
再依依不舍的,對著顧府的大門又鄭重叩了三個頭,也終于走了,引得路人側(cè)目紛紛。
最終堂內(nèi)剩下的,除了古伯和煎茶的四語外,只有兩人了。
“張裕,張全,去罷?!鳖欒ふf。
兩人相視一眼,其中一人上前說道:“將軍心愿小不敢違,但娘子尚且年幼,我們實在不放心,一直記掛娘子安危倒不如待在娘子身邊?!?p> 顧瑜聞言有些動容,起身向二人行了一禮。
張裕張全不敢受,又惶恐著跪下了。
“你們無謂為我操勞一生,無妨?!?p> 張裕搖搖頭:“并非是為娘子操勞,而是為我們自己心安。我和張全是兩個粗人,沒有別的本事,只略會些拳腳,左不過是給人看家護院。都是做護衛(wèi),我等自然更愿意跟著娘子?!?p> 顧瑜一臉不贊同,剛預(yù)備開口,張??闯隽祟欒さ囊馑?,又急急補了一句。
“不過,今后娘子得付工錢。”
旁邊未作聲的張全聽了這話吃驚地轉(zhuǎn)過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知道張裕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張裕只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顧瑜,狀似坦然,只是眼中寫滿了焦急。
又是一陣茶香飄過。
顧瑜看向四語,茶已經(jīng)煮好了。
顧瑜終于繃不住“撲哧”一笑,無奈道:“好。”
室內(nèi)茶香滿溢,五盞清茶被人端起吃下。
香爐,三張身契燃起騰騰火苗……
……
顧淮的骨灰比預(yù)期來的更早。翌日晌午,便有新的驛使帶著顧淮的骨灰盒登門拜訪。
偌大一個宅院冷冷清清,甚至還有門牙子來看房子,著實讓驛使大吃一驚。
不過今非昔比了,沒落也只是時日問題,驛使沒有多作感想,交還了骨灰便要走。
“怎么不是孫長青孫都尉送來么?”顧瑜忽而開口問。
驛使聞言收回腳步,恭敬答道:“是孫都尉親自交給在下的,孫都尉還有軍務(wù)在身,不得空……”
“不得空?”
驛使看著眼前的女童臉上有些薄怒,想到孫都尉和顧將軍的關(guān)系,不由耐心答道。
“是京中的傳召,孫都尉此次破西涼有功,進京述職去了……”
天子事不可懈怠。顧瑜默然,抱緊了顧淮的骨灰,古伯塞了一張飛錢券給驛站,說了句“有勞了”,便要送人出去。
驛使巧妙地將飛錢券塞回古伯手里,說著“豈敢豈敢”,不慌不忙地離開了。
古伯有些感慨,但也沒有太多時間供他感慨,因為張全來報,和門牙子談好了價錢,請顧瑜古伯前去敲定。
顧瑜擺擺手,示意古伯去談即可,自己則抱著顧淮的骨灰盒呆坐。
一旁一直默默無語的四語跪坐在她旁邊陪著她。
古伯見此狀嘆了口氣,也不知該勸些什么,只得先去做正事——和門牙子把價錢敲定。
等古伯回來時,顧瑜和四語已不在原處了。
找了好大一圈,才在顧府的偏門見到她們,和張裕張全在一起,旁邊還有兩輛馬車。
古伯快走上前,回稟道:“是一戶商賈,據(jù)說生意做得很大,做事也很利索,談了七千貫?!?p> 顧瑜聞言點點頭,示意他做得很好。
古伯繼續(xù)說道:“娘子這是就要去涅陽老家了嗎?”
之前顧瑜交代了,等將軍“回來”后便帶著將軍回老家安葬,魂歸故土。
顧瑜點點頭:“車馬東西已經(jīng)備好了,今日就走?!?p> 今日就走?古伯看了看已經(jīng)快落山的太陽。
這么趕時間?
“那……那飛錢還沒給呢……”古伯喃喃。
“無妨。”顧瑜說道,猝不及防一個手刀劈在四語后頸,然后順勢抱住昏過去的四語,讓張裕把她抬上馬車。
這突然的動作下了古伯一跳。
古伯有些驚慌地看著顧瑜,心說這是要干嘛……
“你和四語張全先走,張裕在這里保護我?!?p> 還有些事沒做完。顧瑜眼色沉沉。
“什么事?”古伯不放心地問道。
自然是承毅哥交代的事,只是不能告訴他們。
“一些小事罷了?!鳖欒谄鹉_,鄭重地對古伯說道:“護送阿耶的骨灰到涅陽安葬的事就全靠你了?!?p> 古伯還是不放心,于是張裕一笑說道:“古伯盡可放心,我跟著娘子呢!”
想了想張裕的身手,古伯安心了不少。
見古伯終于被說動,顧瑜又叮囑道:“出門在外財不外露,萬事小心?!?p> 古伯聞言哭笑不得,心說令人擔(dān)憂的該是你這個小的才是。
臨別的話再無了,古伯鉆進馬車,隨著張全的一聲“娘子放心”,一揚馬鞭,三人漸漸消失在視線里。
留下的顧瑜和張裕沒有多等,鎖上顧府所有的門,登上了另一輛馬車。
“去哪兒?”駕車的張裕問道。
“壽城?!?p> 壽城。張裕心中默念。
壽城比起鄯州城更接近關(guān)內(nèi)腹地,自然也安全不少,很多家底豐厚的西北將官便在壽城住著,娘子是想去尋求庇護?
……
壽城離鄯州城不遠,也就一晚上的功夫,到達之時已經(jīng)過了一夜。
因為西北大捷,城防倒沒有很嚴,見二人文書齊全沒有什么落下的,守衛(wèi)干脆利落地放他們進了城。
連夜趕路勞累,顧瑜和張裕先找了間客棧住下,對外宣稱是兄妹二人來壽城投親的。
這是北城門的一家客棧,名為有??蜅?,雖是早上,但已經(jīng)有了不少客人,大多是來打尖兒的,住店的倒是一個都沒有,客房都空著,和鄯州城的客棧很像。
開了兩間客房,來不及洗漱顧瑜倒頭就睡,可見是累了。
張裕給她把被子蓋好,門窗關(guān)嚴,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房內(nèi)還有一方軟榻,于是鋪了薄被,睡在了軟榻上。
午后醒來的顧瑜揉了揉腦袋,坐起身來看到縮成一團睡在軟榻上的張裕,有些無言。
“真是不怕凍著……”顧瑜喃喃,抱起床上的備子給他蓋上,又找雜役添了幾塊炭。
做罷這些顧瑜有些餓了,于是下樓看看有什么吃食,順帶退了一間房——既然張裕不放心,就不必浪費房錢了。
賬房很是可惜。
客棧吃飯的人多,可見廚子手藝不錯,顧瑜點了幾個招牌在樓下吃罷,又備了幾個讓廚房里熱著,等張裕醒來吃。
雜役悉數(shù)記好,歡快地去后廚報菜了。
顧瑜回到客房,卻聽得細微的低語,忙快步走近。
聲音是張裕發(fā)出的,與其說是低語倒不如說是囈語。因為此時張裕皺著眉頭,滿臉chao紅。
顧瑜見狀用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果然很燙。
張裕發(fā)燒了。
現(xiàn)下已經(jīng)立冬了,天氣漸漸寒冷起來,張裕雖是習(xí)武之人,但是寒氣侵體可不管你體強體弱。
于是進章府的事只得先放一放,顧瑜叫來小二問了就近的醫(yī)館,親自去請了大夫過來。
好在只是著涼引起的發(fā)熱,大夫扎了幾針張裕便醒了過來,囑咐著再煮些西北特有的丹參半蓮子補氣,一邊提筆寫了藥方。
顧瑜謝過大夫后,聽得小二細碎的議論:“著實可憐,這孩子方才都嚇得六神無主了?!?p> 屋內(nèi)的張裕一臉自責(zé)。
顧瑜笑了笑,說:“以往都是你們照拂我,如今換了過來?!?p> 這打趣讓張裕更羞愧,顧瑜便不說了。
“娘子,咳咳……不礙事……咳咳……的……”張??鹊蒙蠚獠唤酉職?。
顧瑜忙制止了他。
“你還是好好休息罷,養(yǎng)好身體才能保護我?!?p> 張裕也意識到自己高熱無力,終于不再逞強。
左右不過在客棧養(yǎng)兩天的功夫,見張裕雖然還有些昏昏沉沉,但高熱已經(jīng)退了,顧瑜多給了小二幾枚銅錢,叮囑他幫忙照看一下張裕,自己則問了藥房在哪兒親自去抓藥。
因為壽城的相對安全性,這里的產(chǎn)業(yè)發(fā)展也遠勝有顧淮坐鎮(zhèn)的鄯州城。小二給她指的這間藥鋪可以說是整個隴右道最大的藥鋪了,不僅藥材齊全,且方便易尋,不遠處就是萬盛錢莊的西北分號。
這樣的大藥鋪里自然不止顧瑜一個人等著拿藥,但是像她這樣年紀的還真沒有?!F人是吃不起藥的,來排隊拿藥的多是有錢人家的小廝,最小也十四五了。
一會兒的功夫,就又有一個少年哥兒帶著小廝來拿藥,說是要買些西北特產(chǎn)的丹參。
少年被安排到一邊吃茶,小廝在顧瑜身后等著。
所幸藥鋪人手不少,很快便輪到顧瑜。
“拿好?!彼庝伒娜藢⑺幇f給只比柜臺高一些的顧瑜。
顧瑜拿過藥包輕輕嗅了嗅,把藥包退了回去輕聲說道:“半蓮子換新制的罷。”
拿藥的師傅微微有些吃驚,半蓮子他確實放了些抽屜底下的舊藥,藥效可能會有些遺失,但也不過多吃兩副的事。
被揭穿的藥師倒沒有因為顧瑜是一個孩子就搪塞她,畢竟聞了聞就能發(fā)現(xiàn)他動了手腳的小姑娘必然也不是好糊弄的,何況顧瑜聲音極小,其他買家應(yīng)該還沒有聽到。
頗為識時務(wù)的藥師收回藥包又回到柜子后面重新挑揀藥材,而一旁耳聰目明看到這一切的少年不免多看了顧瑜幾眼。
小廝的藥很快包好,小步跑到少年手邊說道:“三郎君,老太爺?shù)乃幾ズ昧耍铱粗?,拿的新制的?!?p> 方才的話在顧瑜身后的小廝自然是能聽到的。
少年笑了笑,起身說道:“那走吧,要做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