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淅淅瀝瀝的春雨終于下到了盡頭。陰云散去,天邊透出紅艷艷的亮光,映照在清江上,明澈的江水好似著了火一般。
江面上的船只陸陸續(xù)續(xù)靠了岸,客人們酒意盎然,盡興的各自歸家,尤有余興的則另找酒樓再聚。
當(dāng)最后一抹晚霞退去,暮色四合,清江瞬時沉寂了下來,只剩了星星點點的漁火在江上忽明忽滅。
岸邊的一條舴艋舟晃了幾晃,尾艙的簾帷微微掀起,探出一張樸實的臉。那是一個中年漁民,只見他四下張望了一番,又縮了回去。
“都說你小心過度了,那煞星早走了?!迸搩?nèi)的婦人抱怨道。
“萬一他守在岸上呢?”男人嘟囔了一句,轉(zhuǎn)身看著躺在被褥中的女子,“明姑娘且安心,他不在。”
明別枝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感激:“謝謝李大哥費心。不過想來那人也不會守在岸上,他若有這腦子,我早活不到今日了。”
話剛說完,一陣?yán)滹L(fēng)忽地吹入簾子,明別枝低低咳了起來。
“把簾子拉緊了,風(fēng)吹得明姑娘都凍咳嗽了!”李家娘子手忙腳亂地遞過茶水,呵斥著男人。
李大哥把棉簾子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又道:“不瞞姑娘說,我們夫妻原本還以為你們是私約出來的小情人,故而見你們吵嘴也不曾在意,萬沒想到說著說著就動上了手。那小子看起來斯斯文文的,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
明別枝苦笑道:“他原本便是個殺手,我們相識也是因為他想殺我。誰知道相處久了,我竟忘了他的本行?!?p> “姑娘膽子也太大了!”男人倒抽一口涼氣,后怕地拍了拍胸口,“幸好姑娘聰明,用力將竹篙插入了船底,這才藏在水下逃過一劫?!?p> “那也是李大哥來得及時,不然的話我怕是憋氣都憋死了?!泵鲃e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忍不住笑出了聲。笑聲牽動傷口,殷紅色滲出了胸口包裹著的白紗,觸目驚心。
“明姑娘快別笑了,你看剛包扎好的傷口都裂開了?!崩畲笊┭奂彩挚斓啬闷疬吷系囊粋€紙包,將剩余藥粉全灑在了白紗上。
明別枝目光注視著她的舉動,嘴角輕輕扯了一下,眉眼低垂:“這金創(chuàng)藥名貴得很,李大嫂這樣胡亂使用著實暴殄天物?!?p> 李家娘子愣了愣,似乎沒料到她還懂得識別傷藥,不由有些訕訕然:“想來是好藥,不過貴人說了......”
一句話未說完,李大哥將妻子擋在身后,攬過話頭:“貴什么貴,明姑娘名門千金,再貴的東西也不及明姑娘的一根頭發(fā)?!?p> 李家娘子一怔,隨即點頭道:“是是,是我眼皮子淺了?!彼哌^來摸了摸明別枝露在被子外的手,“怎么還是冰冷的?得想個辦法才是。”
李大哥轉(zhuǎn)身出去,回來手上多了個酒香四溢的海碗:“方才我看姑娘愛喝這個糯米酒,這會兒不妨再喝點暖暖身子?!?p> 明別枝吸了吸鼻子,猛地將頭探出床邊,“哇”一聲吐了出來。今日折騰了大半天,她僅喝了幾杯酒,腹中空空,這會兒硬是苦膽水都嘔干了才算完,喘著氣趴在床沿。
李大嫂臉都嚇白了,見她額頭冷汗涔涔,幾縷黑發(fā)貼在上面,煞是可憐。李大哥也驚呆了,捧著碗不知如何是好。
“勞煩李大哥將這碗酒拿到外邊去。”明別枝喘過氣,一雙鳳眼眸色黯淡。她從小喜歡跟著祖母喝一點自釀的果酒,喝了這么多年酒量卻絲毫不見增長,每喝必醉。離開竺州前,祖母特意提及此事,讓她記著切勿貪杯。沒想到才出門一月,她便差點因酒喪命。
“快拿出去,明姑娘這會兒聞不得酒味,待她大好了再喝個痛快?!崩畲笊┌琢搜壅煞颍闶悄猛霟崴彩呛玫?,怎就拿了碗酒進(jìn)來。
“我......我怕是這輩子都喝不了酒了?!?p> 有此以命為代價的教訓(xùn),她又怎敢再次犯錯?她可以不愛惜自己的性命,但她還有愛她至深的祖母,還有視她如己出的叔叔嬸嬸。他們呵護(hù)了她十幾年,這樣的恩情她半點都還沒來得及償還,又怎能輕易丟了性命,怎能令愛她之人傷心欲絕?
李大嫂以為她只是一時賭氣,于是安慰道:“明姑娘正當(dāng)韶齡,怎就想到一輩子了?這輩子還長著呢!明姑娘這樣的家世,這樣的容貌,將來自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待到來日子孫滿堂了,姑娘才知道什么是一輩子呢!”
“容貌?”明別枝訝然,李大嫂取過一面布滿了劃痕的銅鏡,笑道:“明姑娘用的藥好是好,就是不經(jīng)水,雨一沖便掉了色,我索性將它全擦了?!?p> “現(xiàn)下也確實用不上了?!泵鲃e枝想起臨走前祖母的百般籌謀,眼圈一紅,淚珠差點奪眶而出。
京城明家一個多月前派人南下接明別枝,明老太太雖然不舍得孫女離開,但孫女年歲大了,婚姻之事終究需要她父親做主。既然兒子說在京中已經(jīng)尋好了良配,老太太再是不舍也得為孫女著想,放她進(jìn)京。
來接人的是管家之子初令,據(jù)說自幼習(xí)武,因此明詹事很是放心。明老太太心中不滿,覺得過于草率,但看初令雖然長相粗獷,言行舉止也算守禮。她想京中有兒媳小江氏當(dāng)家,如果自己節(jié)外生枝,小江氏拿她沒辦法,卻可以把氣出在孫女身上。
明夫人出身相府的旁支,是當(dāng)今江相的隔房堂妹。江相的親姐嫁入王府,人稱江氏,故而明老太太素來稱大兒媳為小江氏。
為防初令見色起意,明老太太特地讓小兒子重金購買了數(shù)丸易容藥給孫女帶著,又新做了一堆樸拙的衣衫,臨走時親自盯著婆子將明艷照人的孫女打扮成了面色蠟黃的村姑。
待到收拾停當(dāng),老太太才不舍地將孫女?dāng)堅趹阎?,?xì)語撫慰:“去了京城之后,若你繼母待你不好,你只管同她翻臉。左不過你在明府也住不到一年,鬧得不好了頂多回祖母身邊來,讓江家的人上竺州來迎親?!?p> 明別枝笑著應(yīng)了,跟著初令一起北上。初令自是看不上這個鄉(xiāng)野小丫頭,一路上頤指氣使,但不軌之心倒是半點沒有。明別枝也無所謂,她在家里本就不擺小姐的譜,雖然鄙薄初令的為人,不過二人相處也還算和睦,
出事那天他們在路上遇見了一個妖嬈女子,初令與她看起來熟識已久,舉止甚是親昵。到了傍晚不知道怎么就錯過了宿頭,一行人只得找了個荒屋住。
誰知第二天一早兩條鮮活的人命就沒了。
明別枝后來旁敲側(cè)擊,問過流風(fēng)其中詳情。流風(fēng)說他接到的下手地點就是那間荒屋,時間也限定在那個晚上。她估算了一下,顯然在他們抵達(dá)荒屋時,流風(fēng)就已經(jīng)收到了消息。
她是刻意被引到那邊去的,因為有人安排好了在那邊下手。
那么,究竟是初令還是那妖嬈女子的想法?或者他們二人都是其中一環(huán)?
李家娘子見明別枝低頭不語,以為她倦了,于是幫她躺平了身子。明別枝一番勞神,也的確有些疲憊,緩緩合上了眼睛。
李家娘子躡手躡足地出了尾艙,放下簾子,艙外李大哥打了個呵欠,問道:“睡下了?”
“睡了,可憐見的,流了那么多血,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補回來?”
“這你就不必費神了,過幾日我們送她回了明府,自有一堆人伺候。她只是皮外傷,要不了太久,照樣是個活奔亂跳的明大姑娘?!?p> 李家娘子嘆了一聲,道:“這些富貴人家的日子我們未必過得上,但想來也不是那么好過的。你瞧瞧這樣一個仙女似的姑娘,便是在我們尋常人家也是千憐萬愛的,她卻孤身一人流落在外,跟水里的浮萍一般?!?p> “倒也不是沒人在意她。畫舫上那公子不知道是什么人,話雖沒說半句,見機卻快,出手也大方。若不是他,我不一定有膽子下水去救......”
船身輕晃,夫妻二人的說話聲漸漸遠(yuǎn)去,想來是往船頭去了。明別枝躺在床上,身子跟著一晃一晃,好似在搖籃中一般。
“畫舫上的公子?”明別枝皺緊了眉頭。
她生于江南水鄉(xiāng),水性不錯,原以為能等到流風(fēng)離船的那一刻。不料京城春寒刺骨,她只覺得身子越來越冷,眼前越來越黑,后來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水聲擦著船底,碰撞出清脆的咣咣聲。清江在夜色中起了霧,春夜的風(fēng)柔柔地吹不散這迷霧,卻將它帶入了船中人的夢境中。
夜,終于歸于寧靜。
初春的第一朵桃花在靜夜中“啪”一聲,綻開了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