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松照是在正院的內(nèi)書房見的女兒。
正房左右各有一間耳房,西邊耳房住著葉姨娘,東邊的便辟作了書房。明松照閑時常在書房內(nèi)吟詩作畫,教兒育女。
內(nèi)書房不大,臨窗擺放了一張書案,上置筆墨紙硯。書案后放一個四出頭的椅子,書案前一個簡潔的禪凳。案上一只樣式古拙的香爐燃著香,小小耳房中氤氳了淡淡的香味,從半開著的花窗飄散出去。
明別枝坐在禪凳上,伸了個懶腰。她進來時明松照正在描畫,站著等了會兒后見父親遲遲沒有理會她的意思,便干脆坐了下來。
誰知一坐下來明松照就出聲了,明別枝心中暗悔:早知如此剛進來她就坐了。
“女兒還想問問父親,當初父親讓初令一個人到竺州接女兒,不知道是怎么考慮的?”
明松照手上的狼毫一頓,一點濃墨滴到了畫紙上。他將畫紙卷起揉成一團扔到一邊,抬起了頭看著明別枝。
明別枝松松垮垮地坐在凳子上,歪著腦袋,眼珠滴溜溜亂轉(zhuǎn)。她回遮墨院后換了身明夫人事先備好的裙衫,此時穿著秾麗的胭脂色,眉眼更顯得明媚。
“蟬兒好像一下子長大了,都到了出閣的年紀了?!泵魉烧障氲阶约哄e過了這個女兒所有的歲月,勃發(fā)的怒氣瞬間消散,只余下了淡淡的愧悔。
“是我思慮不周,我原以為你祖母會讓碧砌跟著你進京的?!?p> 碧砌是明別枝在竺州時的貼身丫鬟。說是奴婢,其實也跟玩伴差不離,明別枝從未拿她當下人,只作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
這次來京城時,明老太太有意讓碧砌跟來照顧起居,但明別枝以碧砌久居鄉(xiāng)下不通曉京中規(guī)矩為由,拒絕了碧砌的跟隨。
“祖母倒是想呢,但碧砌爹媽都在竺州,父親是無所謂女兒流落在外,女兒卻不忍心碧砌遠離疼愛她的爹娘?!边@也正是明別枝不讓碧砌跟到京城的真正原因。經(jīng)過刺殺一事后,她更為慶幸當初的決定,不然以流風的糊涂勁,那天死的還不定是誰呢!
明別枝自己不覺得,明松照卻聽得心中一酸:女兒還是怨恨他冷落了她這么多年的。他越發(fā)不愿苛責,放柔了語調(diào)和聲道:“往后爹一定好好照顧你,必不讓你受了委屈。初令一向恃寵而驕,仗著他爹是明府大管家驕橫跋扈,若非老初苦求,而我看他又的確有一身本事,我也不會答應讓他去接。說起來也是因為老初與我結識于微末時,處理府中事務又十分盡心盡力,我才格外寬容于他......”
明松照的一席話令明別枝有些動容,她為難地撓了撓耳朵,站起來走到書案前:“初令他......”
“他是不是欺負你了?但說無妨,等他回來了我一定按家規(guī)罰他!”明松照只道女兒吃了虧,這也是他當初的隱憂。但是妻子一再堅持,他向來聽她的。
“罰倒不必了,您也沒法子罰?!泵鲃e枝暗嘆了口氣。懲罰初令?追到地下去懲罰嗎?
“初令死了大半個月了,照竺州規(guī)矩,二七都過了?!?p> “你說什么?”明松照望了望門口,想起來這是內(nèi)書房,老初沒在門口伺候,這才低頭問明別枝,“怎么回事?難怪送你回來的是那對船家夫婦。初令出了什么意外?”
“不是意外,是暗殺?!泵鲃e枝審視著面前帶了絲緊張的父親,確定他是真的不知道。
這半個月以來她與流風一路同行,每天苦思冥想的無非兩件事:怎么樣確保自己安全無虞?怎么樣從他口中套出主謀者的下落?
但流風確實一無所知。明別枝拐彎抹角問了又問,他的回答始終都止于“一個婦人”。至于那婦人多大年歲,什么身份,他一概不知。
事關自己的性命,明別枝不敢有絲毫疏忽。當然喝醉酒純屬意外,她那時一則快到京城心情愉悅,二則也實在是想不到米酒進口甜糯柔和,后勁卻會如此厲害。
她思來想去,自己在竺州雖有些小冤家,但他們尚不至于恨她到了要她命的地步。她在進京途中遇險,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不希望她進京,也即是有人擔心她進京會損害自身利益。
她進京赴的是與江府的婚約,但從今日情形來看,連尹爰息都不知道自己所為何來,可見江明二府尚未將此事宣揚出去?;蛘哒f,兩府聯(lián)姻只是私底下的意向,尚未付諸行動。
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兇手出自明府或江府。
江府不去管它,而風光美不勝收的明府對于明別枝來說,危機重重,身邊的每一個人都不足信。
“胡說,初令身無長物,有幾分蠻力而已,哪來的仇家!“明松照說完,見女兒一雙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略一思索,頓時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難道是沖著你來的?”
明別枝點點頭,道:“那日傍晚,初令的相好趕來尋他私會。也是她倒霉,那刺客將她當作了我,連帶著初令也作了劍下鬼?!?p> “相好?”明松照皺了皺眉,“與初令定親的是替你母親梳妝的綃兒,我每日見到她,怎會......”
“未必是府上的,許是什么青樓女子。我聽初令叫她眉兒?”
明松照倏地站了起來,雙手扶著書案瞪大了眼睛,失聲道:“那是你母親的陪房柳青竹的女兒柳笑眉!前些日子你母親讓她哥哥去竺州巡視鋪子,她也執(zhí)意跟了去?!?p> 明夫人當年見明松照既要維持京中的開支,又需扶助兄弟,孝順母親,日子過得捉襟見肘,故而將嫁妝中的現(xiàn)銀取了一部分在竺州置產(chǎn)。明松照羞于占用她的嫁妝,只取了收益補貼家人,鋪子仍舊為妻子所有。于是明夫人便命自己的陪房柳青竹打理。
柳青竹一家是明夫人的得力臂助,男的打理外頭的事務,女的則做著內(nèi)院的總管。近些年柳青竹年歲漸長,便將外地的鋪子交由了兒子柳望林負責。
柳笑眉生于明府,長得花容月貌,伶俐可愛。她出生時明夫人膝下僅有明新霽一子,就將她也養(yǎng)在了跟前。后來有了明晨曦,兩個人時常互不相讓,柳青竹只得將女兒領出了正院,與他一家子同住在明府邊上的巷子里。
誰知柳笑眉從小當自己是明小姐,猛然間一落千丈,性情大變。她原本只是嬌蠻而已,出了正院后越來越跋扈,又仗著自己生得美貌,漸漸就傳出些不堪的事情來。
柳氏夫妻一向?qū)⑦@女兒寵到了天上,此時后悔不及,但無法管束。這次她自己說要和哥哥一道出門,夫妻二人還松了口氣,只道遠離京城的烏煙瘴氣,會有所進益。
萬萬沒想到,她轉(zhuǎn)身就去尋了初令,還因此死于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