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別枝沿著扶香池緩緩行去,不辨方向地一通亂走。
相府花園占地雖小,但布局精巧?;臼[蘢間曲徑通幽,景致層疊高低起伏。又有假山造勢,水系縱橫,古木參天,稍不留意便迷失其中。明別枝雖然嫁過來半年有余,但有閑心逛花園的時間卻不多,因此走著走著忽然發(fā)現(xiàn)找不出哪條是回去的路。
抬頭時,看到前方高處的枝葉間隱隱探出一角飛檐。明別枝心中一動,想起園中雖然有幾處亭臺,但唯有裊紅軒居高臨下,猶如清光園中的霧橫亭。裊紅軒前有一條直道通往扶香池,于是她便以此為標的,覓路前行。
進花園時的滿腹委屈經(jīng)過這么一打岔,倒是消了大半。明別枝邁上裊紅軒的臺階,隱約有點氣急——近些日子不曾出門,才走這么點路就出汗了。
她坐在扶欄邊,憑欄遠眺。正是繁花似錦的時候,目光所及盡是姹紫嫣紅。高大的木芙蓉好似一柄巨傘般撐在裊紅軒上方,投射出了一片陰涼。軒外鳥鳴啾啾,清風(fēng)送爽,不遠處一叢木槿花開如織,宛若許多張粉嫩的笑臉迎著春光綻放。
明別枝出了會兒神,細細思量了一番這些日子的境況。
遇見江寒月之前,她的計劃中沒有婚姻。遇見江寒月之后,她第一次產(chǎn)生了嫁人也挺好的想法。她覺得,如果她的生活中該有男歡女愛,那么江寒月會是那個合適的人選。
他作出的那些承諾曾讓她放心,她當(dāng)然不會去想承諾的真實性問題。她這一生除了他之外,最親近的男子也就是個尹爰息。既然爰息哥哥從不騙她,那么江寒月自然也不會言而無信。
所以面對江后的咄咄逼人,她面無懼色。因為那時候她是真的相信,她在江寒月心中無可取代,她可以信任江寒月,因為他值得被信任。
但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可笑。先不論紅軒的居心叵測,以江寒月的聰慧,他不可能不去想一想其中的蹊蹺之處。
他背棄承諾,將紅軒收用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他不能接受沒有子嗣的結(jié)果。
可是誰能接受呢?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江后貴為后宮第一人,如果沒有三個兒子作為臂助的話,她能一直凌駕于年輕貌美的任貴妃之上?
怨誰呢?怨那個蛇蝎心腸的葉姨娘嗎?還是怨自己命苦?
明別枝想到這里,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
葉姨娘死了這么久了,也不知道她在九泉下知不知道她一力維護的寶貝女兒沾上了最不該沾的男人?
笑著笑著,明別枝的眼睛又酸澀起來,兩行清淚從眼角滾下,流淌到了唇邊。
咸澀的淚。
明汀蘭玩火又如何呢?至少她活得隨心所欲啊!她迷戀江寒月的時候也是這樣不顧一切,即便被所有人罵不知廉恥,也沒看到她有一絲后悔。
即便在她新婚那日,這位三妹妹也敢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和姐夫糾纏。
而自己呢?原以為找到了終身的依靠,卻成了個傷心的怨婦。早知如此,還不如離經(jīng)叛道一次,獨自回竺州與祖母相伴。
如果這世上還有人永遠不會嫌棄自己,那也就只有祖母了吧?
明別枝一想起祖母,那顆心就更疼得厲害了。離開竺州一年有余,關(guān)于祖母的消息只得一言半語。祖母不習(xí)筆墨,為免她牽掛,連特意托人稍話都不曾有過??伤雷婺鸽m然身子康健,年紀終是大了,每年一到寒冬就跟渡劫一般,開春才能同草木一起緩過勁來。
朱紅的扶欄漸漸濕了一大片,潛藏許久的思念、牽掛、擔(dān)憂、傷痛俱都涌上心頭,她哭得泣不成聲。
日頭悄悄挪移,正午的陽光把木芙蓉的樹影投射在如茵細草上,織出了深深淺淺的花紋。明別枝哭得暢快了,抬起頭,去聽見腹中“嘰咕”一聲,不由破涕而笑。
原來再是傷心的時候,肚子也還是會餓的。
裊紅軒外似乎有人低低嘆息。她揉了揉眼睛,看到一個煙灰色人影閃過。
“誰!”
她問出聲后才覺得不妥,就不該問,裝什么都沒發(fā)生。不然無論碰見誰,傳出去又該惹起一場風(fēng)波。
那人腳步微微遲疑了一下,轉(zhuǎn)頭往裊紅軒方向看了眼,似乎頗為留戀。但隨即好像被什么蟄到了一般,步履匆忙,急急往下沖去。
但即便是那一側(cè)臉的功夫,也足夠讓明別枝認出是誰了。因為她實在是太熟悉這個人,即便化成了灰,她也不會認錯。
她來不及考慮該不該喊他,嘴里的話已經(jīng)蹦了出來:“尹爰息,你怎么在這里!”
那抹煙灰色終于停了下來,好像樹叢間停駐了一道輕煙,尹爰息緩緩轉(zhuǎn)過臉來。
“笑了就好,別哭了,不美。”
他這話沒頭沒腦的,明別枝卻知道,他怕是已經(jīng)偷瞧了許久了。
“我美不美關(guān)你什么事!”
可她剛止住的淚又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兩個人隔著一段窄窄的階梯,相對無語。尹爰息低著頭,好像那青石臺階上的青苔中突然長出了花一般,引得他移不開眼睛。
青苔上自然沒有花,只有明別枝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上面,沒入了絨毯一般的泥土中。尹爰息覺得她的淚大約是敲到了自己的心里,一下一下,疼得厲害。
“不關(guān)我事,不過你再不出去的話,就該有人找來了。讓人發(fā)現(xiàn)江大奶奶躲起來哭鼻子這事,說出去總不大合適。”
“你管不著!”話雖如此,她還是使勁用袖子擦了擦臉。尹爰息一臉“果然如此”,看到她眼睛紅得跟兔子一般,臉上像畫了花似的,脂粉痕東一條西一條。
他嘆了口氣,從袖籠中摸出一條白紗手絹,遞了過去。明別枝極為自然地隨手接過,背轉(zhuǎn)身細細擦了擦。
擦到一半,她忽然愣住了。
好像這么多年來,一向都是她從他手中接過帕子,好像一切都天經(jīng)地義,他就活該是她的備用帕子一樣。
“洗完了給你。”她往袖口中一掖,想了想又尷尬地笑了,“算了,你也不缺?!?p> “客氣了,從前你都是用了亂扔的。”尹爰息掩住嘴角的笑影子,回過頭去。
他早就來了。自從尹爰止出嫁,他便又閑了下來。尹太傅見不得孫子一天到晚在家憋著,以往相府送東西為由遣了出來。既然來了,兩家平常也有來往,到自得堂拜見江夫人實屬應(yīng)有之義。
他出來時剛好看到碧砌在扶香池邊的桂樹旁盤桓,明知道不該,但他的腳卻不聽話,不由自主地便過去了。
碧砌那時跟丟了明別枝,又不敢叫人一起找,只得在外邊守株待兔。正心急如焚是,一轉(zhuǎn)身就看到尹爰息在后面,頓時跟見了鬼似的,差點大叫出聲。
尹爰息于是主動提出由她守在遠處,自己進園子去找,這才撞到了在裊紅軒哀泣的明別枝。
他麻木了許久的心終于再度復(fù)蘇,疼得撕心裂肺。他只恨自己,當(dāng)初為什么不強求?即便她會因此恨他,也好過如今這般受委屈。
尹爰息見她蹬著布底鞋子走在長滿了青苔的臺階上,很自然地伸手去扶。
“你先走,不方便?!泵鲃e枝別扭地往邊上躲了躲。
看著自己空落落的手掌,他突然醒悟過來。方才遞帕子是習(xí)慣,現(xiàn)在伸手也是習(xí)慣,只是這習(xí)慣早就不合情理,該改了。
“也是?!?p> 他的神色忽然變得落寞,就好像小時候,他想下水捉魚被拒絕了一樣。明別枝看著他,心里忽然有些不忍。
“你還沒說呢,你怎么在這里?來了多久了?”她跟在后面追問。
尹爰息長長地嘆了口氣,止步回頭:“有些事沒必要問太清楚......”
春天雨多,苔蘚和地衣長得特別快,臺階總是滑溜溜的。她低著頭走得十分小心翼翼,沒注意到尹爰息停了下來。
眼前出現(xiàn)了一雙干凈的鞋子,她一腳下去猛然覺得不妥,趕緊收回。與此同時,另一只腳往外滑了滑,身子瞬間失去平衡。
疏落的樹影在她眼前旋轉(zhuǎn)著劃過,她的鼻端甚至已經(jīng)聞到了泥土的芬芳。
“晦氣!”
這個念頭一閃而逝,一雙有力而溫暖的臂彎托住了她柔軟的腰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