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是想起了祖母!”
尹爰息懊悔不已,早知如此,他什么都不該說。
明別枝的臉色越來越白,渾身好像篩糠一樣地抖個不停。南竹與青禾撲過去把她扶起來,然而她渾身都是軟綿綿的,一點勁都沒有。
“大姑奶奶發(fā)燒了!”南竹探了探她的額頭,對青禾道,“一定是淋到了雨,山洞中風(fēng)又冷,著涼了!”
“那趕緊出去,你背著奶奶,我打傘!”
腳步聲漸漸遠了,尹爰息扶著石壁站了不知道多久,突然腳底一滑,從石階上摔落。
“我為什么要告訴她!”他明知道竺州那位老太太是她心中最后的溫暖,卻還是將這個消息說了出來。
他坐在碎石地上,把頭埋在膝蓋中,低低笑了起來。為什么?不就是因為在他和她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就只剩下了竺老太太和竺州?除了這兩者,他還有什么與她交談的借口?
他是尹新楣的爹,她是江寒月的妻。他的驚鵲樓中沒有他的蟬兒,他的明別枝棲息在了江上的寒月。
他曾同尹爰止夸下???,他說能忘了她。但他最為清楚不過,每一個午夜夢回,每一次輾轉(zhuǎn)難眠,他醒著,夢著,總也離不了她的身影。
她是他命中的劫,是他這一輩子都割舍不去的牽掛。
即便她曾在雪地中舍他而去,他在夢中看到的都永遠是她轉(zhuǎn)身一瞬間面上那清晰無比的魂飛魄散。
尹爰息心想,她當(dāng)初拒絕他可能是對的。因為他很自私,他甚至愿意以愛之名,讓她傷心欲絕。
“祖母,不要離開我!”江寒月坐在明別枝床邊,伸手替她把濕毛巾掖好。她這樣鬧了一夜,一直在喊叫著祖母,到了天色發(fā)亮的時候,燒終于退下去了。
江寒月垂著眼,看著那張嫵媚中添了些柔弱的臉。昨日她去了明府,據(jù)說是淋雨了,回來就發(fā)著燒。為什么會呼叫祖母呢?唯一的理由是她見到了什么人,那個人告訴她,老太太出事了。了。
江浸月前些天便將竺州的消息告訴了他,為防節(jié)外生枝,他瞞住了。他知道在妻子心中,老太太很要緊,如果被她知道,那么一定會立即遠赴竺州。
可是哪來的時間呢?不說別的,單論雜務(wù),小姨子即將出嫁,風(fēng)回的胎才剛剛穩(wěn)住......
想到任風(fēng)回,江寒月冷漠的臉上浮現(xiàn)了一絲溫柔。早前便有人說她有宜男之相,只要她生下他的兒子,計劃就成功了一大半。
他不在意用什么手段實現(xiàn)他的目的,成王敗寇,各自承擔(dān)屬于自己的命運。
當(dāng)年自得堂那個毒婦在殘害他們母子時,何嘗在意過旁人說什么?若非顧忌著做了皇后的姑母,他的命恐怕都留不到今日。
“爰息,不要跳!”
明別枝倏然睜開眼睛,眸子定定地望著床頂。她夢見尹爰息神色凄楚,拋掉了手里所有的東西,從高高的城墻上跳了下來!
江寒月的臉好像結(jié)了冰一般。
“你看看清楚,陪在你身邊的是誰!”
他把手里的毛巾甩在她臉上,站起身走了出去。床架子在他用力一推下咯咯吱吱地搖晃個不停,像極了新婚那夜。
明別枝無聲地笑了起來,新婚那夜她滿心滿眼的歡悅,何嘗想過會有這離心背德的一天。
碧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過來,埋怨道:“姑娘無緣無故地喊尹大公子做什么,你看姑爺那張臉,黑得跟廚房里的鍋鏟似的?!?p> 好不容易姑爺起了點憐香惜玉的心思,愿意親自守著姑娘,這下好了,又把人氣跑了。
“他去看紅軒了?”
“沒有,我看他往外邊走了。天才剛剛亮,也不知道去做什么?”
明別枝側(cè)過身,悶聲道:“去叫青禾進來?!?p> “叫她來做什么?姑娘是不是習(xí)慣用她了?別忘了她是江家的丫鬟,總不貼心?!?p> 她的話音有點酸溜溜,倒把明別枝逗樂了:“但凡你別的時候有這點心眼,我也犯不上倚重別人?!?p> 明別枝尋青禾不為別的,只是擔(dān)心她看到了尹爰息。問清楚那天他們進山洞時沒有旁人,她心寬了下,又叫她把傘拿過來。
“要不要叫人給舅爺送回去?”
青禾把傘遞給她問道。
那是把尋常的油紙傘,每戶人家都備有的那種。明別枝撫摩著傘柄上的竹節(jié),好像那里殘存著一絲微溫的氣息。
“不必了,二弟也不缺。”
她把傘丟開,坐起身拉開床邊抽屜,翻出一方白絹子來。青禾見了笑道:“這不是有嗎?奶奶怎么巴巴地非要找這塊用?!?p> “這塊好,沒那么多花樣?!?p> 那個有很多花樣的人想必已經(jīng)進了他弟弟的院子,登堂入室,在與他的弟媳婦溫存。
明別枝把白絹鋪開蓋在臉上。
江清月的院子在半溪閣右后,除了正門還有扇角門。江寒月每次都是開了角門進去,幾步路便到了任風(fēng)回如今住著的東廂房。
老二夫婦分房而住已經(jīng)有些日子了,這些事明別枝甚至不必刻意打聽。江寒月不知是為了表示對她毫無保留還是什么,將他與任風(fēng)回之間的來往事無巨細,與她說得清清楚楚。
明別枝有時候想,大概是因為他做了些很過癮的事,又苦于無法同別人傾訴,于是便把她當(dāng)成了樹洞。
當(dāng)然,她與江寒月分床也許久了,但在人前還算恩愛。
不過今日她猜錯了,他并沒有去找任風(fēng)回。他出了相府,二鯉趕著車一路往吉慶坊去了。
江寒月雖然先后沾染了紅軒與任風(fēng)回,但他與乃父大為不同。江相是貪花好色,凡是新鮮的,美貌的女子,他都想上手。江寒月卻是把女子當(dāng)成了工具。在他心里,魚水之歡是最低端的追求,他想要的遠不止于此。
煙溪樓這個時候還在沉睡中,大茶壺揉著眼睛出來應(yīng)門。認清楚是這一位,他點頭哈腰道:“大公子找哪位姑娘?”
江寒月橫了他一眼,大茶壺怕了拍腦袋,自嘲道:“小的糊涂了,大公子自然是來找浸小爺?shù)?。昨晚上浸小爺在鮫綃房里?!?p> “嗯?!苯律狭藷煒嵌?,推開最東邊的一扇門走了進去。
“大哥你行行好,我才睡了多久啊你就拖我起來!”
江浸月與花魁鮫綃纏綿了大半夜,睡得正舒服時被江寒月從被窩里揪出來。但他不敢有絲毫拖延,只是邊穿衣服邊抱怨了幾句。
鮫綃在被窩中裸露著半個肩膀,忽閃著一雙媚眼招呼江寒月:“江大公子,要不要進來暖暖?”
“滾滾滾,我大哥才瞧不上你這種賤貨!”
“呸,我是賤貨?昨晚上也不知道是誰摟著我小心肝肉兒地叫喚!”鮫綃大怒,顧不上自己不著寸縷,從被窩里翻出來拽江浸月頭發(fā)。
江寒月三步兩步出了房間,催促道:“快點,有事!”
“看看,看看,你家大冰塊臉紅了!”
江寒月站在門外,聽到里邊一聲巴掌打在肉上的“啪”,隨即江浸月笑罵道:“我勸你別作死,睡睡我就得了!”
江寒月?lián)u搖頭,不知道弟弟怎么跟她混一塊兒去了。澹澹一向不喜歡兒子同樓里的女子鬼混,她自己雖然是煙花女子,卻希望兒子將來能娶一門正經(jīng)媳婦。
“你去替我查查昨日都有誰進了明家?做了些什么?”
“一大早就為了這個叫醒我?”江浸月有點摸不著頭腦,詫異道,“你不是正同任二姑娘戀奸情熱?怎么又打算去勾搭明三姑娘了?”
“這么會用詞,我是不是該給你請個夫子來?”
“別,您老人家給個明示。雖說明家沒你們相府威風(fēng),但這些天明二姑娘指婚旨意下來后,滿京城的人都知道你那小姨子要給太子做良娣去了。雖說只是個妾,但畢竟是皇儲的妾,將來妥妥的貴妃位分。因此近些日子往明家湊熱鬧的著實不少,你叫我一個個地查是要查到哪天去?”
江寒月沉默片刻,臉色越來越冷,江浸月看得頭皮發(fā)麻,忙投降道:“行行,我去查,一個個查。”
“查尹爰息有沒有進過明家,還有......”江寒月眸色冰寒,江浸月在他的注視下打了個冷戰(zhàn),“他有沒有跟蟬兒見過面。”
“這從何說起?大嫂雖然美貌無雙,可尹爰息連兒子都有了,怎么扯得到一塊兒去?況且雖說他現(xiàn)在是個鰥夫,但身邊有個孔武有力的柔兒姑娘,長公主也賞了他兩個侍妾。好吧,他是沒碰,不過說明他不缺女人??!”
江寒月拐入煙溪樓后的小巷子,江浸月碎步跟著,絮絮個沒完。
“再說了,就算他們見過面,青梅竹馬的,又怎么了?”江浸月揉揉鼻子,說出一句,“你睡了你弟妹她還沒說什么呢!”
江寒月突地站住,兩只眼睛跟刀子似的在他臉上劃過。江浸月兩個手指捏住嘴唇,收了聲。
江寒月從前面剛進煙溪樓時,大茶壺便把消息傳遞給了后院住著的澹澹。因此這時候澹澹早已收拾出了一桌熱騰騰的早點,招呼江寒月坐下。
“澹姨身在煙花,原也沒資格多說什么。我本以為你同大奶奶之間是兩情相悅,現(xiàn)在想來,怕是大奶奶一廂情愿了?!?p> 江寒月手中筷子夾著個薄皮小籠,聞言若無其事地送入嘴中,笑道:“澹姨怎知她對我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