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兒!”
背后那人蹲了下來,尹爰息在地上一個驢打滾,將她攬到懷中。
“尹大公子,你做什么?”青禾顫抖著雙腿,驚惶地坐在地上看著他,“青禾對大公子心存感激,可沒以身相許的意思。”
“我呸,誰稀罕你?!?p> 尹爰息臊得滿臉通紅,果然秋天發(fā)春心過于不合時宜,連老天都嘲笑他。
“我走了,回去好好服侍蟬兒,別學(xué)紅什么那個沒良心的?!?p> “那是施姨奶奶!”青禾糾正道。她方才見明別枝一個人慌慌張張地跑出林子,正想跟上時卻聽見尹爰息大喊一聲,回頭一看是摔了跤,趕緊過來攙扶。
沒想到居然鬧出了誤會。
“什么四姨奶奶八姨奶奶!”尹爰息瞪了她一眼,撿起書。想到明別枝看書時那含羞帶臊的模樣,他不由心蕩神馳,站在原地發(fā)起呆來。
青禾見他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書頁,但顯然不是在看書,有些不解。難道是摔壞了?看著又不像。她心頭毛毛的,行了禮慌不迭地尋她家大奶奶去了。
這天晚上,尹爰息做了個夢。他夢見他與明別枝熱熱鬧鬧行了婚禮,相攜著喜滋滋地進(jìn)了洞房。紅燭搖動中,他一掀蓋頭,底下的竟是青禾,慌得趕緊又放下了。過了會兒,他不甘心地再次撩起,里面坐著的又變成了發(fā)面團(tuán)子般的碧砌。于是他又蓋上,最后扯下蓋頭時,那嬌滴滴的新娘卻是謝彩箑。
正待再蓋回去時,猛然聽到一聲驚天動地的嬰兒哭聲!尹爰息懊惱地翻了個身,“咣當(dāng)”一聲,頭上一陣劇痛。
原來他的腦袋砸在了床沿的花板上,額頭起了一個偌大的印著花紋的包。
隔壁柔兒正在低聲哄孩子,過了會兒,啼哭聲漸弱。他聽到自己這邊房門開了下,柔兒輕手輕腳地進(jìn)來。于是他趕緊閉上眼睛,聽到她口中低低說了句“還好沒吵醒”,便又關(guān)上門出去了。
尹爰息坐起來,給自己倒了杯清茶。
柔兒現(xiàn)在是真的名副其實了,在新楣身邊時,她的一顰一笑,都溫柔得好像軟緞一般。謝彩箑嫁過來時已有身孕,因此不便服侍,婚后沒多久她就讓他把柔兒收了。他那時候雖然不是很喜歡柔兒一身腱子肉,但既然是謝彩箑的意思,為了讓她心安,也就從了。
謝彩箑過世后,瑤安曾多次暗示他將柔兒正式納為妾室。這樣的話,一則可以讓驍勇伯放心——畢竟柔兒是從小跟著謝彩箑的,感情非比尋常;二則尹新楣也有了可靠的人照顧。但尹爰息起初因謝彩箑之死心煩意亂,后來更是添了對明別枝的憂慮,哪里還有心思納妾。
于是這事便一直拖了下來。
此時想來,他覺得自己未免對不住柔兒?,幇步鼛讉€月一直在暗地里相看姑娘,只等著謝彩箑周年祭一過便替兒子續(xù)弦。當(dāng)然,因為不是娶的原配,她的眼光就往下了許多,相看的要么是小官員的嫡女,要么是顯貴家的庶女。
要是等到繼室進(jìn)了門,柔兒的名分就不是他說了算了。雖然對他而言,續(xù)不續(xù)弦并沒有多大意思。
可就在聽到明別枝那句話的一瞬間,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遠(yuǎn)不是自以為的古井無波。他對續(xù)娶很有想法,想得快瘋了。
然而這想法實在是太荒唐了。
想到這里,他仰著脖子一口飲盡手中那盞茶。
茶水已經(jīng)涼透,冰冷的水線穿喉而入,好像一把以寒意為刃的刀子劃過。尹爰息重新在床上躺下,蓋好被子。
這回,他終于夢見了他心愛的女子。他和她在鋪滿了落葉的樹林中翻滾,鮮艷的紅葉如同漫天的花朵一般,覆蓋住了整張?zhí)炜铡?p> “蟬兒!”
隔著幾條街道,在崇慶坊的另一邊,江府早就陷入了沉寂。然而半溪閣的東臥室中卻仍亮著一盞小燈,穿著身白絹里衣的江大奶奶側(cè)身坐在床邊,手上握著盞碧色的瓷杯。
江寒月自然是不在臥房中的,兩人分房而睡已經(jīng)許久。東廂房中物什一應(yīng)俱全,除了沒有她,其他都是一樣的。
床邊腳踏上上,青禾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著,垂著頭一聲不吭。從朝云寺回來后大奶奶什么都沒說,她還以為這事就算過去了。沒想到夜半時分,她睡眼朦朧間被喊起來倒茶,然后便開始了訊問。
但她沒什么可后悔的,她進(jìn)相府本就是尹大公子的安排,能被選入半溪閣也是因為她事先得了尹大公子的吩咐。當(dāng)年尹大公子在竺州救了她一家,別說如今只是有可能被逐出半溪閣或相府,即便是要了她的命,她也沒有二話。
況且,這些日子大奶奶活得也不開心,如果尹大公子能讓她高興起來,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當(dāng)初挑你進(jìn)半溪閣就是覺得你伶俐,我想我身邊也不能只有碧砌這么一個忠厚老實的丫頭。萬萬沒想到,你是伶俐過了頭。等明日天亮你便去管事嬤嬤那里領(lǐng)差事吧,半溪閣廟小,容不下你這樣的大佛?!?p> “奶奶私心里難道就真的不想見見尹大公子嗎?”青禾見自己反正是要被逐出去了的,干脆壯著膽子反問,“尹大公子就算做過錯事,但對奶奶一直都是癡心一片,不知道比大爺好了多少!奶奶從前辜負(fù)他,如今分明已經(jīng)后悔,何必死守著一個負(fù)心人?”
話音未落,只聽“啪”聲響起,青禾面上一陣火辣辣的劇痛。
“奶奶就算把我打死我也要說!如今尹大奶奶沒了,大爺又另有所愛,奶奶為何不設(shè)法和離,與尹大公子再續(xù)良緣?”
明別枝不防這丫頭這么敢說,不由愣住了:“我怎么覺得前陣子你還打算撮合我同江寒月和好如初呢?難道尹爰息給你灌了迷魂藥了?神智昏沉到了這種地步嗎?”
“奶奶心地仁善,就該配最好的男子!奴婢起先以為奶奶既然無法選擇,那么不如同大爺好好過下去。誰知道大爺越來越荒唐,對奶奶也越來越頤指氣使。奴婢想著,既然尹大公子心里一直記掛著奶奶,與其在這兒耗費青春年華,不如另覓良人?!?p> “另,覓,良,人,”明別枝無力地靠在床背上,苦笑道,“真是個傻孩子,這世上哪來那么多試錯重選的機(jī)會呢?”
青禾本就聰明,一聽就知道這意思并非是不想,而是不能。她原以為尹大公子的癡念只是鏡花水月,看來并非如此。
明別枝看她神色詭異,忽然醒悟自己不小心流露了不該的念頭。
青禾看著她,忽然興奮地握住了她的手。明別枝連忙擺手,阻止她口中繼續(xù)吐出可能更驚世駭俗的言辭。
“過些天我回竺州去,你先同碧砌收拾一下。后日需要進(jìn)宮與娘娘辭行,你別忘了?!?p> 青禾愣了愣,站起來回味了一下她的話,不禁喜形于色:“奶奶不趕我出半溪閣了嗎?”
明別枝把茶盞扔給她,青禾手忙腳亂地接了,站在原地等她說話。
她坐在陰影中,眼睫低垂,如玉的臉頰上看不出絲毫情緒。青禾提心吊膽地屏住呼吸,生怕她又惱怒起來將她發(fā)賣了出去。
過了許久,她的唇角微微勾起,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長睫忽然閃動了幾下,漆黑的眼珠在睫下看著床邊的一格抽屜把手。
“等竺州回來再說吧!千里迢迢遠(yuǎn)去江南,實在是辛苦的很。我若是現(xiàn)在就將你趕了出去,豈不是便宜你了?”
青禾這輩子都沒聽到過這么好聽的聲音,就好像是九天綸音一般,雖只是柔柔軟軟的幾句話,卻令她心神激蕩。
“不辛苦!奶奶可千萬別便宜了奴婢!”
明別枝眼波流轉(zhuǎn),白了她一眼。青禾傻笑著扶她躺下,又放下床帳吹熄燈火。
帳幔內(nèi),她聽見明大奶奶輕聲道:“你可別再讓我知道你又背著我同爰息哥哥勾結(jié)?!?p>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這樣簡簡單單一句話,她居然聽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那聲“爰息哥哥”酥軟入骨,好像年底家宴時最為濃香四溢的那道冰糖肘子一般,甜,軟,糯,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