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的鎮(zhèn)子不算遠,開車只用了二十多分鐘。這個場子外面用簡陋的鐵柵欄圍著,的確比剛才那個院子大了許多。
蘇洋放眼望過去,遠處一片大大小小的煤堆和四處停放的幾輛貨車擋住了視線,看不到煤場的邊界,不禁嘆道:“嚯,這么大一片地方,您用的過來嗎?”
“嗨,蘇經(jīng)理您這就有所不知了,我這地方有時候還不夠用吶!”孟德源從羽絨服口袋里掏出一頂毛線帽子,往腦袋上一扣,又仔細向下拽了拽,使其均勻的貼合在頭頂。
“是嗎?”蘇洋遙遙打量了一下遠處,“這地方一年租金得多少錢?”
“不貴,這里地皮便宜的很,租金花不了幾個錢,而且,”孟德源隨手向著四周比劃了一下,“還有其他人用我這個場子存貨,他們還得給我交租金吶?!?p> 蘇洋向孟德源比劃的方向看了一眼,正瞧見幾個人站在一輛滿載的貨車邊談?wù)撝裁?,便往那個方向溜達過去,孟德源跟在他身邊,為他講解著自己構(gòu)建清山縣煤炭帝國的宏偉藍圖。
貨車邊的幾個人注意到了他們,一個小伙子匆匆走過來招呼道:“孟總!”然后神色尷尬的站在三米開外,沒有再向前走的意思。
蘇洋識趣的停下了腳步,孟德源皺眉走到小伙子身前,有點不高興的問道:“又怎么啦?”
小伙子湊近他身旁小聲說了幾句,孟德源似乎有些意外,向貨車邊的人群望了一眼,叉起腰指著小伙子低聲訓斥了幾句,然后領(lǐng)著他走到蘇洋面前咧嘴一笑:“蘇經(jīng)理,那邊有點事,我過去處理一下。這是我們公司小劉,讓他帶你參觀參觀,你等我一下哈,很快!”
說完又對小伙子交代道:“你給蘇經(jīng)理好好介紹介紹咱公司的情況,完了帶蘇經(jīng)理去化驗室坐一會兒,外面太冷了?!?p> 蘇洋望著孟德源的背影遠去,又轉(zhuǎn)頭看向小劉,見他二十出頭,高高瘦瘦,濃眉大眼,上唇幾根胡須歪七扭八,仿佛剛剛從皮膚里鉆出來似的,一臉憨厚相,便笑著問道:“那邊出什么事兒了?”
小劉看了蘇洋一眼,馬上避開他的視線,胡亂應道:“嗨,沒什么,別的公司的,出了點…出了點小事兒。”
蘇洋點了點頭,緩步向貨車走去,小劉跟在后面殷勤的說道:“蘇經(jīng)理,咱們?nèi)ノ堇镒粫喊?,您看這外面太冷啦!”
“嗯?”蘇洋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看太陽,沖小劉一笑:“沒事兒,我隨便轉(zhuǎn)轉(zhuǎn)看看,你先進屋去吧,別凍著?!闭f罷又繼續(xù)邁步向前走。
越是客戶不想讓你知道的,越是你所要用心關(guān)注的。這是有一次秦銳在酒桌上隨口對蘇洋說的,雖然當時大家都喝的醉醺醺的,但蘇洋卻記住了這句話。他見小劉還跟在自己身后,便扭頭問道:“孟總剛才說的化驗室是干啥用的?”
“化驗??!”小劉以為蘇洋回心轉(zhuǎn)意了,急忙笑著湊過來。
“化驗什么?”
“化驗煤?。 毙⒁荒樸露拇鸬?。
蘇洋無奈的瞥了小劉一眼,繼續(xù)往前走。小劉愣了一下,恍然大悟道:“化驗煤的發(fā)熱量之類的指標,我也不是很清楚。”
“發(fā)熱量?”蘇洋又停住了腳步,有些困惑的問道:“你們的煤買過來之前沒化驗過嗎?”
“化驗過啊?!?p> “那你們?yōu)槭裁催€要再化驗一遍呢?”
小劉撓了撓頭,像是一個被問到“上學為什么要帶紅領(lǐng)巾”的小學生,茫然答道:“我們買來的煤發(fā)熱量很高,電廠不需要這么高的發(fā)熱量,所以我們賣給他們的時候得把發(fā)熱量降下來,不然多虧啊?!?p> “降下來?怎么降?”蘇洋好奇的追問道。
“摻石頭唄!”
“摻石頭?”
“是啊,多摻點煤矸石進去,發(fā)熱量就降下來了,所以我們自己還得化驗一下,才能確保符合要求。”小劉雙眼直勾勾盯著蘇洋,認真的解釋道。
蘇洋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停住了腳步。此時他們站在距離那輛貨車十幾米的地方,煤場很空曠,不太攏音,初冬刺骨的寒風從幾個煤堆之間呼嘯穿梭過來,不時夾雜著孟德源和另外幾個人激烈爭辯的聲音。
蘇洋抄著手在原地聽了一會兒,沒聽出個頭緒,又不好意思再往近前湊,便掏出一顆煙叼到嘴里,回過頭問小劉:“這些人是干啥的?”
“別的公司的,租著我們的場子,可能是鬧了點小誤會?!毙⒁贿呎f,一邊伸手制止了蘇洋掏打火機的動作:“蘇經(jīng)理,不好意思,我們這地方嚴禁煙火。”
蘇洋一愣,“哦”了一聲,把煙塞回了煙盒。小劉趁機湊上一步:“蘇經(jīng)理,咱去屋里等會兒吧,屋里暖和,還能抽煙。”
這煙癮一上來,就像有只小手從肺里伸到喉嚨邊抓撓似的想要抽煙,何況外面確實太冷了,蘇洋覺得雙腳被凍得有些麻木,眼見孟德源和那些人只是在那里干嚷嚷,好像也沒什么大事兒,便點了點頭,轉(zhuǎn)身跟著小劉向遠處的一排平房走去。
剛走出十幾步,忽聽身后一陣喧嘩,緊接著有車輛發(fā)動的聲音,蘇洋和小劉同時轉(zhuǎn)過身來向后看去,就見那輛貨車掛著倒擋在地上畫了一個半圓,車尾朝向一片空地,然后停住,把裝滿煤的翻斗緩緩翻了上去。
車里的煤隨著翻斗的升起開始陸續(xù)向下滑落,但是似乎只有兩側(cè)和頂上的煤在稀稀拉拉的落下來,蘇洋感到有些奇怪,正想繞過去看一眼,就在這時,只聽升到半空的貨廂發(fā)出了“咔吧”“咔吧”的動靜,仿佛有什么東西斷裂開了。
緊接著,伴隨硬物摩擦金屬的聲音,眾人張大了嘴巴,眼睜睜看著一塊巨大的黑色冰坨子從貨廂里緩緩加速,一頭重重杵了下來,向前滑了些許距離后,另一半才從貨廂落下,清脆的拍到地上。
“我日!”蘇洋目瞪口呆。
“我操!”小劉驚慌失措。
兩人快步走到貨車邊,此時其他人已經(jīng)圍了過來,一個干瘦的中年人正叉著腰站在孟德源面前,吐沫星子橫飛的數(shù)落著:“孟總,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你看看這個大冰塊!沒下雨沒下雪,這么多水是哪兒來的?鐵證如山!這就叫鐵證如山!”
另一個胖一些的中年人,不知道是嘴笨還是被氣的,說話有些不囫圇:“俺…俺們以前說煤里有水,你…你不承認,你還說是露水,露水…露水能結(jié)這么個大冰塊子嗎?”
瘦中年人接著說:“孟總,要不是我們親自過來,這事兒還說不清了,今天你無論如何得給我們個交代!”
胖中年人繼續(xù)道:“俺…俺們租你的地方,租金也不少給,你可好,三天兩頭給俺們搗鼓這些破事兒!你說說你,你姓孟,還是孔孟之鄉(xiāng)來的,你怎么能這…這,這么沒有道德呢?”
孟德源在兩位中年人的輪番指責下顯得十分鎮(zhèn)定,面色凝重,沒有一絲慌亂,只是眼鏡片蒙上了一層霧氣。
他調(diào)整了一下眼鏡的位置,伸出雙手示意胖瘦二人冷靜:“別著急,別著急,兩位!咱們已經(jīng)合作這么久了,請你們信任我孟德源,這件事情我一定會徹查到底,給二位一個滿意的交代。如果真的是我們公司內(nèi)部人所為,那我絕對嚴懲不貸,并且包賠你們的損失,請二位耐心等待,稍安勿躁?!?p> “孟總,大家時間都很寶貴,不要為了這種事情浪費時間,請你馬上就徹查,我們就在這里等你的答復?!?p> “對!耐不了心了,什么安啊躁啊的,趕緊給我們說清楚!”
不管胖瘦二人怎么說,孟德源只是一味勸慰認錯,態(tài)度十分誠懇。
蘇洋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覺得有些尷尬,回頭一看,小劉站在離自己三米遠的地方,滿臉的不自在,便跺了跺凍得發(fā)麻的雙腳,說道:“走,咱們?nèi)ノ堇锏让峡偘伞!?p> “好!好!蘇經(jīng)理,這邊走!”小劉似乎也巴不得離他們遠點,忙不迭的帶著蘇洋穿過煤場,來到墻邊的那排平房,把蘇洋讓進一間辦公室,然后從陳舊的櫥子里翻出一個臟兮兮的茶葉罐,伸手捏了一小撮茶葉放到紙杯里,去隔壁屋接滿了熱水,端到蘇洋面前的茶幾上。
“謝謝。”屋子里的電暖氣并沒有對提高室溫起到什么作用,蘇洋把凍得通紅的雙手捂在紙杯壁上暖和著,一邊打量屋子里的擺設(shè),一邊漫不經(jīng)心的問道:“剛才怎么回事兒???他那車煤里摻水了?”
“啊,可能是吧,我也不太清楚?!毙⒆谵k公桌旁,雙手有些局促的在褲子上搓了幾下。
蘇洋點上一顆煙,半開玩笑的問:“不是你們摻的吧?”
小劉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剛想說什么,門開了,孟德源一步邁了進來:“蘇經(jīng)理!真是不好意思,出了點小意外,讓你久等了。走,咱們吃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