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放款進行的很順利,不到四點就結束了。蘇洋匆匆離開放款中心,準備回支行開會,一進電梯,看見環(huán)山路支行的客戶經(jīng)理范剛站在里面。
范剛四十多歲,身材不高,面相憨厚,蘇洋和他不太熟,只是在行里組織的各種活動中說過幾次話。此刻他微微低垂著頭,身子緊貼著電梯壁,兩個分行員工站在他面前,當他不存在似的高談闊論著一筆大業(yè)務。見蘇洋進來,兩人沖他打了個招呼,范剛也勉強擠出一個抱歉式的微笑。
電梯從八樓到了五樓,那倆人出去了。蘇洋打量一下范剛,比上次見面時憔悴了許多,頭發(fā)也花白了不少,不禁覺得有些凄涼,隨口問道:“剛哥,吉星那事兒,差不多完事兒了吧?”
“嗯,快了,快了?!狈秳偺痤^,又勉強笑了笑。
看著眼前唯唯諾諾的范剛,蘇洋不由得想起他去年因為業(yè)務突飛猛進而被評為分行優(yōu)秀員工時意氣風發(fā)的樣子。
當時上臺領獎的人大都端著、板著,只有范剛把獎狀舉得高高的,笑的十分開心,與他身邊擺著一張無所謂臉的秦銳形成了鮮明反差。想不到世事無常,現(xiàn)在的范剛在大家眼中儼然成了湖山分行的罪人,無論他在吉星案中究竟應該負多少責任,這種壓力都不是他這樣一個老實巴交的中年人所能承受的。
想到這里,蘇洋輕輕嘆了口氣,試著安慰道:“剛哥,其實我們都明白,那事兒也不能全怪你…”
沒想到這一句話竟似捅到了范剛的心窩,他肩膀抖了抖,顫聲道:“兄弟,你說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就是領導讓干什么咱就干什么,不讓管的事兒咱也不敢管,結果到最后落了這么個結果。你說我冤不冤?人家把錢掙夠了,說走就走,我呢?我這把年紀了,家里兩個孩子還要上學,沒了這工作,我怎么辦?”說到這里,幾滴委屈的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蘇洋有些意外,自己只是隨口安慰一下,原以為范剛會心灰意冷的抱怨幾句,沒想到竟掏心窩子說了這么多。他聽的似懂非懂,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好在電梯很快到了一樓,范剛舉起粗糙的大手抹了一把臉,走出電梯,在門口微微側臉,沖蘇洋點了點頭,然后快步走出了分行大門。
那是蘇洋最后一次見到范剛,很多年之后,他還一直希望自己當時能再多說幾句安慰的話,或者在分別時跟他握握手,哪怕是拍拍他的肩膀也好。
在總行的處理意見指導下,吉星案的內部處理結果在婦女節(jié)那天公布了:曲小蕓和范剛在這起重大風險事件中負有不可推卸的直接責任,被湖山分行開除。授信審批部總經(jīng)理和會計部總經(jīng)理被撤職、降級,涉及該業(yè)務審批放款的相關人員被降級、停職或調離原崗位。
環(huán)山路支行會計條線遭受重創(chuàng),從分管副行長到會計主辦都被降級處理,還有一些人受到了經(jīng)濟處罰。
而楊衛(wèi)東則如大家聽說的那樣,一怒之下辭去了分行風險監(jiān)控官的工作。葉濤行長樂見其成,沒怎么得罪人便在上任伊始兵不血刃的完成了部分中層領導干部的洗牌。
至于孫偉和尹文婷,則沒有在通報中被提及,只是有傳聞說總行認為他們作為此案相關人員“不適宜繼續(xù)從事會計工作,建議調離原崗位”。蘇洋打電話問時,他們仍在正常上班,或許分行還沒想好怎樣落實總行這個意見。
轉眼到了三月中旬,天氣又經(jīng)歷了一波由熱轉冷。周一中午,孫偉給蘇洋打來了電話:“洋哥,中午有空嗎?出來吃飯吧?”
“好啊,去哪兒?”整整一上午都在寫報告的蘇洋懶懶的舒展了一下身體。孫偉平時中午很少離開環(huán)山路支行周圍方圓三百米,這幾年約蘇洋吃午飯的次數(shù)用一只手都能數(shù)過來,今天來找他八成是有什么事兒。
“我快到解放路了,咱們去葫蘆羊湯吧?!焙J羊湯就在解放路支行附近,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倒不是那湯和葫蘆有什么關系,而是因為老板的外號叫葫蘆。
說起來這家店的羊湯味道其實平淡無奇,但卻另有一鍋上好的老湯,燉出來的牛肉又香又爛,每天都能吸引大批食客絡繹不絕的上門一飽口福。
蘇洋和孫偉走到葫蘆羊湯所在的街口,遠遠看見店門前那口大鍋冒著熱氣,有位大嬸兒正在用鋼叉挨個翻檢著鍋里大塊牛肉的火候。
旁邊桌子前一個小伙子手中菜刀上下翻飛,把一大塊剛燉爛的牛肉仔細剁碎,再在上面均勻的澆一勺肉湯,然后平著剖開幾個剛出爐的芝麻燒餅,麻利的用菜刀鏟起剁碎的牛肉,將燒餅塞的滿滿的,隨手扯下一個塑料袋裝進去,依次遞給面前排隊的食客。
老板葫蘆哥站在店里招呼著用餐的客人,他人如其名,五短身材,腿粗胯寬屁股大,虎背熊腰圓肩膀,粗脖子上頂著個小腦袋,遠遠看去真就像個葫蘆似的。
蘇洋一步邁進店門,掏出一百塊錢遞過去:“一斤牛肉,一斤油餅,兩碗羊湯?!睂O偉驚道:“一斤牛肉?咱倆能吃的完嗎?”
蘇洋把找回的零錢裝進口袋,笑著說:“嗨,剛從鍋里撈出來,湯湯水水的,我辦公室對桌一個人就能吃一斤?!?p> 二人端著切好的牛肉和油餅坐到桌前,蘇洋問道:“你今天怎么有空到這邊來了?”孫偉一邊在羊湯里加著各種調料,一邊愁眉苦臉的答道:“上午分行人力資源部叫我和文婷過去談話,我這是剛從分行回來。”
“文婷呢?怎么沒一起過來?”蘇洋迫不及待的夾起一塊半肥半瘦的牛肉送到嘴里。
“周靜叫她去逛街了?!?p> “哦。人力找你們什么事?”
孫偉悶悶不樂的掰開一次性筷子:“還是吉星那事兒,前些天公布的處理意見沒有提到我和文婷,總行有些不滿意。人力白總說,分行從保護我們的角度出發(fā),建議我們更換崗位,算是對總行有個交代。何況如果我們繼續(xù)在會計條線工作,今后的發(fā)展也難免會受到這件事的影響?!?p> “哦,那他想讓你們去哪兒呢?”蘇洋皺著眉頭問道,心想這倒是和聽到的傳聞相吻合。
“白總說,本想給我們爭取安排到管理部門,但是葉行長前幾天剛在會上要求分行將人員和費用向一線營銷部門傾斜,正在考慮對管理部門進行人員精簡,這種時候怕是很難再把我們安排進去,所以目前的想法是讓我們去做營銷?!?p> “做營銷?你倆有資源嗎?”蘇洋又皺了皺眉,“能拉到存款嗎?能上崗嗎?”孫偉苦著臉搖搖頭,蘇洋嘆了口氣,又問道:“他建議你們換崗位,那你自己的想法呢?”
孫偉還是搖頭:“我覺得事到如今,自己的想法已經(jīng)不重要了。再說白總的話也有道理,我倆如果硬要留在會計崗位,將來怕是也沒什么意思?!?p> 孫偉所謂的“沒什么意思”,就是婉轉的表示前途暗淡。蘇洋對此深以為然,沉默了一會兒又道:“那你們準備怎么辦呢?”
孫偉露出一副為難的樣子:“我們倆如果去到營銷崗位,也只能先像你一樣給別人當協(xié)辦,拿點分成。白總說你們解放路支行還缺客戶經(jīng)理,讓我們考慮一下要不要去,所以我才想找你問問情況?!?p> “哦,這樣啊?!碧K洋點點頭,“沒問題,你想問什么?”孫偉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就是…想了解一下你們鄭行長到底能不能要我們這種人,我們去做協(xié)辦能不能達到上崗業(yè)績?!?p> 在春江銀行,對公客戶經(jīng)理的上崗指標是日均存款五千萬元。蘇洋手里捏著一塊油餅沉吟了一會兒,遲疑道:“這個我也不敢肯定,不過呢,我們支行現(xiàn)在確實是客戶多,干活的人少,鄭行長也說過想要再招客戶經(jīng)理,但是...…”
蘇洋本想說“但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接受你們兩個”,不過沒有說出口就轉換了話題:“至于上崗嘛,我覺得只要你們能盡快上手,問題不太大,何況新上崗的客戶經(jīng)理還有半年業(yè)績保護期。”
他就著幾塊牛肉吃下了手里的油餅,伸手取過餐巾紙擦了擦嘴,點上一顆煙:“當初鄭行長剛來的時候客戶很少,為了讓我盡快上崗,協(xié)調秦銳——就是那個能吃一斤牛肉的人——分幾個客戶給我協(xié)辦。現(xiàn)在鄭行長客戶多了,想讓我專門給她干活,但看秦銳那邊也挺忙的,便說要招新人來給他做協(xié)辦。其實這種事兒對他們來說就像花錢請人干活,只要你們把工作干好,順便處好人際關系,他們應該會樂意吧?!?p> 孫偉靜靜的聽蘇洋講完,有些靦腆的問道:“那洋哥你覺得我們去解放路支行合適嗎?會不會影響到你的業(yè)績…和收入?”
蘇洋把手一擺:“你們不用想這么多,給人做協(xié)辦只是權宜之計,以后總還是要有自己的客戶的?!闭f罷,拿起一塊油餅在吃光了的牛肉盤子里泡了點湯塞到嘴里,含糊不清的說道:“我很快就會有的?!?p> 二人起身向外走去,孫偉把雙手握在一起搓了搓,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那如果有合適的機會,你在鄭行長面前幫我們說幾句話吧!”
蘇洋苦笑著點點頭:“那當然,我也巴不得你們能來,但這事兒估計鄭行長還要和秦銳商量,我盡力而為吧。”他稍稍一愣,扭過頭看著孫偉:“不過…如果鄭行長只要一個人怎么辦?”
孫偉一怔,猶豫了幾秒,隨即點點頭:“那就…那就讓文婷去吧,我是男的,適合的崗位多一些,怎么都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