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青鸞峰這一夜風(fēng)波蕩漾,鶯囀鳳啼,讓三更起身捶打榕樹的藍健聽得耳燥。
到了雞鳴破曉,他得知了另一個大喜訊。
他本意是找父親母親請安,誰知一入茅草屋,便見一青絲長綰的俊美青年立在窗前,而她的娘親居然已有孕兆。
時間仿佛回流,回流到他不曾出世的前幾天早晨。
陳彥一夜之間年輕了十多歲,母親自不用說,比照以往更加光彩攝人,看向父親的眼神里多了幾縷柔情。
而父親陳彥笑著轉(zhuǎn)向他,念了聲:“健兒?!?p> 藍健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父親明明是肉眼凡胎的啊,即使靈丹也無法轉(zhuǎn)還,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藍健急忙跪下,高舉雙手伏身大拜:“父親,母親,兒子來請早安了!父親您這是,這是……還有娘親,您……”
好事太多,他一時手足無措,陳彥知道他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令他起來:“為父沾了你妹妹的福,竟一夜返老還童,你說這事奇不奇怪?”
藍健看向母親,藍若冰倚坐床頭,腹部微挺,過了一陣竟然愈加渾圓。
她聽陳彥那話只道沾了女兒的福,當即癟嘴不悅,白了陳彥一眼道:“我聽說,道侶合修本就有機緣打通淤塞靈脈,你只顧著謝女兒,不肯謝我?”說罷,冰雕的臉上浮現(xiàn)殷紅。
陳彥當然知道,如今這返老還童不是道侶合修造成的,可為了讓妻兒更加喜悅,只好深深作揖:“為夫這廂有禮了。”
藍健回想著三更時這間茅草屋內(nèi)的種種怪聲,不覺面紅耳熱,猶猶豫豫道:“娘親,凡女十月懷胎,我們不羈仙山才短短幾個時辰?”
藍若冰降下目光,神情溫柔至極,充滿母性光輝,拍了拍肚子道:“不多不少,再過一炷香,她就會自己蹦出來了。”
于是,藍健當真搬了條長凳過來,陳彥也泡了壺茶坐在上面,父子二人盯著床上的藍若冰,卻被她用枕頭砸了出去。
“夫人,莫砸。”
倆人好不容易脫身,樣貌極為狼狽,剛出茅草屋,卻見那方烏云滾滾,還以為是什么妖物竄向青鸞峰了。
等離得近了才知道,那是藍若璃帶著人來了。
仙門聚寶閣所飼大鵬金雕獸,有御重遠足之能,羽翼峻黑,自然像是一片烏云了。
陳彥以往也見過藍若璃,他這人較為負責(zé),每月按時將藍若冰與健兒的靈祿留下,與陳彥只有一個寒暄的照應(yīng)。
今日來到青鸞峰,這藍若璃卻全然改變了態(tài)度,卑微無比,滿口逢迎,與藍健說話都是彎著腰,一口一個世侄世侄的叫。
身后弟子挑著烏木箱無處安放,他又繞著青鸞峰神行一周,親自測繪了圖紙,著令立刻下手打造宮殿,為世侄女降生贈禮。
陳彥還未來得及開口道謝,這藍若璃即摟著他,往茅草屋內(nèi)迎,仿佛是到了他家:“以往若璃照顧不周,還望陳彥兄海涵。”
“好說好說。”
嗚哇!
嬰兒啼哭似百靈朝歡,在唱一首歌頌萬物初生的禮樂,讓人聽了心頭軟糯,只想將所有的愛都奉獻于她。
陳彥奔至床前,只見女嬰雙眸純凈如洗,望見他便咯咯直笑,他晃晃手指,女嬰眼中的笑意化為白練,從左流淌到右。
藍若冰臉色不見一絲虛弱,唇角掛著慵懶滿足的笑容,用手指撓了撓女嬰的小臉,“當?shù)模o她起個什么名字好?”
“南有嘉魚,烝然罩罩。我們青鸞峰地處不羈山南麓,剛這小孩兒眼波又似魚群逡巡,十分鬼靈,我看就叫藍嘉南如何?”
藍若璃立在門前,霍然目睹師妹生產(chǎn),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忽聞一個“難加難”蹦出來,急忙擺手阻止:“怎能叫難加難?”
“那能如何?這名字少一個字都失去了韻味?!标悘项^。
藍若璃眼珠轉(zhuǎn)轉(zhuǎn),悄然上前說道:“陳彥兄你雖為入贅不羈仙門,這子女按理要隨門派宗姓。但規(guī)矩是死,人是活的,不如讓若冰師妹報請老祖,安上你的姓氏,也好表彰健兒世侄結(jié)姻雍籍仙山的大功勞啊?”
“若璃老弟此法甚妙,陳嘉南,聽著倒順耳多了。”
藍健早已急不可待,一聽妹妹有了名字,當即從娘親那里求來妹妹,舉得高高的:“陳嘉南,陳嘉南,哥哥一輩子保護你!”
女嬰只顧著笑,眼中是那個青絲長綰到腰際的青年,在朝她露齒微笑,口中竟發(fā)出了“爹,爹,爹爹”的小乳音。
不日,青鸞峰豎起宮殿,并不似其他幾位長老那般豪綽,按陳彥的丈量,僅僅只有他前世海外別墅的三分之一。
陳彥知道,不羈仙門之所以如此,必有討好藍健那層意思,北方貴賓既已芳心明許,藍健遲早是要走出這方天地的。
宮殿落成之日,不羈老祖親自蒞臨,各大長老、支脈宗主紛紛來賀,中心卻只有兩位,一個是藍健,其次才是陳嘉南。
不羈老祖喝多了,指指點點道:“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雍籍仙山我們已派人調(diào)查過,是一等一的逍遙去處。千里江河奔流而下,萬頃浮島掌燈齊放,四維靈山秀水,怒瀑如龍,灌入江口靈霧升騰。他們的少宗主能看上健兒,必然也是至純至孝之人?!?p> “反倒是與雍籍仙山遙相呼應(yīng)的不動門,那是個什么光景?為何我不在之時,你要和他結(jié)姻?”
藍若山近日與女兒于門派行走始終小心翼翼,忽聽老祖又行責(zé)罵,靈酒作用也氣昏了頭。
“那是你閉關(guān)五十載不通曉天元大陸的事,不動門于北方根深蒂固,支脈何其復(fù)雜,豈是一介小小雍籍仙山可比?世間豪門哪個不是需要時間來沉淀?那些初出茅廬便一鳴驚人的門派勢力,過不幾年便力不從心,虧空重大,于我等看來猶如過眼云煙,數(shù)千載總要冒出來幾個。”
藍若山瞪大醉眼,連最基本的尊稱都不要了,可見急怒攻心。
不羈老祖倒也不講求這些,他聽了藍若山的話,當即冷笑一番:“不動門宗主林姝宏是個什么鬼東西?他是修猛鬼道的,連他泅渡青元海時用的船都由鬼火縫合,此種修煉方式損德至極,對宗門來說更是貽害萬年,你到底是鬼迷心竅了,居然將女兒往火坑里面推。如今已然深受其害,還要替它嗆聲?”
滿殿之人聽聞他倆吵架,無不噤聲,若是常人頂撞老祖,還敢有人跳出來喊聲“大膽!”
但藍若山地位非同尋常,哪有人敢?
他這太虛九重境夯實得很,曾仗著身負火琵琶神功與火靈關(guān)系甚篤,試圖凌虛橫越青元海,只差千里之功。
若不是由他返回親述火海面貌,青元渡劫船是不容易造出來的,所以說,不羈老祖始終讓他三分。
“哼,婦人之仁!”藍若山拂袖冷笑,走到酒席中央,趕走那些長袖善舞的女弟子,“那林可是個雜種,我絕饒不了他,但不動門是不羈山在北方唯一的盟友,盟友之間只講利益,莫講道義。老祖可知,五十載前那些化外隕鐵又是何人贈送?若沒有不動門,隕鐵早成了北方諸門派的囊中之物?!?p> 藍若山無論講些什么,最后都能將話題引上青元渡劫船,這是不羈老祖一個把柄,因此他只好咂咂嘴吧,不與論辯。
陳彥自愿坐到殿角,不惹任何人的眼線,他夫人抱著嬰孩兒坐在殿首,早朝他使了好幾個眼色。
陳彥起初不明白何意?細細看藍若冰對的口型,才知道女兒畏懼藍若山大吼大叫,讓他把女兒抱到殿角去。
藍若山覺得無人膽敢質(zhì)疑他的權(quán)威,胸臆更盛,于是敞開門來說:“所謂豪門、名流哪能看它一時的風(fēng)光,落魄?更要看它背后九曲環(huán)繞之交際、脈絡(luò),有些勢力表面風(fēng)光,實則藏污納垢,沒有任何底蘊可言。遇到點事,莫說結(jié)盟,便是借一些靈丹靈液它都要躲著你走。就像那個雍籍仙山,知曉老祖成為半神,立刻忙不迭地差人來賀。藍健拒了他們的婚事,以為結(jié)盟不成,當即閃身走人,其趾高氣昂的態(tài)度,著實可恨!”
這藍若山頗懂得煽動人心,說到最后,眾人祝賀六長老一家的興致,也漸漸敗了下來,藍若山看了十分得意。
陳彥始終沒聽他在胡說什么,得到夫人召喚,哪敢耽擱?來到殿中,邊拜邊朝殿首疾走,正好攪了藍若山雅興。
藍若山早就看這凡人不順眼,總覺得青鸞峰住了個蒼蠅,發(fā)現(xiàn)他抖著白衫從身邊經(jīng)過,當即一手雷霆,將他扣到掌心。
陳彥四肢離地,嚇得大呼小叫。
“你這個凡夫俗子,你兒子那日好大的威風(fēng),居然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讓我以及女兒蒙受奇恥大辱?”
藍健早就看不慣他頤指氣使的樣子,況且這還是在青鸞峰,藍若山居然膽敢一把擒住他父親,這筑基五重的少年跳了出來。
“二長老,快放下我父親,你有何不服,皆可對藍健來說!”
藍健生得強壯魁梧,筑基境的外門弟子中,他拳腳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狠辣,一點都不像其為人。
陳彥的確害怕,他整個人被藍若山吸入手中,渾身猶如滾水沸煮,看來藍若山是想借這樣一個機會讓陳彥吃點苦頭。
陳彥掙扎著說:“二長老息怒啊,我陳彥素來教導(dǎo)兒子要寬以待人。你家女兒染了絕癥,我兒子懇請朋友相助,解了你家燃眉之急何以成了恥辱?我剛聽聞,二長老說鑌鐵之事,若是虧欠了別人的錢,要抵償些什么,無論如何都不能犧牲兒女之幸福啊。若當日沒有健兒朋友在,你家豈不喜事變喪事了?那才是真正的恥辱呢!”
陳彥說話,一口世俗調(diào)子,道理卻說得清楚,那些險些被二長老洗腦的人,猛然認清形勢,原來,還是雍籍仙山最可靠啊。
藍若山額頭青筋暴跳,手掌靈火卻漸漸熄滅。他誹謗雍籍仙山,是為了挽回自己在不羈仙門里的臉面,女兒那事讓他的形象受到了難以估量的損失。他一度以為陳彥是個軟弱可欺的,便想借著機會收拾他,使他服軟,順便坐實了雍籍仙山不可深交的印象。
哪知道,在他這萬分之一的靈火煅燒下,這個凡人居然承受得住?還不疼不癢地把他貶損了一番,成了那忘恩負義的小人。
不羈老祖此時擱下酒杯,望了一眼面沉如水的侄女,道:“藍若山,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zhàn)我這個老祖,可見你是想要做掌門做老祖的?!?p> 藍若山扔下陳彥,灑然轉(zhuǎn)身,一拱手:“豈敢,老祖通天的本事,我藍若山不過是不羈山上,一粒小蝦米。”
“不不。”不羈老祖裝腔作勢地伸了個懶腰,“我不羈老兒執(zhí)柄不羈山數(shù)千載,自問沒有創(chuàng)下奇?zhèn)ス冢炊侨甑葞讉€長老為門派嘔心瀝血,尤其二長老藍若山。這樣吧,假如你能使雍籍仙山與我派結(jié)盟,不羈老兒便自行禪讓此位,讓你做掌門如何???”
此言一出,青鸞峰上氣息凝固,剛建成的宮殿里落針可聞,每個人都呆呆地望著老祖,仿佛要進一步驗證這話的虛實。
藍若山愣了愣,忽然放聲大笑:“這有何難?!不過是北方區(qū)區(qū)一個新崛起的勢力,想我不羈仙門是從血戰(zhàn)天魔族那時便崛起的古老宗門之一,和他聯(lián)盟是他幾世修來的福分?!師父,你可要想明白了?!?p> “自然?!?p> “我若借用,藍健他與雍籍仙山少宗主方慧慧的關(guān)系呢?”藍若山陰笑道。
“自然可以,藍健是我派弟子,宗族血親,為仙門開枝散葉,當義不容辭。”不羈老祖攥起玉杯,把玩起來。
藍健正虎視眈眈地望著藍若山,忽聞老祖這樣說,當即一甩袍襟,跪拜叩首:“遵老祖令!”
其不計前嫌,分清是非的作為,讓各位長老以及各支脈宗主都不禁點起頭來,對這少年更加高看一眼。
“那這事就更簡單了……”
藍若山正要謀個計劃與各位分享,驟見殿外晴空燒起一團烈火。
一架由仙品靈獸火龍駒拖載的四乘火焰輦車,轟轟隆隆地踩著火燒云,停留在了青鸞峰上。
車中走出一人,頂戴火漆流星冕旒,身披羲和攬日禮服,氣質(zhì)陽剛,十分威嚴,只是眉宇間有些憤懣與憂愁。
大長老藍若木和五長老藍若虛當即認出此人物,著令弟子擺開頂級儀仗,“不羈山弟子迎接?xùn)|陽帝君!”
東陽帝君是真正繼承了上古皇權(quán)正統(tǒng)的人物,為目前天元大陸頂級強者之一,據(jù)說他已接觸到假仙境的門楣了。
門下弟子數(shù)以兆計,領(lǐng)地為南極烈陽谷,常年與神火為伍,設(shè)有鴉首祖廟,亦是仙品靈獸火龍駒的唯一棲息之地。
這人和不羈老祖倒是有幾分往日交情,不羈老祖見是熟人來了,笑瞇瞇地將他迎接了進來。
東陽帝君坐到殿首,忽覺奇怪,他竟然聞到了一絲奶香味。
轉(zhuǎn)眸一看,原來是個胖嘟嘟的粉娃娃,由娘親抱著,正入神地盯著東陽帝君的冕旒玉穗兒看。
東陽帝君一時心田融化,伸出玉藕般的手指,撥了撥女嬰的小唇兒,“哦,哦,你叫陳嘉南……六長老,恭喜了?!?p> 藍若冰剛要離開桌案施禮,那東陽帝君卻擺手阻止,“不必了,我這個帝君啊,也快當?shù)筋^了?!?p> 不羈老祖笑問:“何出此言?”
“還能怎樣?!睎|陽帝君拿起玉杯,喝了一盞,“那雍籍仙山好不通情理!我東陽帝君,上古皇權(quán)正統(tǒng),門楣何其高大?!我聽聞他門派里半神強者較多,與烈陽谷也算是旗鼓相當,便紆尊前往北方策立盟約,誰知他們那個掌門,叫方子敬的,實在狂妄!”
“哦,怎么說?”
“他居然派了個叫糊涂仙的理事長老出來,告訴我,烈陽谷暫且不配,還說什么,門不當戶不對易造人怨。”
說到此處,所有人都將目光斜向藍健,他摸摸耳梢,總覺得此話似曾相識。
藍若山頗為慌亂地搓起手指,良久,他才訥訥道:“連,連帝君都碰了釘子?這,這結(jié)盟之事還需從長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