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有一次，我和梔瀾送繡好的綢緞去一戶姓張的人家，張家有一個花花公子，名叫張啟。
很久以前，我就聽說過他的事跡，他和很多女子都曖昧不清，但他沒有娶她們中的任何一個。有人說在他的眼里女人只是玩物，他仗著權勢殘害過不少姑娘。而張啟的父親對這些從來都是不聞不問，他對這個兒子，從小就是極度的縱容。
當我們準備從張家離開的時候，張啟捧著酒壇子，正醉醺醺地唱著不知名的歌?？匆娢液蜅d瀾，他揉了揉眼睛發(fā)出咦的一聲感嘆：原來是兩個漂亮姑娘。
他說話的時候帶著很濃的一股酒氣，他說著伸手就要摸我的臉，仿佛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件行走的衣裳，是他們家買下來的商品。
我偏過頭避開了他的手，拉著梔瀾就準備走，可是張啟卻嘿嘿一笑擋在我面前，“你逃不出去的，我姐姐可是貴妃，得罪了我可沒好果子吃，還不如跟了我，我保證你一生都穿金戴銀?！?p> 我沒有說話只是瞪著他。
這時候梔瀾不知從哪里搬來一塊石頭，狠狠地砸向他，張啟被砸得頭破血流，暈倒在地上。
我驚訝地看向梔瀾，她的眼睛里滿是驚恐，于是我握緊了她的手，帶著她回到繡坊，我說，“梔瀾，你不要怕，如果出事你就說是我打傷的他?！?p> 我沒有想到那么瘦小怯懦的女孩會有勇氣用石頭去砸別人的腦袋。
梔瀾笑了笑說，“我沒事啊，姐姐。我跟你們說過，我嫁給父親的債主以后，他們都不把我當人看，他們所有人都欺負我。“
“后來我終于忍不下去了，于是有一天，我趁我所謂的丈夫帶著全家出去踏青的時候，把他騙到一個樹林里，然后用石頭砸暈了他?！?p> “看著他頭上滲出紅色的血，我心里真的很害怕，我想我可能殺人了?？墒俏也缓蠡冢已刂肿拥男÷菲疵呐?，拼命的跑，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遠，我不敢停下來，我知道如果被他們抓回去，我一定活不成?？墒亲詈笪疫€是堅持不住，倒在了地上。”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就看到了你，你笑著給了我一杯水，那時候我就覺得，你就是我心里的那個姐姐，我一直想要的姐姐。所以我不允許任何人欺負你，我一定會保護你?！?p> “傻姑娘，都是姐姐保護妹妹，哪有妹妹保護姐姐的。”我伸手抱了一下梔瀾，她的笑容那么干凈純粹，而她的感情又是那么熱烈，她是個令人心疼的女孩。
第二天張啟帶著很多人來繡坊，他的額頭上已經(jīng)纏上了紗布。
他站在一棵杏樹下，陽光從樹葉間打下來，看不清他的表情。
晚杏把我和梔瀾護在身后，怒目而視，“你們想干什么，她們都是我的徒弟，你要想帶走她們先問過我。”
我連忙拉住她自己走上前去，“打傷你的人是我，如果你想要報仇就找我吧，但是不要為難無辜的人?！?p> 張啟看了看晚杏，又看了看我，露出了一抹嘲弄的笑容，“你們沒必要這么惺惺相惜，演這些苦情戲?！?p> “我也不是那種睚眥必報的人，那個老太婆不是想替你們出頭嗎？我就給她這個機會，只要她能在半月內繡成洛神賦圖，我就不再為難你們。”
他說完就轉身離開了。
我問晚杏，洛神賦圖是什么，晚杏只是拍拍我的手，并不正面回答，“虞靜靜你放心吧，我可以繡好這幅圖?！?p> 然后晚杏就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沒日沒夜地做著刺繡，而梔瀾看著緊閉的房門神色復雜。
我給了梔瀾一個擁抱，告訴她晚杏不會輕易許下承諾，雖然我不知道那幅圖究竟有多難繡，可是我相信她。
從日升到日落，十五天很快過去。就在第十五天的正午，半月之期剛剛滿的時候，張啟又帶著人來了，而晚杏的洛神賦圖也已經(jīng)完成，只是她出來的時候面容看起來像干枯的樹葉一樣蒼老。
可是張啟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就把晚杏拿出來的刺繡撕得粉碎，“老太婆，你當我傻嗎？如果你真的繡完了洛神賦圖，怎么會只有薄薄的一卷？”
我低頭看向一片一片破碎的柔軟的綢緞，仿佛看到了晚杏破碎的心。
晚杏憤怒地盯著張啟，也不反駁，只是擋在我和梔瀾身前。
我剛想說些什么，梔瀾先我一步開口：“不就是完整的洛神賦圖嗎，我給你?！?p> 梔瀾轉身從自己房間里抱出來一卷巨大的絲綢，大到我?guī)缀蹩床坏浇z綢后面她單薄的身體。
她用力把這幅巨大的刺繡扔到張啟面前，而張啟看完以后，臉上的表情全是不可置信，他遵守他的諾言，沒有再為難我們，帶著他的手下離開了。
我沒有想到原來梔瀾的繡功不只是超越我，還超越晚杏那么多，而我卻渾然不知她是什么時候繡了這么長的一幅圖。
于是我問她，“瀾兒，你是怎么做到在這么短的時間完成這么龐大的作品的？”
梔瀾立刻低下頭，像個犯錯的小孩，“這只是一個巧合，其實我很久以前就開始繡這幅圖了，沒想到居然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我不是故意要瞞你們，我只是不知道自己繡的好不好?！?p> 我朝她笑了笑，“我們又沒有怪你啊，是你救了我們，我們只會感謝你啊，真是個傻姑娘?！?p> 梔瀾一下子就紅了臉，她這個人就是這樣，永遠一副怯生生的模樣，你夸她一下，她就會臉紅。
她喜歡站在離你不遠的地方偷偷地看你，等你發(fā)現(xiàn)再沖你甜甜地微笑，她笑起來的樣子像一片羽毛拂過臉頰那樣柔軟。
就這樣又過了一段日子。
突然有一天，我在包子鋪買早餐的時候，聽到很多人都在討論張啟，張家跋扈的六公子張啟，失足跌進自家的池塘里活活淹死了，尸體在水里泡了四五天才被人發(fā)現(xiàn)，撈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腐爛。
仵作驗過尸，張啟的身上沒有一點傷口，也沒有中毒的跡象，甚至他的表情都沒有一絲的慌亂和恐懼。
有人說是張公子出去花天酒地喝醉了，回家時沒看清路，他掉進水里的時候就已經(jīng)神志不清，所以才感覺不到害怕，還有人說他不是自己不小心，而是碰到了水鬼，所以才會丟了性命。
我回到家跟梔瀾說起這件事，可是梔瀾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她安慰我說，“姐姐，你不要害怕，其實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你就當這是他的報應，他那種人死了一點都不可惜，反而我覺得很高興?！?p> “他曾經(jīng)對你有無禮的舉動，還來繡坊找我們麻煩，現(xiàn)在他不在了，不是很好嗎？”
“我不是害怕，我只是奇怪，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會無緣無故的就死了?！蔽铱粗鴹d瀾的笑容覺得心情有些沉重。
梔瀾從石凳上跳下來抱了抱我，她的眼睛里裝滿了對我的心疼。
“姐姐，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是想不明白的，如果我們每件事都要去追究，那人生還有什么意義呢？”
“就比如說我，我的父親以前很疼我，可是后來他把我賣掉的時候，一點也沒有猶豫。我也奇怪究竟是為什么，可是就算我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梔瀾抱著我難過地哭了起來，而我只能拍拍她的背，安慰她，“傻丫頭，你還有我啊，姐姐會一直陪著你?！?p> “我知道你是擔心我的好奇心會害了我自己，可是我只是隨口問問而已，我并沒有想過要去管這件事?！?p> 梔瀾眼睛紅紅地看著我點了點頭，她總是這樣脆弱和敏感，也總是這樣容易滿足。
在后來無數(shù)個漆黑的夜晚，無數(shù)個孤單的白天，她一直這樣陪在我身邊，每當我回頭看她，她總會露出像一片羽毛拂過臉頰那樣柔軟的微笑，她叫我姐姐。
姐姐，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