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童謠

　　四周漂浮著纖長的水草，而頭頂是永遠(yuǎn)只有藍(lán)黑兩種顏色的天空，這是我在水里的三百年。

　　每天看著一縷縷陽光如同穿針引線般穿透重重河水，折射出一個刺眼的光圈，然后再慢慢縮小，世界又變回如墨的黑暗，無數(shù)的游魚游離在不透光的世界里。

　　然后偶爾探出頭看看外面燈火通明的世界。

　　然后母親半憂慮半責(zé)怪的說一句，要離人類遠(yuǎn)一些。

　　然后閉上眼睛等待新的一天到來。

　　這樣周而復(fù)始的生活。

　　就這樣生活了三百年。

　　可是這樣的讓人覺得有些嘮叨的關(guān)心，母親從來沒有給過游鯉。

　　母親說，每次看見游鯉那張幾乎和父親一模一樣的臉，她就會感到一種快要窒息的無力感。那些隨著父親的離去而消散的記憶，就像覆蓋在石頭上的青苔一樣緊緊地包裹著心臟，你沒有辦法掙脫，只能努力不去看不去想。

　　在游鯉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他從來不懂得什么是煩惱，他總是快樂的笑著。

　　他最喜歡那些墨綠如同絲綢般光滑的水草，纖長而柔軟的水草一條條覆蓋下來，如同宮殿里垂落至地面的紗幔。每當(dāng)我看見他小小的身子在水草間穿行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在他那個年齡的自己，也是這樣無憂無慮的生活。

　　我喜歡那些水草，因?yàn)樗鼈兒苓m合藏身。我常常躲在里面，等到父親經(jīng)過的時候，再突然跳出來，我想看到當(dāng)我突然出現(xiàn)時父親驚訝的表情，但是父親從來沒有被我嚇到。

　　他每次都會把我抱起來，問我是不是在等他回家。我應(yīng)聲看向他，我發(fā)現(xiàn)父親臉上原本嚴(yán)肅冰冷的表情在我看向他的時候全部都會消失，就像儲存了一整個冬季的雪突然融化一樣。

　　我一直有種錯覺，我覺得父親是天上的神明，無論什么樣的困難都無法撼動他半分，就像他輕松拿起我用盡全力也搬不動的東西一樣，就像大海邊的礁石，一千年一萬年也不會倒下。

　　母親說，人是危險(xiǎn)的動物，而父親卻說人類和我們一樣，有善良也有邪惡。

　　我問父親：“可是母親說他們把我們當(dāng)成食物，這樣也不算壞嗎？”

　　父親回答說：“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都有他們存在的意義，就像我們會吃蝦和螺一樣，你覺得我們是好還是壞呢？”

　　我又問，“那人類長什么樣子呢，他們也有鱗和尾巴嗎？”

　　父親摸摸我的腦袋說，“他們沒有鱗也沒有尾巴，他們生活在干燥的泥土上面，以后你慢慢就會知道的?！?p>　　說完又小聲地叮囑我：“不要告訴你母親我剛才說的話，她要是知道一定又會數(shù)落我。”

　　父親在外人面前總是嚴(yán)肅而不茍言笑，在我面前又總是和煦慈愛，而對于母親，他總是小心翼翼不敢有一點(diǎn)疏忽。

　　我只見過母親對父親呼來喝去，卻從未見過父親發(fā)脾氣。

　　我曾經(jīng)問過河里年老的婆婆，為什么父親一見到母親就變得膽小起來，婆婆說，那不是膽小，那是一個男人對愛人的承諾，是這個世上最珍貴的東西。

　　我迷茫地?fù)u搖頭，“婆婆，我不明白?！?p>　　“以后你慢慢就會明白的。婆婆老了，沒有力氣了，很多事情也解釋不清楚，但是婆婆可以很明確的告訴你，你的父親是一個真正的英雄，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p>　　當(dāng)小孩子的問題找不出一個很好的答案時，大人們總會說，以后你就會明白的。

　　因?yàn)檫@樣的回答，幼年的我常常期盼著長大，我幻想著自己跟那些成年的哥哥姐姐一樣擁有強(qiáng)大的靈力，可以用幻術(shù)制造出一重重的光影，可以隨心所欲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而不被母親責(zé)罵。

　　可是當(dāng)我真的長大了，又變得傷感起來。

　　有時候游鯉也喜歡問我一些奇怪的問題，當(dāng)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時候，我也會說以后你就會明白的。

　　游鯉比我小十三歲，當(dāng)他出生的時候，我已經(jīng)可以獨(dú)自去把河灘上的高筍帶回來當(dāng)零食。

　　游鯉的眼睛漆黑得像每天降臨的夜幕，里面細(xì)碎的光又如同揉進(jìn)了最清亮的月光，我喜歡這個弟弟，他叫我姐姐的時候，臉上的神情柔軟又明亮。

　　母親從來沒有好好待他，每次母親來尋我們總是只叫我的名字，我再隔著遙遙的距離，隔著那些明明生根在水里，卻好像是漂浮著的植物喊一聲，“弟弟，回家了?！?p>　　弟弟的性格很好，當(dāng)母親牽著我離開的時候，他就會從很遠(yuǎn)的地方游過來。我才剛聽清他叫我姐姐的聲音，轉(zhuǎn)過身就能看到他飛快地沖過來，然后站定。小小的身影喘著氣說：終于追上你們啦。

　　我看著弟弟笑嘻嘻的臉，感到有一些落寞，母親一句話也沒有說，我看向她，卻只能看到她獨(dú)自前行的背影。

　　游鯉一點(diǎn)也不在乎母親的冷落和偏心，他說：“有人告訴過我，對女孩子要多一點(diǎn)關(guān)心，因?yàn)榕⑻焐捅容^敏感，姐姐你是女孩子，母親也是女孩子，我會保護(hù)你們的。”

　　在我一百歲生日的時候，母親給了我一個很精致的盒子，里面裝著一個漂亮的圓球。母親告訴我，當(dāng)我們長到一百歲的時候，就可以開始學(xué)習(xí)一些簡單的法術(shù)，這些法術(shù)就記載在這樣的圓球里，這種圓球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遇星”。

　　不同的球體里記載著不同的法術(shù)。

　　母親給我的遇星，是從一大片水域里分離出水珠，然后試著把這些水珠組合成自己喜歡的形狀。

　　我的靈力很弱，只是能簡單地把水珠排列成直線，可是我還是很高興，那是我學(xué)會的第一個法術(shù)，而游鯉看著一顆顆飄浮著的水珠，眼睛里全是羨慕的光。

　　他問我：“姐姐，我一百歲生日的時候也會收到這樣的禮物嗎？”

　　我說是的，你會收到。

　　“那我要把水珠拼成我們一家人的樣子?！边€差整整十三年才滿一百歲的游鯉這樣期許。

　　可是他年滿一百歲那天并沒有等來他的生日禮物。

　　我記得那一天四周還很黑，睜開眼什么也看不見，我想大概還是半夜吧，游鯉就激動得睡不著覺。

　　他不停地問我，“姐姐，什么時候才會天亮，你說母親給我的那一顆遇星也是關(guān)于怎樣控制水珠的嗎？其實(shí)我更好奇怎么能把它們變成冰塊。”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說快睡吧，等你醒來的時候天就亮了。

　　然后游鯉從天黑等到天亮，又從天亮等到天黑。他臉上的表情也和天色一樣，一點(diǎn)點(diǎn)從明亮變得暗沉，他朝我大吼：“根本就沒有什么禮物，沒有什么遇星，你這個大騙子，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

　　游鯉說完，眼淚就洶涌地漫了出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游鯉哭。

　　我嚇得手足無措，只能安慰他說：小鯉，你別難過，我最近又學(xué)了不少新的法術(shù)，我教你好不好？

　　可是游鯉只是用怨恨的眼神盯著我，然后一句話也沒說，轉(zhuǎn)身跑開了。

　　我沒有想到母親對游鯉的不喜歡已經(jīng)到了那樣的程度。

　　我不知道母親是忘記了游鯉的生辰還是不愿意準(zhǔn)備，哪怕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禮物，那樣的法術(shù)對于母親來說根本是信手捏來，母親曾經(jīng)得到過亦失長老的指點(diǎn)，而亦失是全族幻系法術(shù)造詣最高的人。

　　我的心里有那么多的難過，我憤怒地去問我的母親，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游鯉，父親已經(jīng)死了那么多年難道你還放不下嗎？難道游鯉不是你的兒子嗎？你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讓他受委屈嗎？

　　母親震驚地望向我，沉默不語，她只看了一眼就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我。

　　可是我還是看到了她隱忍的淚水。

　　我想起從小母親對我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想起她對我笑的樣子，是那么的溫柔那么的溫暖，她從來沒有責(zé)備過我，而我卻對她大吼大叫。

　　我的心臟感到一陣撕裂般的疼痛，母親曾經(jīng)說過，心一旦有了裂痕就再也沒有辦法可以修補(bǔ)了。而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知道我在傷害母親的同時，也傷害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