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無字書(1)
我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大亮,涼亭外的雪還在不停地下,桌上的畫被風(fēng)吹得沙沙作響,飄落在地。
我蹲下去撿,看到畫中的女子又恢復(fù)了笑容明媚的樣子,而在畫的右上角多了兩行字: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接下來的每一晚,我都做著同樣的夢。
夢里不斷重復(fù)著女子嗔怪的微笑的嬌羞的臉,風(fēng)里高高揚起的發(fā)還有噴薄而出的血液,成群的戰(zhàn)馬不停奔跑著,然后在馬蹄聲中墜入深淵。
醒來依然是無止境的飄雪和凍僵的泥土。
就這樣過了七天。
第八天的時候外面的雪就不再下了,在雪停止的時候,整個世界在一瞬間變成了晶瑩的白色,那些柏樹全部都被突然出現(xiàn)的積雪壓彎了腰。
我聽見此起彼伏的斷裂聲,然后一個灰色的身影慢吞吞地從地平線那一頭走過來,他走過的地方?jīng)]有留下半點腳印。
這個人眼眶深陷須發(fā)皆白,臉上布滿溝壑如同一張枯樹皮,惟有在看著那幅畫的時候,他渾濁的眼睛才有一絲神采。
他摩挲著畫中女子的面容喃喃地說,“七十四年了,我已是半死之身,而你還是這么漂亮。以前看見師父晶瑩的頭發(fā),我總覺得很震驚,沒想到一轉(zhuǎn)眼自己也已白發(fā)蒼蒼。”
說完又轉(zhuǎn)過身望著我:“小姑娘膽識不錯,孤身一人在這荒郊野嶺也能夠泰然自若。我叫云岸,你應(yīng)該猜到我的身份了吧。”
“你是前幾天和我說話的人?!蔽一卮鸬?。
“是的?!痹瓢兜穆曇暨€是那么蒼老,他也的確是個垂垂老者。他深深嘆了口氣,然后給自己倒了杯茶,“說什么放下執(zhí)念,不過是哄哄小孩子罷了,你也是個苦命的孩子。我在你這個年紀(jì)的時候,也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臨了了倒給自己落下一身病??墒俏覐臎]有后悔過啊,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遇見她,愛上她?!?p> 仿佛是聽見了云岸的話,畫中的女子流下一滴眼淚。
云岸用袖子輕輕拭去,安慰道:“別哭啦,你看,你最喜歡的鳶尾花都開了?!?p> 我隨著他的目光看去,那些風(fēng)干了的鳶尾花不知什么時候竟重新變得飽滿起來,花瓣上還帶著細(xì)小的露珠,無數(shù)的蝴蝶紛紛飛過來,盤旋著不肯離開。我伸出手,一只蝴蝶停在了我的手指上,我又伸出另一只手捏住蝴蝶的翅膀,手指立刻沾染上了一些細(xì)膩的粉末。
也就是說這些蝴蝶全部都是真實的,而不是幻境。
就在我疑惑的時候,我在夢里聽到過的琴聲突然縹緲地從遠(yuǎn)方傳過來。
所有的蝴蝶立刻往那個方向疾馳而去,所有的鳶尾花也在瞬間凋零,而坐在凳子上喝茶的云岸卻像蒸發(fā)了一樣,只留下那一身迅速塌陷下來的灰袍,被風(fēng)吹落在地。
然后飛鳥發(fā)出一聲悲鳴。
琴聲戛然而止。
云岸蒼老的聲音再次模糊地響起,“你聽到的曲子名為醉紅妝,你什么時候能彈出這樣好的曲,我就什么時候放你離開?!?p> 我睜開眼,一切好像是在夢里又做了一個夢,外面依然不停飄著雪,可是地上一點積雪也沒有,呼嘯著的風(fēng)低低盤旋著,像一只受傷的小獸。
只是涼亭中央的石桌上多了一把琴,一本淚痕斑斑的書。
可是書里只有一些雜亂的線條,看起來就像小孩子隨意的涂鴉。
從晚杏離世那天起,我每一天都整晚整晚做著不同的夢。
有時候我覺得很傷心,醒來總是能摸到滿臉的淚水,有時候我只能依稀記得夢里的自己感覺到害怕和心慌,可是又記不起讓我害怕的東西是什么。
每天每天這樣重復(fù)著。
而在我拿到那把琴的晚上,我夢到了一個不屬于我的故事。
夢里的我名字叫清荷,是一個年紀(jì)很小的女孩子,母親坐在鏡子前描眉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只不過比凳子高一點點而已。
我的母親是一個很美麗的女人,面若桃李,膚若凝脂,笑起來的樣子足可以讓滿城的花朵自慚形穢而盡數(shù)凋零。母親也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女人,她常常讓那些舞文弄墨的詩人發(fā)出一聲又一聲地驚嘆。
母親嫁給父親時剛好二十五歲,而且性子冷清不愛說話,可父親卻視若珍寶。
年幼的我總是看到父親捧著明亮的珠寶和柔軟的綢緞像小孩子一樣從門外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母親稍微露出一點欣喜的表情,他就會高興得連話都說不好。
我從小就很喜歡模仿母親的裝扮,母親的動作,而母親總是把我抱起來,讓我坐在她的膝蓋上,她說一個女人最重要的不是姣好的容貌,而是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來生活,如果為了別人的贊譽而打扮自己,那么你失去的將會遠(yuǎn)比你得到的更多。
我搖搖頭對母親說,我不懂。
母親看著池子里的那些荷花說,“等你長大你就會知道了,你看那些花,它們只有依附著污濁的淤泥才能生長,跳出泥沼就會失去生命,可是卻能得到自由?!?p> 我還是不懂。
后來母親就教我彈琴,可是她給我的琴譜上面卻一個字都沒有,只是一些畫著亂七八糟的線條的廢紙。
母親摸著我的頭發(fā)說,那本來就是些沒有用的東西啊,真正好的琴聲是出自你的內(nèi)心,而不是依葫蘆畫瓢。
母親說完就把手指放在琴弦上,那天我聽到了我從未聽過的行云流水般的音律。
那也是我惟一一次聽到母親的琴聲,她說自己一生只為一人撫琴。
我沒有那么高的天賦,無論我怎么努力,我的琴也只不過是東施效顰罷了,雖有形卻無魂。
我常常覺得很氣餒,母親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才女,而我只不過是一只關(guān)在籠子里的鸚鵡。我也常常能得到別人的夸獎,可是那些夸獎全都是說我身上有母親的影子。
我想我一輩子也沒辦法超越我的母親,成為一個真正的樂師。
母親說,如果想作出有靈魂的曲,就必須要有難忘的記憶,比如與心愛的人陰陽相隔。
我覺得很疑惑,我也有難忘的記憶,五歲的時候表弟來我家玩,摔碎了我最喜歡的瓷娃娃,我傷心了一整天??墒悄赣H卻告訴我,“不是這樣的,等你長大有了心上人,你就會明白我的話了?!?p> 大人們總喜歡說等你長大就會明白,我最討厭這句話。
我不知道自己還要多久才會長大。
直到有一天,我在院子里捉蝴蝶的時候,父親突然過來抱著我不停流眼淚。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父親,記憶里他總是像小孩子一樣無憂無慮,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他的行為更像是我的哥哥或者弟弟??墒悄且惶焖拗鴮ξ艺f,“清荷,你娘不要我們了,從今天起就只有我們兩個相依為命了。”
后來我才知道,在認(rèn)識父親之前,母親還有一個青梅竹馬,那個人性格最是不羈,喜歡游山玩水。十年前,他說想去看海,這一去就如同人間蒸發(fā)般杳無音訊。每個人都以為他已經(jīng)遇難身亡,可是他卻又再次出現(xiàn)。而母親望著他伸出的手一點也沒有猶豫,只留下一句“照顧好我們的女兒”就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