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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魚

第八章 最后一場雪

織魚 不聽晚風(fēng) 2334 2020-04-24 17:45:12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

  一轉(zhuǎn)眼又過了兩年。

  在我三百一十四歲那年,下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早晨還沒有從被窩里爬起來,就能看到外面白茫茫的光線從紙糊的窗戶里透過來。大朵大朵的雪不斷地飛舞著,仿佛是塞在衣裳里的那些潔白的棉絮,不知道被誰撕碎拋向空中,再沿著風(fēng)走過的路線落下來。

  氣溫飛快地降了下去,屋檐下長滿了冰棱,院落里滿是積雪。

  我穿著采姨做的厚棉襖坐在走廊里。

  前幾個月銀杏落葉的時候,每一天都能看見堆積在一起的枯葉。

  仰起頭能看見那些黃色的葉子掛在枝頭搖搖欲墜,風(fēng)一吹就會像花瓣一樣洋洋灑灑落滿整個院子,可現(xiàn)在卻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孤獨地立在地上。

  采姨早就備好了過冬的炭火,用鐵盆裝著放在屋子里,燃燒時偶爾發(fā)出一兩聲火星爆裂的響聲。幾塊秋天被曬得干巴巴的紅薯干搭在燒紅的木炭上,漸漸散發(fā)出燒焦的香味。

  采姨把手垂在炭盆上方烤火,小白瞇起眼睛蜷縮在她腳邊,幾根胡須突兀地從毛發(fā)里支出來。

  它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又繼續(xù)睡了。

  以前的我從來都沒有真正看見過雪,每年天氣最冷的時候,整條白露河就會被凍住,而我和我的弟弟游鯉就浮在冰層的下方,想透過冰層去看外面的世界,卻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白色。

  偶爾碰到雪花剛開始落的時候,把頭浮出來,也只能看見它們一朵一朵融化在水里。

  母親說,雪花的形狀其實有六瓣,比那些五顏六色的鮮花要美得多??墒钱?dāng)我站在雪地里,抬頭看過去的時候,卻只看到無數(shù)的薄如紙片的白點不斷墜落,仿佛是路邊那些雛菊的花瓣紛紛凋零。

  懷遠站在院子中央,他周圍的積雪被清理出一大塊空地,黑色的泥土暴露出來,與這個白色的世界格格不入。

  “你在做什么?”我走過去摸了一下被他堆積成圓形的雪球,身后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

  我看見紛紛揚揚的雪花一朵一朵灑滿他的頭發(fā),他的肩膀,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

  我伸手去接,可是雪花一碰到我的手心,很快就融化了。

  “我在堆雪人啊?!睉堰h抬眼看了看我,遞給我?guī)讐K石子,“你先拿著,等一下用來做雪人的眼睛和嘴巴?!?p>  看見我疑惑的表情,他突然又笑了,“雪人你都不知道啊,等我做好給你看?!?p>  我的確不知道什么是雪人。

  甚至在我以前的生活里,也不知道什么是雪。那條長滿水草和淤泥的河里,只有不斷交織的日日夜夜,而沒有冷暖變換的春夏秋冬。能讓我察覺到秋去冬來的東西,是河岸兩邊的草地和被凍得僵硬的河水。

  懷遠堆的雪人是兩個鼓鼓囊囊的圓球,一個巨大如同水缸,另一個小巧如同碗口。

  他對我咧嘴一笑,“完成啦!像不像你?”

  “像我嗎?”我指指雪人肥胖的肚子,又指指自己的腰身,白了他一眼。

  “不像嗎?”懷遠托著下巴想了想,“好像是不太像?!?p>  “我再改改。”

  他蹲下去和雪球,我看著他穿得和球一樣臃腫的身子,捂著嘴笑了。等他站起來,又故作正經(jīng)地咳嗽一聲,“如果你改了之后還是不像怎么辦?”

  “那就隨你處置。”懷遠說著又往雪人身上裹了一層雪。

  雪人肥胖的身軀變得更加肥胖了。

  懷遠滿意地點點頭,“這下差不多了?!?p>  說完又跑到銀杏樹下?lián)靵韮筛輼渲ΓS手一插,邀功似的看著我,“快看!像不像你?”

  “什么像不像的,我看看。”突然一個聲音從走廊里傳過來,我扭頭去看,采姨穿著湖藍色的披風(fēng)靜靜站著,風(fēng)吹起她有些凌亂的頭發(fā),平添了幾分蒼老,但她的眼睛卻是藏不住的笑意。她把手?jǐn)n在袖子里迎著風(fēng)走過來,雪越下越大,頃刻間就染白了她的頭發(fā)。

  “娘,你看這個雪人像不像靜虞?”懷遠笑嘻嘻地問。

  “這哪里像?你這孩子,這一點倒跟你爹如出一轍?!?p>  采姨緊了緊身上的披風(fēng),笑著說,“你們呀,都自以為是地覺得自己手藝好?!?p>  “就是就是,”我立即附和道,“這哪里像我,說像池塘里白白胖胖的蓮藕還差不多。”

  采姨看著體型龐大的雪人,嘆了口氣,“我小時候啊,可不敢玩雪。那時候家里窮,一年到頭就只有兩件單衣,一入冬渾身抖得跟篩糠似的。在這樣的雪天還凍死過人呢?!?p>  “娘,這樣的故事你已經(jīng)說過無數(shù)遍了,我都會背啦?!睉堰h連忙阻止采姨繼續(xù)往下說的念頭,“您既然怕冷,出來為什么不打傘呢?這么大的雪?!?p>  “屋里待久了,悶得慌,出來透氣?!辈梢贪咽謴男渥永锍槌鰜恚艘话涯?,“才出來一會兒,我這臉就涼得跟冰坨子一樣,再這么下去怎么得了?!?p>  天空的飄雪還是一朵比一朵更迅疾地落下來,漸漸堆滿了樹枝,滿城的柳樹斷裂聲此起彼伏。

  “好多年沒有看見這樣大的雪啦?!痹郝涞拈T被推開,發(fā)出吱地一聲響,溫叔撐著傘走進來,臉上還是一貫笑瞇瞇的表情,“怎么都站在外面,也不怕凍著?!?p>  他把傘舉過采姨的頭頂,為她拂去頭發(fā)上的雪花,“你都多大年紀(jì)了,還跟個小孩似的,等一下生病了吃藥又怕苦?!?p>  溫叔摟著采姨的肩膀朝屋里走去,走到一半又回過頭對我和懷遠說,“你們還站著干嘛,趕緊進來?!闭Z氣里難得地有一絲怒氣。

  我和懷遠相視一眼,垂著頭跟在后面。

  “小魚,你說那個雪人真的不像你嗎?”懷遠小聲地問我。

  “當(dāng)然不像了!”我二話不說伸手就往他腦袋上敲,“你眼睛長在后腦勺嗎?這都看不出來?!?p>  “我覺得挺像啊,除了比你瘦一點……”懷遠捂著頭一副委屈巴巴的樣子,可是那雙怎么也藏不住笑意的眼睛卻出賣了他的真實情緒。

  沒等他說完,我伸手在他的腦袋上敲了第二下。

  這一下剛好讓聽見動靜回頭的溫叔看見,我慌張地重新低下頭,而溫叔什么也沒說就轉(zhuǎn)了回去。

  他的表情依舊是笑瞇瞇的樣子,眼神也沒有波動,我讀不出他真實的喜怒。

  在這個三口之家里,溫叔是笑容最多的那個,但也是跟我最疏遠的那個。我總覺得這樣的笑容底下埋藏了太多太多的東西,而那些東西是我無法觸碰的。

  就像一條不斷流淌的河流,你永遠只能看見潺潺流動的水面,卻看不見深埋在泥沙中的碎石和瓦礫,一旦你不管不顧地踏進去,就會被它們割破腳底。又或者是一只溫順的小貓,像小白那樣,慵懶溫和的外表下還藏著鋒利的爪牙。

  我不喜歡這種感覺,就像我不喜歡隔著這漫天飛雪去猜測遠處的山峰此刻是彌漫起皚皚大霧,還是被白雪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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