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為他會克制不住沖動,伸出一掌將我擊飛。是以,我敏捷躲閃到床幃的柱后。然而,他單單只是猛地?fù)纹痣p臂,騰地從床上坐起身,整理好自己有些壓褶的寬松襟袍,淡然的聲音仿佛從天而降,“你就是這么對待自己的病患嗎?”
我瞬間有種一拳擊入了棉花的松軟無力感,剛剛的怒氣全然沒有撒泄出來。
緩步重新挪移回床榻前,我低聲抱怨道,“你這樣的病患,不知要氣死多少醫(yī)師,”我一邊說著,一邊抽出根銀針遞到他面前,“給,本姑娘今天心情好,這一針?biāo)阄宜湍愕??!?p> 說罷,便挾著那針朝他英雋的面容刺去。
他微微一怔,躲開了去,“這是?”
“這一針是幫你治療毒舌的?!?p> 帝尊挑起眉梢,嘴角微微向上揚了揚,仿佛想控制自己不笑,又委實忍不住。他背過身去,依稀是自言自語道,“果然還是有一些奇特之處的。”
免得引起更多不必要的誤會,我全當(dāng)沒聽見他的言語。
我既已是行過醫(yī),也無多留的必要,便麻利的收起針,整理好藥箱,留了一副藥在桌案前,“今天就這樣吧,記得涂抹這俗氣的藥膏!”我故意提高音量,加重“俗氣”二字。
“明天,再來?!彼耐宋乙谎郏Z氣中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
我一愣,狐疑的望向他再次確認(rèn)了一遍。
莫不是我聽岔了,相處的這么不愉快還要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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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正華殿,我長出一口氣。也不知老爸之前是如何給這專橫無禮之人看病的,大概也是廢了不少口舌與心思。如此頭疼腦熱的小病遲遲不見好轉(zhuǎn),定是這帝尊平日功夫都花在了質(zhì)疑醫(yī)囑上。
回神來,卻瞧著水幕之外空無一人,這夜靜得實在叫人發(fā)慌,卻四下里也見不到引路的神通。我尚不知怎能走出這偌大的宮殿,又不好回頭再去問那傲慢無禮之輩,只得回憶起神通引我入正華殿時的那番操作——撥開云霧,腳向下踏著云梯。
可我學(xué)來卻是遲遲無果。因而,我性子急了些,發(fā)起火來硬是向下一通亂踩。
俄而,隨著“哐啷”一聲,我猛然順著那云梯墜下,不久便被飛甩出去,滾落入了一處漆黑昏暗的屋子里。
果然,我就知道入錯了地方。心下著實有些后悔,自己為何執(zhí)意離開,不等著神通再來接我。
不過話又道,既來之則安之。我既已走錯了,心想著跟人家房主賠個禮了事也就算了,若是能恰好再問個路也算沒白來一趟。
于是,我揉了揉眼睛,待瞳孔適應(yīng)了這黑暗的光線,又往前蹣跚著走了幾步,卻被眼前的場景怔愣了。
這哪里是什么閨閣宅院,而是一寬闊無邊的墳場。墳場上黑壓壓無數(shù)的尸體橫七豎八躺了一摞,口鼻捂著破爛的粗布條,惡臭朽敗的味道彌漫開來?;秀遍g,我耳邊傳來了夜獸的尖叫,著眼望去,墳場嗜血的蝙蝠正啃噬著流血的尸體。
我腦袋“嗡”的一聲,頭痛欲裂。這場景卻是那般熟悉。腦中無數(shù)記憶閃過,突然靈光乍現(xiàn),這是我今早頭痛時腦中出現(xiàn)的幻覺!
或者說,這并不是幻象,而是先前預(yù)兆了擺在我面前血淋淋的現(xiàn)實!
我克制住恐懼和胃中一陣翻江倒海的不適感,壯著膽向前探了探這片墳地。
既然這事由我先發(fā)預(yù)兆,那么必然也與我有關(guān)。
為了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在一片蝙蝠的盤旋嘶叫之中,我緩緩靠近這些尸骸。簡單用衣袖捂住口鼻后,我勉強上前扒開因腐爛而難以辨認(rèn)的尸體。
倏地,那尸堆中的一只手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欲將我拉陷進去。我肩膀拼了命地用力向后甩,卻如何都甩不掉。
情急之中,只好迅速從頭上拔下一只發(fā)簪,精準(zhǔn)刺向這只幾乎被啃食的只剩白骨的手臂。這手臂猛然一縮,也就是幾乎在同時,我看到了他痛苦扭轉(zhuǎn)的殘容。
這不是老爸早上把過脈的那個人嗎?怎么死在這里?
可是,他并非死去。這人的手還依然在空氣中胡亂劃動,不懈地試圖再次拉拽我的手臂。我細(xì)看發(fā)現(xiàn),那臉上外突的瞳仁是鮮明的血紅色,仿佛著了魔一般牢牢盯著我。我嚇得后退了十來步,只身跌倒在地上。再遠遠的環(huán)顧那堆尸體,發(fā)現(xiàn)全部都是正當(dāng)年的男子。
腦中自然對比起早些時候在府上整理的竹簡,那上面正巧記錄得了瘟疫之人的生辰,我記著皆為青壯年。
至此,我大膽猜測,難道這些來自千海湖的精壯勞動力并非死于什么瘟疫,而是中了某種毒后被偷偷運來了魔界?
故娘知道嗎?
我正胡思亂想著,如何將消息告知老爸和故娘。卻注意到,那拉我的尸體居然在尸骨堆落之中掙扎著站了起來。不僅是這一個,同時幾乎有數(shù)十具尸體,緩緩從尸骨堆爬起來,朝我的方向逼來。
我嚇得從地上迅速爬起,跌跌撞撞至墜落下來的那處平地,欲奪門而逃。
然而,那里并沒有門。
我本能無助地大聲疾呼,“老爸,快來救我!”一邊重重的拍打墻壁。
那些蘇醒過來的尸體離我愈來愈近,腐爛發(fā)臭的霉味不斷刺激著我的鼻腔。我轉(zhuǎn)身用手中的發(fā)簪狠狠戳著厚實的墻面,幻想著幾秒鐘內(nèi)可以鑿開洞逃出去。
誠然,我的法子并沒有用,成堆的尸體復(fù)活后向我逼近。
在僅剩絲毫的距離間,甚至其中一只手已然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嚇得緊貼了墻面,雙眼死死閉住,惶恐的淚水簌然落下。
莫非我今日真要葬身于這尸海?
正在我絕望到心臟如似驟停之際,一道凜冽的光從外邊射了進來。
那束光中仿佛帶著寒刃。頃刻間,那些食肉的腐尸被一股強盛的力量沖擊后,反彈到很遠的死角,紛紛疊落至一處。當(dāng)即,那堆尸體就地燃燒起來,瞬時化為灰燼。
而我,在經(jīng)歷了這場驚心動魄的腐尸大戰(zhàn)后,終于力不從心,一頭栽入了救我的那高大溫暖的懷中,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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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一言一語的吵擾聲攪得我入眠不安,意識逐漸蘇醒過來。
“可是帝尊,老臣也沒想到這醫(yī)治結(jié)束的這么快。”
“我跟你說過,已經(jīng)到這個時候了,她不能出一點事!好了,這件事我先不追究你的責(zé)任了?!蹦抢浔穆曇纛D了頓,壓了壓怒火,語氣緩和了些說道,“你去查清楚通幽城里僵尸的出處,查不清楚就別回來了!”
“是。帝尊,這件事告訴庚大人嗎?”
“不必了,我在這兒就好。”
我迷迷糊糊聽到這段對話,是忽提到了老爸,于是很想起來問個究竟。可眼皮始終沉重,竟完全抬不起來。
一只冰冷的手指在我臉前劃過,將我額前的碎發(fā)攏到一邊,又將被角替我向上拉了拉。
這倒是個細(xì)心之人。
***
我再次蘇醒后,發(fā)覺偌大的房內(nèi)空無一人。我懶散地緩了緩神,心下一想起昨晚發(fā)生的事,依然歷歷在目,不禁脊背發(fā)涼。又打量了一下這有些熟悉的房間,難道我昨夜是睡在正華殿嗎?
腦中正思緒萬千,耳邊傳來了神通的聲音。
“千夜小姐,您醒了嗎?昨夜之事實乃老夫料想不周,給您賠個不是?!?p> 我心下暗自不滿,哪有如此賠不是的,用這隔空傳音的伎倆耍兩下就罷了?
我冷哼一聲,悻悻道,“這就是你們魔族的待客之道?”
“千夜小姐您別氣,老夫如今特來調(diào)查此事,也是為得您的安全考慮。待事辦完了,我定回去好好給你賠罪?!鄙裢牫鑫覛獠豁槪坏媚托南鄤?。
我得理不讓,“那你調(diào)查的如何?倒是給我個交代?!?p> “您別怪我,此地甚遠,我也是剛到?!?p> 我詫異,“我人生地不熟,昨晚能跑去多遠的地方?”
“我正要與您說此事。您可聽好,千萬別再自己出正華殿了,您萬一不小心再掉進什么地方了,帝尊可不一定還找得到您?!八盟瓶嗫谄判牡馗嬲]道。
“昨天是你們的帝尊救了我?”我心一緊,渾身的不自在。明明就為了躲開他,才一人獨自出來的。結(jié)果到頭來,卻還是人家救了我。
神通應(yīng)道,“不錯,這僵尸有些邪乎,看樣子是會了點法術(shù),這要是我未必救得了您。”
我忽地想起昨晚一道光便將僵尸退散的帝尊,功法確實上乘,心里不由得佩服。
“不過,老夫有一難言之隱,不知千夜小姐可助我一臂之力?”神通吞吞吐吐道。
“怎么?你說吧?!?p> “您既然可以和萬物對話,那這僵尸您看…”
“你想都別想,自己查!”我聽著簡直匪夷所思,他居然還想我和昨夜險害死我的僵尸通靈。
任憑他再怎么叫我,我也不再應(yīng)答。
不過,沒得神通的煩擾,我一時又放空了思緒,于是肚子很快餓了起來。
這魔族人也真不懂禮數(shù),來了快有一日的時辰了,竟也未邀我進膳。好歹也是醫(yī)師,就算病未必治得好,也沒有如此慢怠之理。
難不成,他們是想以醫(yī)治為借口,將我軟禁于此?
心中疑慮甚多,也不知老爸去了哪里,是回了千海湖,還是仍在這魔界等著我?我又自來對時辰無甚概念。心里打著算盤,既然這病也治了,不如我趁著沒人溜走算了,反正再待著也無益。還是將僵尸之事早點告訴老爸和故娘才是正事。
既然正門不通,我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想出了跳窗逃跑的好法子。是以,我即刻跑到牖前,一只腳踩于欄檻,另一手正預(yù)備推開厚重的云帳。水幕門卻在這時被人推開,扭頭望去,那帝尊很快走了進來。
我立馬把腳放下來,換了個姿勢來掩飾尷尬。
他略掃過我一眼,我假裝伸著懶腰,在欄檻前自言自語道,“這天氣這么好,也該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接受陽光的沐浴了?!?p> 我猛的拉開云帳,一眼望去那漆黑的暗夜,卻怔住了。
簡直哭笑不得,我忘記了魔界根本無白晝!
“花樣百出!”那帝尊冷哼一聲,居然還搭起架勢,饒有興致地觀我拙劣的演技。
我裝作沒聽見,不經(jīng)意的伸著懶腰從他身邊走過,“喲,這不是毒舌帝尊嗎?”
他順勢拉住我的手腕,“你站住?!?p> 我一下跌撞到他胸口前,“干什么?”
“聽著,自己不要隨便亂跑,”他那烏黑的眸子緊緊盯著我,“我不是每次都能保護你?!?p> 我甩開他的手,“誰需要你來保護?”
他默默看了我一眼,皺了皺眉頭,“那你可知,為何你會掉到幾百里外的地方?”
我不自然的扭過頭,沉默了。說實話,這個問題我也想不通。
“夜寒宮的各處都設(shè)有任意門。如果你學(xué)不會通行的方式,以后自然還會隨機掉到某個地方?!?p> “我為什么要學(xué)你們魔界的通行方式?我又不會一直呆在這里很久。”我小聲嘀咕道。
“這么說,你并不想知道昨天那些變成僵尸的人究竟怎么回事了?!彼路鹉脺?zhǔn)了我會否認(rèn),因而打定主意轉(zhuǎn)身離去,但被我反手?jǐn)r下。
“誰說的!”我擋在帝尊面前,又換做一臉懇切看著他,“教我?!?p> 他默默看了我一眼,眼角染了一抹難以察覺的笑意,好似詭計得逞的孩子一般。
那笑轉(zhuǎn)瞬即逝,而后,他收起目光,肅然道,“跟我走?!?p> 我隨著他走過了水幕門,依著他的樣子,踏在水波中那朵浮起的云上。
“待云梯開始下沉的時候,屏息集中注意力想你要去的地方。”說著,他拉住我的手腕,閉住了眼睛。
他的睫毛很長,如同輕盈的羽翼。側(cè)身望去,那張完美的臉更是透露出棱角分明的冷俊。
我回過神,學(xué)著他的樣子,也閉緊了雙目。
“等到身體有漂浮懸空的感覺,就用意念推開你眼前的黑暗?!?p> “等等!”我睜開眼叫住他,臉上堆滿了疑惑,“如何用意念?”
他依然雙目閉緊,氣定道,“你不是會用意念和萬靈溝通嗎?”
“可我沒嘗試過這種事,萬一失敗怎么辦?”
“不試試怎么知道?”他將我拉到身后,“跟好我,不會讓你陷入危險?!?p> 我只好重新閉上眼。同時,頃刻感到了腳下那朵云梯有了緩緩下沉的氣流,只身包裹起了濃重的霧氣。
面對這種聞所未聞的通行方式,我腦中一片混亂。
那帝尊說腦中要想個地方,不知怎的,我腦中胡思亂想,不自覺的浮現(xiàn)出了不悅林里百丈崖的畫面??蛇@懸崖畢竟不是個好去處,我再試圖把它從腦中清除出去,可是意念完全不受控制起來。
半晌,又感到身旁一陣異動。身邊風(fēng)聲呼嘯,我的身體也飄然起來,那周圍濃厚的霧氣逐漸散去。
大概就是此刻,我開始試圖用意念擺脫眼前的那片黑暗。然而,隨著身體的飄動,我的思緒也飄忽不定起來,怎么也無法推開那團黑暗的霧氣,我多少有些慌亂。正在這時,旁邊的帝尊突然攥緊我的手腕,提醒我。
“不要分神!”
他瞬間便將我的思緒拉扯了回來。我試著再次調(diào)整好呼吸,集中精力面對那片黑暗。
就在我漸漸感到腦中發(fā)麻,氣血翻涌之時,那片黑暗中仿佛突然撕裂出了一道亮光。那道光越來越明顯,仿佛張開大口吞噬了那黑暗一般,穿破天際來拯救我,我激動睜開了眼睛,預(yù)感是成功了!
然而,剛剛睜開眼的我還沒有看清楚周圍的情況,腳下一滑,身體便失去平衡,瞬間栽倒下去。
糟糕,這懸崖掉下去就會粉身碎骨。
我在一陣驚恐中不斷掙扎下墜著,耳邊的風(fēng)聲吼喊著刺痛了我的耳膜,石崖崩落的石子在我眼前飛速閃過,視線中那地面離我越來越近,越擴越大,我甚至可以看得清最近地面的雜草和碎石。就當(dāng)我以為自己真的會這樣砸落到地上的時候,一雙手突然出現(xiàn),那手的主人緊緊拉住了我,將我從半空中接住,接到他的懷里。剎那間,那急促的下墜感消失了,耳邊嘶吼的風(fēng)聲也變得不那么刺耳。我被他擁在懷里,緩緩的降落,最后穩(wěn)穩(wěn)的落在了懸崖下面的平地上。
待落地后,我長出口氣,驚出一身汗,這魔界可真是沒有安全的地方。
“這就是你用意念控制的結(jié)果?”那帝尊一把將我扔到地上后,不滿地冷哼了一聲。
“我都跟你說了,我從未試過如此使用意念啊?!蔽矣行┪?。
“氣息不穩(wěn),定力不足,意念控制又差。這印記放在你身上簡直就是浪費?!彼行┎恍嫉念┝宋乙谎?,“看來你要是想學(xué)會真正操控自己的意念,還要多加時日,費些功夫了?!?p> 我剛想和他爭辯一番,但這時,神通那如影隨形的聲音又在耳畔響起。
“帝尊,僵尸有線索了,請您移步通幽城?!?p> 神通的話音剛落,帝尊不由得一把將我從地上拉起。他先將掌心的內(nèi)力重重推向地面,而后帶著我一個轉(zhuǎn)身,我們霎時離開了這處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