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余生(十八)
“您這邊請?!?p> 不動聲色地看了眼程以沫媽媽手上的保溫壺,陸白淡淡一笑,側身作出一個請的動作,程以沫爸爸便也心照不宣地跟上。
還是醫(yī)院內部餐廳,這個時間點值夜班的醫(yī)生一般沒下班,早班巡房的醫(yī)生也還沒上班,因此內部餐廳倒是空蕩蕩一片,最適合進行談話。
陸白給程以沫爸爸端來了一杯熱豆?jié){,自己手里則捧著杯咖啡,兩人相對著坐了下來。眼前的老人頭發(fā)有些花白卻很精神,淺棕色的短夾克搭配藍色襯衫,干凈利落,陸白想起程以沫說過父親在海關工作,為人清廉正直,待人溫和。
此時卻見眼前人正用一種并不友善的目光盯著自己,微慍的光從滿是皺紋的眼角傾灑而出,陸白心中疑竇叢生,正欲開口卻聽對方搶先打破了沉默:“陸醫(yī)生,我這樣稱呼您合適嗎?”
“當然可以,或者您就叫我陸白也行?!?p> “還是叫陸醫(yī)生吧?!?p> 沉吟半響,程爸爸再度開口:“陸醫(yī)生,看來你已經(jīng)知道諾諾的身世了吧?那我想問一句,你接下來打算如何對待我女兒和諾諾呢?”
“我會想辦法好好彌補她們?!彪m然早有準備,但略帶質問的語氣還是讓陸白微微一愣,但很快便堅定地回答道。
“陸醫(yī)生,這些年你在國外讀博、工作,生活自然也會有艱難的時候,可我想說的是,因為你,我女兒經(jīng)歷了無法想象的痛苦,現(xiàn)在說來輕巧,但準備怎么彌補她?”
“這些年,我很抱歉?!?p> “這不是一句抱歉能解決的。陸醫(yī)生,今天我來找你不是想幫以沫爭些什么,如果要爭,以沫也不會就這樣帶著諾諾過這些年。你們之前的事,以沫一個字也沒提過,但我想了很久,有些事情還是希望你能知道,這樣對以沫也公平一些?!?p> 桌上的熱飲一直向上冒著白氣,陸白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忘加奶了,滿口苦澀,殊不知接下來從程爸爸口中得知的點滴往事更讓他感覺苦不堪言。
“我記得那是個臺風天,以沫下午就出去了,半夜才回來,身上濕漉漉的,喊了幾句也不搭理我,我在客廳等她,看著她洗完澡出來才去睡覺。可我躺下后總覺得有些不安,她的眼神一點光彩都沒有,就又起床去敲她的門,門縫有燈光卻敲了許久沒人答應,我一時心急便想推門進去,發(fā)現(xiàn)門被反鎖了,我怕小題大做便也不敢驚動程以沫她媽媽和子妍,就自己找了把小榔頭撬門。
你知道當我終于打開門進去后看見的是什么嗎?
以沫她渾身是血地躺在床上,那些血就這樣順著她手往下淌,嘩嘩地淌,床單上全都是血!我當時就慌神了,沖上去想幫她止血,可是當我看見她那只手的時候,一瞬間不敢上前,我看見白森森的骨頭??!我拿了條絲巾把那只手包起來,抱著她我就往外沖,就這樣一直抱著她沖到樓下,又跑了很久才有出租車,你知道當時我的心有多害怕嗎?那些血順著雨水就這樣一直往下掉往下掉,我覺得自己每跑一步,我女兒她,她就輕了幾分!
后來到了急診,一堆醫(yī)生護士圍了過來,那些血包一袋袋往里面送,我身上臉上也全是血,是我女兒的血!”
雖然時隔多年,再次說起這段驚心動魄的往事,程爸爸依舊神情激動,眼眶已漸漸泛紅!此刻陸白更是雙手緊握,白皙的骨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抖,眼神陰郁得可怕。
第一次,這是第一次他如此害怕聽見別人描述受傷細節(jié),那些血仿佛又出現(xiàn)在他眼前!梁靜的話、程爸爸的話,他已經(jīng)能在腦海中勾畫出那夜的程以沫,那個躺在鮮紅血液中的程以沫,緊閉著雙眼也許下一秒便不會再睜開的程以沫!
“后來她媽媽也趕了過來,剛到急診就被一位女醫(yī)生叫走了,再回來時候整個人都是懵的,哭著對我說,以沫懷孕了,不到兩個月!那一剎那,我像被人狠狠敲了一悶棍!我女兒是個多聽話乖巧的孩子,她才20歲啊,怎么會?我不敢想象她到底經(jīng)歷什么,是不是因為肚子里的孩子而選擇走上絕路。那個晚上,我在病房里陪著她,看著她那張毫無血色的臉,還有手上厚厚的白紗布,心中作了無數(shù)種假設,強暴、喝醉失身、始亂終棄…無論哪種我都想掐死那個畜生!
直至她清醒過來,本來我還擔心她會再做傻事,結果當她知道有了孩子后,卻不哭不鬧,甚至嘴角透出一絲喜悅,她躺在床上那么虛弱,卻緊緊握著我手,對我說:“爸,我要這個孩子?!?p> 你知道嗎?那是以沫第一次喊我爸!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聲音!
出院后,她患上了產前抑郁癥,成天把自己關在房里,不吃不喝,就盯著一本速寫本發(fā)呆,我和她媽只能去學校幫她辦了休學,想讓她畫畫來排解一下,可那時她的手已經(jīng)不能再畫畫了,你這也知道,她是多喜歡畫畫的一個人。
再后來她生諾諾時大出血,可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棄,固執(zhí)地喊“救孩子,救孩子”,明明她也只是個孩子??!最后以沫剖腹產生下諾諾,她說要給孩子取名叫“程諾”,我不知道她到底要守一個怎樣的承諾,甚至愿意就這樣付出自己一生。
直到我見到你,陸白,子妍結束治療那天,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便知道,以沫在等的人,是你!”
說著,程爸爸顫抖著從夾克口袋里掏出一個淺藍色的信封,也許年代有些久遠,信封邊角已微微發(fā)翹,紙面卻依舊平滑,想必被精心保護著。
“這是那天我沖進以沫房間,在她床頭發(fā)現(xiàn)的信,當時一著急便連同它一起帶走了,后來以沫一直在搶救,我便也忘了拿出來。直到好幾天后才突然想起來,打開了它。除了我,這封信沒有別人看過,我想你應該看看。”
死死盯著那個淺藍色信封,顫抖著伸手,冰涼的指尖在觸及信封邊緣一刻,如刀割般刺痛,淚水已不自覺在眼眶中打轉,顧不上旁人投來的詫異眼光,陸白接過信封后如同至寶般緊緊攥在手中,卻又害怕弄壞,急急在桌上攤開平整了一下,想放入西裝外套的口袋,試了好幾次未果,才想起外套還披在程以沫身上,自己此時只穿了件襯衫,便只好將信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
程爸爸看著眼前俊逸男子此刻的失態(tài),心中忽然一酸,女兒和他之間的事情,旁人無法明了,但至少眼前這人心中有女兒,或者至少曾經(jīng)有過,否則也不至于如此心痛失措。
“陸醫(yī)生,以沫生下諾諾之后的生活,我便不再多說,想必你也知道,女大學生未婚產子,在S大那樣的名校是件多令人不齒的事,可以沫還是回去上學了,甚至起早貪黑邊帶著孩子邊復習功課、后來出國讀書,以沫說,她要讓諾諾過上最好的生活,她要把爸爸的那份責任和愛一起擔起來。
我不能幫以沫做任何決定,但她是我女兒,站在一個父親的角度,我不希望她再受到任何傷害,如果你不能做到,請陸醫(yī)生不要再打擾我女兒和諾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