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狄雅很晚才下班——她將慢慢習慣這種工作時間。她站起來,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朝徐俊的工位看了一眼。徐俊下班了,那里空蕩蕩的。一絲林狄雅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失落在她的心底一閃而過,她拿起挎包朝門口走去。
街上的人很少,車也不多,路燈毫不吝嗇地投下光明,在林狄雅的腳下拖出幾個模糊的影子。林狄雅找到一輛共享單車,騎上去,朝最近的地鐵口騎過去。有了昨晚等地鐵的經(jīng)歷,她坐在長椅中耐心地等待姍姍來遲的地鐵。
地鐵來了,林狄雅走進車廂,抓著扶手,閉上了眼睛。耳邊響著地鐵飛速行駛帶起的聲音,除此之外,她聽不到任何聲音。若是能夠一直這么飛馳下去該有多好,她感到一種無法言表的疲倦,那股催促她前進的倔強不見了蹤影。
地鐵停下來,林狄雅走出車廂,走向長長的扶梯。她仿佛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任憑那只看不見的命運之手牽引著她前行。出了地鐵站,她沒有找到共享單車,只好徒步走回家。濕熱的空氣包裹著她,在她的臉上,脖頸上,后背上留下醒目的痕跡。
今晚刷門禁卡的時候沒有人再叫林狄雅了——她現(xiàn)在避顧曉明恐不及,絕不想碰上他。電梯正好停在一樓,她匆匆走進去,匆匆按下關閉按鈕。有那么一瞬間,驚悚科幻電影中的經(jīng)典橋段——一只恐怖的大手突然伸進來,擋住即將閉合的電梯門——浮現(xiàn)在林狄雅的眼前。但那并沒有發(fā)生,電梯門無聲無息地關上了,緩緩地向上爬升。
開門,關門,鎖門。林狄雅將挎包掛在門口墻壁上的掛鉤上,脫下淺粉色的平底鞋,穿上拖鞋,有氣無力地朝沙發(fā)走去。
又沒有吃晚飯,肚子咕咕叫著,但她渾身無力,一點兒都不想動。斜躺在沙發(fā)上,一只腳放在上面,另一只腳掉在地上,林狄雅瞇上了眼睛。
半睡半醒中,林狄雅聽到有人在敲門,好像還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或者三個。她以為只是一個夢,收起那只耷拉在地上的腿,翻了個身。
“狄雅,狄雅……”
“林狄雅,林狄雅,你還沒回來嗎?”
似有還無的呼喚縈繞在林狄雅的耳邊,回蕩在她的腦海里。真的有人在叫我嗎?林狄雅勉強睜開睡意惺忪的眼睛,打起一點兒精神,側(cè)耳細聽。
咪咪!林狄雅騰地一下從沙發(fā)彈起來,顧不上穿鞋,光著腳朝門口跑去。
門開了。一道人影閃電般竄進來,撲向林狄雅。盡管有些出乎意料,但林狄雅完全可以輕松避開。她卻站著沒動,任由人影抱住自己。
熟悉的氣息讓林狄雅的鼻子一酸,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咪咪,真的是你嗎?”
“不是我還能是誰?”沖進來的人正是“銷聲匿跡”的熊曉曉,她的聲音夾雜著哭腔,似乎隨時都可能哭出來。“狄雅,想死我了。我總算沒有食言,雖然晚了,但還是來了。對不起?!?p> 林狄雅睡意全無,意識到緊貼著自己的柔軟身體確是她以為不會來深圳的咪咪。她的雙臂微微抖動,慢慢地落在咪咪的后背上。
“咪咪,你來了。我……我……”萬千思緒一股腦涌上心頭,林狄雅囁喏著說不出話來。
“唉,我說,你們兩個別卿卿我我,你儂我儂的了,阿姨和我還站在門外呢?!?p> 林狄雅聽出說話的人是顧曉明,但此刻的她哪里還會計較那么多?她抬眼望去,看到顧曉明和一個看起來五十多歲的女人。只一眼,她就認定那個女人是咪咪的母親,因為咪咪和她長得太像了。
“阿姨,您是曉曉的媽媽吧?”林狄雅吸了吸鼻子,離開咪咪,快步朝女人走去?!澳禳c兒進來,我?guī)湍脰|西?!?p> 熊曉曉的媽媽點了點頭,翹著下巴,邁著八字步,一邊晃晃蕩蕩地走進房間,一邊左顧右盼??吹侥赣H這個樣子,咪咪的嘴角不耐煩地抽搐一下,什么都沒說。
“怎么,不請我進去坐坐嗎?”顧曉明的音調(diào)中有點兒挑釁的意味,抓著咪咪和她母親的行李箱就要進去。
“不好意思,時候不早了,我們又都是女性,你進來不太方便吧?”林狄雅說不清楚為什么如此抵觸顧曉明,或者因為他昨天輕浮的言語,或者因為他把自己帶到了溝里?!安贿^,謝謝你幫她們進來,有時間再請你吃飯。”
顧曉明挑了挑眉毛,目光越過林狄雅朝里面看了一眼。眼見林狄雅確實沒有讓他進去的意思,他聳了聳肩,戀戀不舍地說:“好吧,我有空再來看你們,再見?!?p> “你們”兩個字有些刺耳,但林狄雅沒時間多想。她一手拉著一個行李,走進來,抬起腿關上門。
“阿姨,隨便坐?!绷值已琶鎺⑿Γ泻羲奶帍埻呐俗?。“阿姨,您渴嗎?想喝點兒什么,礦泉水,果汁……”
“我剛做完手術沒幾天,醫(yī)生囑咐我只能喝白開水,其它亂七八糟的都不能喝?!边溥涞哪赣H從頭到腳打量著林狄雅,渾濁的眼睛冷漠無情。
“好,阿姨,我這就給您燒水去。”林狄雅放下行李箱,朝廚房走去。走到廚房門口的時候,她突然停下來,看向咪咪。“咪咪,你和阿姨吃飯了嗎?要不要我給你們做點兒吃的?”
“狄雅,不用了。我們下了火車在車站吃過了……”
“火車站的飯能叫飯嗎?簡直難吃的要死?!迸撕吡艘宦暎粷M地看著林狄雅?!耙院蟛辉S叫她咪咪,她的名字是熊曉曉?!?p> 女人惡劣的語氣讓林狄雅吃了一驚,隨即她淡淡地回道:“我記下了。阿姨,您想吃點兒什么?”
咪咪,或者說熊曉曉的母親斜著眼看林狄雅,好像一個一門心思跟人吵架卻落空的潑婦。“你,會做什么?”
“媽——”咪咪擋在母親面前,眼中閃著憤怒的光澤?!皝淼臅r候,我怎么跟你說的?!狄雅上了一天班了,又這晚了,你還讓她做飯,是不是存心的?!你只記得醫(yī)生說讓你喝白開水,卻忘了不讓你亂吃東西嗎?”咪咪喘了口氣,聲音低了些許?!叭羰悄阍龠@么胡攪蠻纏,我現(xiàn)在就把你送回去!”
房間中陷入尷尬的沉默。咪咪的母親梗著脖子,眼珠來回移動,死死盯著女兒,卻不敢再造次。
“阿姨,要不我給您下點兒面條?其它的飯菜可能不合您的胃口?!绷值已盼⑿χf——她不想看到好友和母親鬧僵。
“好的?!边溥涞哪赣H冷冷地回答,視線沒有從女兒的臉上離開?!凹觽€雞蛋,多放點兒香油?!?p> “好,沒問題?!绷值已判π?,拖著沉重的步子進了廚房。
“狄雅,我來幫你?!边溥渲蛔吡艘徊奖懵犚娚砗髠鱽怼鞍ミ稀?,哎呦——”的呻吟,她只好折回母親身邊。“媽,你的肚子又疼了?我扶你坐下。”
“我這是餓的。醫(yī)生不是說了嗎,我要少食多餐,你就是不聽!”咪咪的母親忽然不叫喚了,悄聲問女兒:“曉曉,我在哪里睡?只有一間臥室,一張床,咱娘倆總不能打地鋪吧?”
“打地鋪怎么了?”咪咪翻了個白眼,眉頭緊鎖?!暗已派狭艘惶彀?,明天還要上班,我們能讓她打地鋪?再說了,我們是客人,哪有客人睡主人的床,而主人睡在地上的道理?那豈不是鳩占鵲巢了?”
“什么鳩啊雀的,我不懂。”女兒粗魯?shù)負]揮手,眉宇間聚起一股戾氣?!罢驗槲覀兪强腿耍运旁撟屛覀兯采?,她愛睡哪兒睡哪兒,我們管不著?!?p> “媽,你小聲點兒?!边溥渑ゎ^看了看廚房。廚房里傳來水龍頭出水的嘩啦啦聲音,咪咪才稍稍松了口氣?!拔艺f今晚找個酒店住,你舍不得花錢,非要來我朋友這里。結(jié)果呢?到這里,你又是餓了,又是要睡床上,事兒可真多。你再這樣,我就把你送回老家。”
咪咪的話音剛落,她的母親便抽泣起來,一邊哭,一邊委屈地說:“我的屁股還沒坐熱,你已經(jīng)說了兩次把送回去的話了。早知道是這個局面,我就不跟你來了。唉,我真是苦命的女人啊。年紀輕輕死了丈夫,老了老了,唯一的女兒為了一個外人像訓狗一樣訓我。老天吶,我上輩子到底做了什么孽了,你要這么懲罰我……”
母親的眼淚讓咪咪心軟了。她蹲在母親腳邊,一只手攥住她的雙手,一只手為她擦去臉頰上的幾許淚水?!皨?,我說話重了些,你別生氣,別難過,我保證以后不那樣跟你說話了。媽,別哭了,讓別人看見不好?!?p> “別人?”女人一下抬起頭,一雙眼睛難得地露出熠熠光輝?!斑@就對了,咱娘倆兒是一家人,其他的人都是別人,誰也別想拆散咱們?!?p> 咪咪暗暗嘆了口氣,擠出一絲微笑。“媽,你放心,沒人能拆散我們?!?p> “阿姨,咪……曉曉,面好了,你們趁熱吃吧。”林狄雅端著兩大碗面條疾步走進客廳,香油的濃郁香氣一下充滿整個客廳。
“嗯——,真香?!边溥涑榱顺楸亲?,眼睛泛著光,凝視著半個多月不見的朋友——她的氣質(zhì)好像有提升了,比之前更漂亮了?!爸x謝,狄雅,這么晚了還讓你煮面。”
“曉曉,你說什么呢?你們坐了一天火車,我卻只能讓你們吃這個,心里已經(jīng)不好意思了。你再謝我,是不是想讓我無地自容?來,坐這邊。”
咪咪順從地坐下來,滿懷感激地望著林狄雅。
“瞧我這腦子,竟忘了拿筷子?!绷值已抛载煹嘏牧讼履X門,轉(zhuǎn)身朝廚房走去。
這時咪咪的母親用食指挑起一根面條,伸出舌頭接住,吧唧吧唧地嚼了兩下?!班?,還別說,這個小妮子煮的面條味道還真不錯。以后我要經(jīng)常吃她做的面,不用再花錢吃外賣了,又能省下不少錢?!?p> 咪咪長長地吐口氣,肩膀無力地耷拉下來,惆悵茫然在心底無聲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