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不喜歡做的事而勉強去做,即違反原則?!?p> 小胡吃驚了,“你從不做不喜歡做的事?”
“從不?!?p> “周小姐,你是我所見過的最幸運的人,我們天天在做不得不做非常煩瑣討厭的事?!?p> 如心笑笑,“我知道。”
“你想必有足夠條件那樣清高?!?p> “我比較幸運,不過,最要緊的是,我對生活要求甚低,所以可以悠游地過日子?!?p> “你真是奇特!”
如心笑了,“知足常樂?!?p> 小胡看著她,十分欽佩。
“多謝你讓我開了眼界?!?p> “周小姐,請問什么時候到敝公司來簽合約?”
“我打算先與一位做測量的朋友商量過再說?!?p> “呵,是我行家?!?p> “可是,真巧?!?p> “幾時介紹我認(rèn)識。”
“有機(jī)會再說吧?!?p> 在今日,任何一個行業(yè)都可以推廣、宣傳、促銷,緣緣齋招牌也可以用霓虹燈圍起來,搞得晶光燦爛,請明星議員為新店剪彩,由周如心攜同各式古董上電視現(xiàn)身說法……
若想在今日搞出名堂,非如此不可。
不過如心并不希冀得到名望。
在這地窄人多的都會中,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五分鐘名人,如心無意成為他們一分子。
那天傍晚回到家,傭人來開門,呶呶嘴,“有客人?!?p> 一看,是許仲智到了。
他笑著迎上來,“剛好有便宜飛機(jī)票,我乘機(jī)便來了?!?p> 他分明昨日一掛上電話便趕到飛機(jī)場去。
“行李呢?”
“已經(jīng)拿到客房里去,打算打擾你幾天。”
如心坐下來,無限惘悵,“緣緣齋被逼遷,要不關(guān)門大吉,結(jié)束營業(yè),要不重整旗鼓,大展鴻圖。”
“你選擇哪一題?”
“把店關(guān)掉一了百了,只怕對不起姑婆?!?p> “那么另外找間店面。”
“新鋪都是在豪華商場里,一旦洗濕了頭,有得好煩,燈油、火蠟、伙計、人工加在一起非??捎^,我并非生意人才,不擅理財,只怕虧蝕?!?p> “我明白。”
如心苦笑,“你看衣露申島多好,住在島上,什么都不必理會?!?p> 所以那位富商王先生想盡辦法也要搬到島上居住。
“讓我?guī)湍惴治??!?p> “勞駕?!?p> “這一門生意是你姑婆的精神寄托?!?p> “正是?!?p> “姑婆已經(jīng)去世,店交給你繼承,當(dāng)然任由你打發(fā),無論作何選擇,姑婆想必體諒,你不必過意不去?!?p> 如心說:“萬一姑婆要回來的話,緣緣齋己不復(fù)存在,又怎么辦?”
許仲智一怔,隔幾秒鐘才說:“她怎么還回得來?人死不能復(fù)生,她永遠(yuǎn)不會再來?!?p> 如心走到窗前,緩緩說:“那么,苗紅又為何頻頻回到衣露申島上?”
許仲智站起來,鄭重地說:“如心,那只是你的幻覺?!?p> “啊,”如心微微笑,“是我的衣露申。”
“一點不錯。”
“不,仲智,你太武斷了,我肯定我在島上見過苗紅。”
“如心——”
“不然,我怎么會知道她的故事?!?p> “如心,她的故事,由你一步步尋找資料及推理所得?!?p> “可是那些細(xì)節(jié)……”
“那是你的想象力?!?p> “當(dāng)真那么簡單?”
“如心,不要想到其他事上去。”
如心仍然微笑,“我不止一次在島上與苗紅交談?!?p> 許仲智憐惜地看著她,“你疑心生暗魅了,如心?!?p> “仲智,在這件事上我倆永遠(yuǎn)無法獲得共識?!?p> “那么轉(zhuǎn)移話題?!?p> “你在說姑婆不會介意我結(jié)束營業(yè)?!?p> “可是你將學(xué)無所用?!?p> 如心答:“我不過只懂皮毛。”
“那就關(guān)了店算數(shù),到溫埠讀書,長伴我左右?!?p> 這是個好辦法,無奈如心戀戀不舍。
“舊鋪可以賣這個價錢。”
許仲智一看數(shù)目字,怔住,“周如心,你真是位有錢的小姐。”
如心笑,“我想我是,所以打算捐助孤兒院?!?p> “你自是個善心人,不過也要留些給兒女?!?p> “言之過早?!?p> “嘿,三十五歲之前你起碼添三名吧?!?p> 如心笑不可抑。
她進(jìn)廚房去泡杯好茶,出來之際,發(fā)覺許仲智已經(jīng)躺在沙發(fā)上睡熟。
她捧著茶走到姑婆房間去。
過一會兒,她輕輕坐在床沿。
她低聲說:“姑婆,你要不要同我說話?苗紅與我溝通,全無問題,如果可以,我想知道,應(yīng)該如何處理緣緣齋?!?p> 她嘆口氣,回到小臥室看電視新聞。
公寓里靜寂無聲,如心閉上眼睛。
“是,你的確有接觸另一世界的本事?!?p> 誰?是姑婆嗎?如心不敢睜開眼睛,全神貫注,集中精神,“姑婆,你有話要說?”
姑婆輕輕嘆口氣,“勿以緣緣齋為念。”
“是,姑婆,我明白了,多謝你的啟示?!?p> “那就好。”
“姑婆,請問你,許仲智——”
姑婆的聲音帶著笑意,“不,還不是他,他是個好孩子,卻不是你那個人。”
如心有點靦腆,“我太好奇了?!?p> “女孩子都關(guān)心這件事?!?p> 如心不語,感覺上姑婆正在走遠(yuǎn)。
她脫口叫:“姑婆!”
“如心,醒醒?!?p> 叫她的是小許。
如心睜開眼睛,“我并沒有睡著?!?p> “是嗎,我聽見你在夢中叫姑婆?!?p> 如心不語,許仲智,你總不相信那些都不是夢。
她說:“我打算出售舊鋪,結(jié)束營業(yè)?!?p> “我也猜你會那樣做,你對名利一點興趣也無?!?p> “有,怎么沒有,白白賜我,歡迎還來不及,不過,如要我付出高昂代價去換取,實在沒有能耐?!?p> “你將前去與妹妹會合?”
“的確有此打算?!?p> “那可真便宜了我?!?p> 如心笑,這小子越說越直接,好不可愛。
“早點休息。”
“你也是?!?p> 姑婆說不是他,如心當(dāng)然相信姑婆。
如心黯然,不知那個他將是誰,如心一向是個小大人,換一個比較天真的女孩,也許會以為將來的人必定更好,不,如心卻知道不一定。
她對許仲智已相當(dāng)滿意,如果是他,順理成章,再好沒有,大可發(fā)展下去……
如心吁出一口氣,睡著了。
翌日,她通知那位胡先生,愿意出售緣緣齋鋪位。
剛巧有位老主顧上門,知道消息,遺憾不已。
“真沒想到一家家老店會像老人那樣相偕壽終正寢?!?p> 如心甚為歉意。
“你很不舍得吧?”
“無可奈何。”
“周小姐,請幫個忙,看看這只碟子。”
如心嗯了一聲,“葉太太,這是英國十八世紀(jì)邁臣磁器廠出品,背后有著名雙劍標(biāo)志?!?p> “什么,是英國貨?”
“正是,你看,碟上月季花由手繪而成?!?p> “崩口可以修補嗎?”
“我盡量試一試。”
“是英國貨,不值什么錢吧?!?p> 如心笑,“錯了,葉太太,此碟若無暇疵,可值五千余英鎊,即使有缺點,也還是收集者的寵物,可拍賣至三千鎊,用來送禮,十分體面?!?p> “謝謝你,周小姐。”
“葉太太,你下星期三來取吧。”
客人告辭。
如心端來椅子,站上去,摘下天花板上一盞古董水晶燈,它在搖晃之際發(fā)出細(xì)碎叮叮聲。
她用許多層報紙包好,用紙箱把它裝好,將來,她會把它吊在工作間,伴著她。
姑婆置這盞燈時的情形還歷歷在目。
買回來時纓絡(luò)掉了一半,水晶上全是灰塵,得一顆顆洗凈抹干重新用銅線串好。
老傭人一見,立刻板面孔,“我不理這個,我沒空?!?p> 如心卻不怕,她把水晶浸在肥皂水中,逐粒洗刷,逐顆拼串還原,所缺部分到處去找來補回,不過也花了三四個月,才能將燈掛上天花板。
這時,每個人都噴噴稱奇,“好漂亮的燈,從何處買來,歐洲嗎?”
在舊貨店花三十大元買來。
今日,它己可以退休。
姑婆問:“你喜歡水晶吧?”
如心意外,“我花了百多小時修理它是因為我以為你喜歡它?!?p> “不!我以為你喜歡它。”
婆孫二人大笑。
若沒有姑婆收留她,她那略為孤僻的性格一定不為家人所喜,誰有那么多的工夫來試圖了解她,她的青少年期必定寂寞不堪。
可幸遇見姑婆。
稍后,胡先生帶著見證律師到緣緣齋來。
如心意外,“我可以到你寫字樓?!?p> “怎么好勞駕閣下呢。”
這樣精明能干的年輕人在都會中是很多的吧。
如心簽好文件。
他松出一口氣,“我們應(yīng)該慶祝?!?p> 如心看在眼內(nèi),笑笑說:“你原先以為我這里會有阻撓吧?!?p> “實不相瞞,周小姐比我想象中年輕及合理?!?p> “恭祝你大功告成?!?p> 小胡剛想說話,玻璃門被推開,進(jìn)來的是許仲智,如心為他們介紹。
“一起吃午飯可好?”
如心婉拒,“你們?nèi)グ?,我還要寫一段結(jié)業(yè)啟事貼在門口?!?p> 小胡不假思索,“等你好了?!?p> 他不見得對每個小業(yè)主都那么體貼。
許仲智心中有數(shù)。
如心坐下來,寫了一段啟事。
兩個年輕人一個站東一個站西,并無交談,各管各看著街外風(fēng)景。
小胡說:“我來幫你抄一遍?!?p> 如心意外,“你擅長書法?”
“過得去,臨過字,會寫?!?p> 他立刻用毛筆把啟事抄好,楷字寫得甚為端正,然后貼在玻璃上。
如心隨手把聘人啟事撕下。
“這一行很難請得到人。”
如心點點頭。
許仲智吃虧了,他完全看不懂中文,對內(nèi)容一無所知,可是他懂得不動聲色。
“來,走吧?!?p> 如心帶著兩個男生到附近相熟的館子去。
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少年的她來見姑婆,就在這間飯店吃早點。
“愛喝豆?jié){嗎?”
“還可以?!?p> “愿意跟姑婆住嗎?”
“愿意?!?p> 那時真有點害怕,覺得姑婆高深莫測,光是年齡,已經(jīng)是個謎。
真沒想到以后會與姑婆那么投契。
老師問:“是你媽媽嗎?”
“不,是我姑婆。”
“呵,那么年輕?”
是,她看上去的確年輕,可是一顆心洞悉世情,無比智慧。
一頓飯時間,如心都在懷念姑婆,腦海里都是溫馨回憶,三個人都沒說話。
飯后如心回家,叫在她家作客的許仲智不要打擾她。
她覺得這是把結(jié)尾寫出來的時候了,她走到書桌前坐下動筆。
苗紅已經(jīng)病重,可是醫(yī)生給她注射麻醉劑,她不覺痛苦,如常生活,下午睡醒,喜歡玩撲克牌。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但是異常鎮(zhèn)定。
母親節(jié),女兒在身邊,難得的是黎旭芝也來送上康乃馨。
趁碧珊走開,旭芝輕輕說:“爸爸讓我問你,可要我伯父前來看你?”
苗紅抬起頭。
旭芝怕她聽不清楚,重復(fù)說:“爸是指黎子中?!?p> 苗紅點點頭,“我知道。”
旭芝靜候答案。
苗紅吁一口氣,“不,不用了。”
旭芝大為失望,“為什么?”
苗紅看著窗外,“我與他無話可說。”
“不必故意講什么?!?p> “黎子中可是想見我最后一面?”
“他沒有提出來。”
苗紅微笑頷首,“你爸太好心了,不,我們不想見面?!?p> “你肯定嗎,阿姨?”
“我當(dāng)然肯定?!泵缂t神色不變。
“多可惜?!?p> 苗紅笑了,“要見早就可以見面,何必等到今日老弱殘兵模樣方找機(jī)會訴衷情?!?p> 黎旭芝不語,黯然神傷。
崔碧珊返來見此情況大為詫異,“旭芝你同我母親說過些什么?”
苗紅抬起頭,“旭芝問我尚有什么心愿。”
碧珊一聽,紅了雙眼,“旭芝誰要你做好人?!?p> 苗紅若無其事說:“未嘗心愿甚多,要待來世方能逐一完成,一生像似太長,卻又太短,待搞清楚有何心愿,二十一年已經(jīng)過去,那么四十歲之前若不匆匆把所有該做或不該做之事做妥,之后也無甚作為,所以人人不夠時間,既然如此,有未了心愿也稀松平常?!?p> “有無比較簡單,我們又可以做到的事呢?”
苗紅想了一想,“有?!?p> “請說?!?p> “我想把骨灰寄放在衣露申島。”
碧珊那時還是第一次聽到那個島名,“什么,什么地方?”她異常詫異。
旭芝朝她使一個眼色,“一會兒我同你說?!?p> 碧珊垂頭不語。
原來旭芝卻知道其中因由,有時自己人反而蒙在鼓里。
旭芝回去見伯父,說了苗紅的最后愿望。
“不,”她對黎子中說,“她覺得沒有見面的必要?!?p> 黎子中點點頭。
半晌他問:“她仍然漂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