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
大概七五年的時(shí)候，他隨知青團(tuán)下鄉(xiāng)來到芭蕉村，人長得特別精神，喜歡音樂，愛唱歌，所有的女孩子都好圍著他，甚至村里小媳婦們也總喜歡偷偷瞟他。這樣的優(yōu)秀男生，李小琴也是春心蕩漾的，但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從不敢靠近半分，甚至偶遇都是低著頭加緊步子走過去。
可有天傍晚，她就收到了他寫的信，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他說第一眼就喜歡上了李小琴。之后，他的表白信寫了四五封，可能那個(gè)時(shí)候的李小琴太苦悶了，急著尋求一位知心筆友，終于忍不住給他回信。
就這樣，倆人在信封里聊了起來，有一天的所見所聞，有遇人遇事的喜怒哀樂，也有對未來的期盼，李小琴?zèng)]談過戀愛，不確定這是不是愛情，但是每回收到他的回信，白玉般的臉龐都醉了一抹紅，心跳突突，似懷里揣著一只小兔。
虎崖事件發(fā)生后，李小琴知道芭蕉村沒法待了，曾給他寫信求助，但沒收到回信，再過兩天，就發(fā)生趙富貴強(qiáng)行吃干抹凈，誘騙進(jìn)城的事。那陣子，李小琴每天失魂落魄的，一想起無疾而終的青澀戀情，覺得心如刀割。重回這輩子，她也不想擁有什么愛情了，也沒有考慮過將來嫁人的事，只想多多掙錢，帶大哥去好醫(yī)院把眼睛治療。
“小妹，你吃嘛，挺好吃的?！崩钚|喊著，手掰咸豬肉放入小妹碗里。
李小琴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神情復(fù)雜的看向大哥，督促道：“哥，往后馬半仙家再送啥，你都別拿。”
“為啥？”
因這輩子提早收拾李二奎和趙富貴，所以馬半仙那番嫁給被命運(yùn)詛咒的男人并三從四德的話就不存在了，大哥只當(dāng)馬半仙是出于關(guān)心上門送肉，想了想，李小琴說道：“今天咱兄妹倆能平安無事，也是郝村長在幫襯，他反對搞封建迷信，你說，要是知道咱跟馬半仙有走動(dòng)，往后咱需要幫忙還能義無反顧插手嗎？”
李小東聽出了道理，頓時(shí)覺得馬半仙心懷詭計(jì)，要郝村長孤立兄妹倆呢，當(dāng)下必須表面自己的立場，但咸豬肉都吃掉大半塊，讓李小東心慌意亂，沒了主意，他抓著李小琴的手臂，呼吸都急促了，“那這咋整?。咳獗晃页粤?，送過去咋像話？明天我去買咸豬肉還回去，你看還成嗎？”
以前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爹做主，爹死后，李小東遇事就找李二奎商量，今一整天相處下來，小妹確實(shí)變得有主意，有想法，所以下意識地向她求救。
“哥，沒事，咱下次不跟她來往就成?！崩钚∏佥p輕拍大哥手臂，安撫說道。
“真沒事嗎？她要是在村里說，咱倆吃了她的肉，那村長不得……“
“哥，莫慌，相信我，沒事的?！崩钚∏俪蟾琰c(diǎn)點(diǎn)頭，眼中是肯定，把李小東的慌張平息了幾分。
“這個(gè)馬半仙，咱家跟她無冤無仇的，干啥要禍害咱倆！”李小東憤憤地道。
哪怕沒心情再吃，但精白面條多精貴的，浪費(fèi)了可惜，李小琴撿桌上被大哥放下的筷子，遞給他，聲音柔柔軟軟的勸，“哥，莫想那些了，面快涼了，快吃，把身體養(yǎng)結(jié)實(shí)了，看哪個(gè)還敢把壞主意打在咱兄妹身上?！?p> “嗯！”李小東使勁一點(diǎn)頭，覺得小妹的話很有道理，他端起碗，筷子挑面條吸溜，連湯都不剩。
李小東抬手擦嘴巴，小妹吃飯慢，坐等她吃完了再一塊收拾洗刷。
兄妹倆就買生豬的事商討。
七十年代糧食緊缺，人都吃不飽，哪有多余的喂豬？只能吃草，還有吃干的樹葉子，或者粉碎的山芋藤，玉米桿，所以一頭豬長得特別慢，一百斤得養(yǎng)兩年，但是豬肉特別的香，這趟李小東去大王村問了，喂養(yǎng)豬的有兩家，按估算來賣，也就是大致推算它的重量，一百左右的八十塊錢，超過一百三十的一百塊。
“他家能賣的豬有兩頭，小的那頭我看九十斤，估摸賣給咱算八十快?！毙∶谜f不是買來飼養(yǎng)，那只剩下宰殺了，李小東想來想去，覺得小妹很有可能宰殺然后拿去縣城販賣，他眸底染上一層擔(dān)憂，說道：“妹，人家都是喂大了送到國營的副食品店里殺了賣，也就家庭富裕的辦喜事，才能跟村里申請買豬殺了慶祝，咱沒娶沒嫁的，私自殺豬是違法的啊?！?p> 李小東心頭沉沉，這事曝光，就算郝村長出面袒護(hù)，兄妹倆也難逃其咎啊，怎么辦？拿一百錢錢生錢，肯定還有別的生錢方式，搞不明白小妹為啥就選這個(gè)。
“哥，咱家怎么沒有喜事了？你看，我死里逃生，不是喜事嗎？不該慶祝嗎？”李小琴笑了起來。
李小東聞言，雙眼立刻亮了起來，“咦，是哦，你看我腦子沒轉(zhuǎn)彎，光想著人生大喜只有娶嫁。”
李小東不好意思地?fù)狭藫项^，覺得自己瞎操心，接著說道：“那我明天就跟郝大叔申請買豬慶祝的事，讓他寫個(gè)介紹信。”
“哥，這事我去做，你明天只管買豬就成。”
“嗯，成?！?p> 兄妹倆正談著，就聽到外面有人喊，“小琴，小東，在家吶嘛！”
李小琴一聽這聲音，眼神中露出了一絲厭惡，以前沒上過家門的人，今天是吃飽撐著咋地，前腳剛走人后腳又來新的了。
李小東則一臉擔(dān)憂的表情，抬眼一看，朱寡婦都推開籬笆院門闖進(jìn)來了，手里領(lǐng)著一只簸箕，天色已暗看不清啥神色。
朱寡婦身后跟著一步伐蹣跚的老太太，是她男人的娘，也是這芭蕉村唯一上九十年齡的，孔大娘，看著婆媳倆人闖入，李小琴就是眉頭一皺，買來生豬賺的第一筆錢，就是把院門修個(gè)結(jié)實(shí)的！
剛才馬半仙母女倆直闖進(jìn)來，這會又是朱寡婦，這些小心眼婆娘，別人上她們家不敲門直闖不得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罵個(gè)遍，上別人家倒是啥規(guī)矩都不講，可夠討厭的。
朱寡婦直接走入里屋，把簸箕筐往地上重重一放，很是不服氣地撇嘴說道：“喲，日子過得不錯(cuò)嘛，我看那個(gè)湯挺白的，精白面條吧？”
李小琴正要開口的時(shí)候，大哥手在飯桌底下輕輕拍了她膝蓋處，看他的樣子，似有護(hù)著小妹自己來對付的意思。上輩子的大哥哪有這剛的一面？看來經(jīng)常拿話敲打敲打，大哥也是會慢慢變強(qiáng)的，李小琴心中甚是欣慰。
朱寡婦是個(gè)蠻不講理胡攪蠻纏的人，而且動(dòng)不動(dòng)就拉去村委會批斗，這會上門肯定是找小妹的茬，李小東謹(jǐn)記著小妹的話——只有咱強(qiáng)了才沒人敢欺負(fù)，所以李小東覺得真的應(yīng)該擋在小妹的面前了，這會沉著臉，生硬地質(zhì)問，“朱寡婦，你來我家有啥事？”
“咋地？沒事還不能來你家了？媽，你看到了嗎？這死丫頭脾氣大著咧，都不理咱，也可兇得很咧，她就會在郝村長他們跟前裝乖巧！小小年紀(jì)就曉得勾引討好男人，呸！”死丫頭每次當(dāng)著郝村長的面，都純良的模樣，乖巧得很，郝村長說啥都點(diǎn)頭贊同，可會裝了！呸！郝村長他們都被她小可憐模樣騙了，但騙不了朱寡婦。
朱寡婦扯著脖子突突突地罵，把李小東給驚著了，他聽得氣都要喘不過來，但看著朱寡婦卻罵不出難聽的，這像是個(gè)村婦女主任說出的話嗎？小妹才滿十六歲，簡單純良啥都不懂的年紀(jì)，就往她身上潑勾引這種臟水，十里八村就沒見過這號人！朱寡婦心太黑了，往年滿十六的小妹身上潑這種臟水，這要是傳出去了，小妹還能選到好婆家嗎？
李小東被這些話給氣得胸口發(fā)悶，卻憋不出一句往回懟的話。
“就這死丫頭！郝村長還讓我上門跟她道歉？我呸！要不是職位受威脅，我給她送一坨屎！”朱寡婦都不能想起今天郝村長的那張黑臉，說免職就免職，最后她跑去把村支書給拽來求情，才同意給她一次機(jī)會，但前提是得給李家兄妹家送禮道歉。
家里三只老母雞大半月才下了半筐雞蛋，全給李家兄妹送來，朱寡婦滿心郁結(jié)，再看李小琴一臉高傲，愛理不理的，頓時(shí)鬼火蹭蹭，朱寡婦心中氣還未消，指著繼續(xù)破口大罵起李小琴來，“還**白面條呢！我看是纏著哪個(gè)男人送的吧！呸！見過不要臉的！但沒見過你這種不要臉的！”
朱寡婦正罵得激動(dòng)的時(shí)候，李小琴站起來了，朱寡婦想到昨晚被撞疼的胸脯，下意識地伸手護(hù)住，然后準(zhǔn)備躲到孔大娘身后，孔大娘是村里輩分最高的，郝村長都讓幾分，朱寡婦認(rèn)定李小琴不敢咋樣，但就在她護(hù)住胸的時(shí)候，一碗熱乎乎的湯汁就當(dāng)頭淋了下來，朱寡婦雙手放在胸前，一張臉被淋了個(gè)透徹。
“哎呀！”朱寡婦尖聲驚叫，一張嘴，有的湯汁就順著嘴角灌進(jìn)了嘴里，咸中還帶著一絲甜味，朱寡婦下意識這是精白面條湯，頓時(shí)呸呸呸地往外吐，甭管多美味的湯汁，別人吃過的那就是泔水??！死丫頭往她嘴里潑泔水，這是要惡心死她嗎？
“李小琴你個(gè)七孫！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咳咳咳……”朱寡婦一邊吐著，一邊指著李小琴大聲罵。
李小琴手里拿著空碗，站在飯桌前，看著朱寡婦在那惡心干嘔，很是關(guān)心地凝眉驚呼，“哎呀！是朱主任??？真是不好意思，我剛才聽到一只吃了屎的蒼蠅在耳邊嗡嗡嗡，可煩了，下意識就一灑，哎呀，朱主任，不好意思?。 ?p> 朱寡婦快要?dú)庹?！什么叫蒼蠅耳邊嗡？死丫頭就是故意的！她不僅故意的，還說自己是吃了屎的蒼蠅！
朱寡婦的五臟六腑呼呼地?zé)饋砹?，她吐掉嘴里的泔水，直到?jīng)]有了才抬手一抹嘴，避免李小琴又鬧啥幺蛾子，朱寡婦立即跑到孔大娘身后躲起來，只露出一顆腦袋惡狠狠地罵，“你個(gè)萬人騎的小賤種！你牛！使勁兒牛！等我恢復(fù)職位我讓你牛！萬人騎的小賤種！只會裝怪賣傻的小騷貨！”
朱寡婦是真被氣得狠了，好心好意拎雞蛋上門道歉，李小琴招呼都不打一聲還潑泔水，活膩了簡直！
李小琴心里的火氣也越來越旺，以前朱寡婦見她就罵克星，吐口水，一臉的輕蔑和冷酷，她只曉得委屈躲起來哭，朱寡婦身寬體胖的，力氣大得狠，要換做現(xiàn)在，李小琴跟她動(dòng)手也得掂量琢磨，畢竟自己很瘦弱，但是恰好今天連吃了兩碗精白面條，還摻雞蛋和豬肉，存儲了一股子蠻力。
見朱寡婦張口噴糞，被潑泔水仍沒點(diǎn)收斂的心？李小琴覺得不動(dòng)手那就是大窩囊廢！
朱寡婦躲在孔大娘身后，越罵得起勁，郝村長為這死丫頭撤銷她村婦女主任的職，往后跟李小琴是結(jié)怨定了，孔大娘嘴上沒說，但心里是贊同兒媳婦罵李小琴的，放眼整個(gè)芭蕉村，哪個(gè)見著自己不得拉椅子讓座？就這丫頭目中無人，一臉傲氣，還說不得，還拿泔水潑人？簡直欠收拾！
突然見李小琴走上來，也不動(dòng)手，只是快速地把孔大娘和李小東推出房外，再砰地一聲，用力關(guān)上了房屋門?？状竽锖屠钚|都是一慌，湊上去立即拍門。
“小妹，你干啥??？”
“阿花，你咋樣?。俊?p> 都是擔(dān)心自己在乎的人受欺負(fù)，但是孔大娘在聽到里面李小琴的一聲慘叫，心里的石頭就落地了，她兒媳婦彪悍得很，身寬體胖的，跟村里女人干架啥時(shí)輸過？孔大娘很放心地收回手，李家院里有空椅子，她撐拐杖顫巍巍走過去，就坐下來等著。
“嗚嗚嗚……朱主任，我不敢了，你別打了，好痛啊……”里屋，李小琴撕心裂肺的求救聲不斷。
可把李小東急的，雙手握成拳，啪啪啪砸門，“小妹！你開門！哥給你擋著！小妹……”
家里門是紅木做的，結(jié)實(shí)耐砸，諒李小東咋個(gè)使勁也沒法破門而入，門栓似乎也插上了，李小東急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掉頭對孔大娘求饒，“大娘！我錯(cuò)了，我沒有教育好我妹，我錯(cuò)了！你快幫我求求朱主任，別再打我妹了啊……”
李小東一個(gè)大男人，有淚不輕彈的，現(xiàn)在抬手擦眼嗚咽哭泣。
這時(shí)候從里屋又傳來李小琴求饒的聲，看來被朱寡婦修理慘了！但是孔大娘覺得修理的還不夠，冷冷斜了一眼李小東，下巴昂起來不屑理會。
里屋傳來李小琴的哭聲，“朱主任，你別打了，求求你了，嗚嗚嗚……”
接著朱寡婦的聲音也響起，“李小琴你這個(gè)小爛屎！你咋那么不要臉……”
朱寡婦罵兩句就斷了，估摸是打人打得累的。
李小東當(dāng)真要被小妹給氣死！明曉得朱寡婦身寬體胖的，偏偏自己關(guān)門挨打？咋想的嘛！
“小妹啊！你咋樣了??！”李小東砰砰砸門，但紋絲未動(dòng)，眼淚鼻涕的又跑到孔大娘跟前哀求，“大娘！求你給句話吧！大娘?。 ?p> 朱寡婦拿身體換來的婦女主任工作，在村里已經(jīng)不是秘密，但沒人敢亂說，還不是忌憚孔大娘？朱寡婦也是個(gè)聰明人，曉得所有人都給孔大娘面子，所以拿她當(dāng)親媽伺候，這樣，婆娘們一肚子鬼火沖，但沒有一個(gè)人上門討要說法。
朱寡婦忌憚孔大娘，服從孔大娘，只要孔大娘一句話，朱寡婦就不能再毆打小妹，李小東是清楚的，偏偏他怎么哭著求，孔大娘就是半句不說，還抬頭仰望頭頂星星，氣定神閑。
為了兒媳婦的工作，孔大娘親自上門賠禮道歉，偏偏李小琴不給面子，孔大娘認(rèn)為兒媳婦教育得還不夠！這種傲氣的小丫頭，打打就老實(shí)了。
孔大娘假裝看不見聽不著，咋辦？李小東心如火燒般，掉轉(zhuǎn)頭朝廚屋望去，忽然想到用菜刀砍門，于是一擦鼻子爬起來就跑去廚屋。但是李小東萬萬沒想到，里屋的情況并非他想象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