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節(jié)
你在雨中等待著我/路通向窗戶深處/月亮的背面一定很冷/那年夏夜,白馬/和北極光馳過。
這首詩阿離從小就聽杜娟姐念叨,一到臺風暴雨的時候啊,她就整夜整夜地不睡覺,整夜整夜地念著這首詩。想象一下,電閃雷鳴風雨大作的夜晚,一個女人穿著純白的絲綢睡衣,披散著頭發(fā),坐在窗邊,額頭緊緊地貼在玻璃窗上,一動不動地望著屋外的雨幕。是一幅怎樣的景象?
閃電劃過,驚雷炸響,女人那雙沒有任何光芒的眼睛深深印刻在阿離尚年幼的內心中。
那是六年前,那一年阿離九歲,杜娟姐十七歲。
在那一晚,阿離才突然意識到,這個照顧著他長大,比他親姐還要親,在他眼中幾乎等同于母親的女人,原來竟然是如花一般的少女。
然后呢?阿離的記憶出現(xiàn)了斷層,每當他試圖回想起那時的情景,眼前就會出現(xiàn)一株鮮嫩的,嬌艷欲滴的小花。
花瓣在狂風中亂舞,花葉在暴雨中顫抖,風雨過后,陽光普照,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桿莖。
看著少女倚著窗啜泣著發(fā)抖的背影,阿離第一次有了難以割舍的東西,第一次體會到了心如刀絞的感覺,他也是第一次,出離的憤怒。
阿離的記憶中有一抹血色,那本不是屬于他的記憶。他不明白,為什么一到暴風雨的夜晚,他就情不自禁地想到鮮血中升騰的霧氣。
他就像一條將怒火盡數(shù)傾瀉在大地上的龍,趴伏在斷壁殘垣上,靜靜等待著黎明。
黎明再也不會來了。
來到的只有劇痛、眩暈,和失血的虛脫。阿離能清楚地感覺到天地在搖晃,不,不是天地的搖晃,是他在慢慢搖晃。
雨仍未停,大滴大滴的雨珠砸在頭盔上,叮當作響,砸在后背上,隱隱作痛,砸在艱難背起他的女孩臉上,換來沉重的喘息。
“真像?。 卑㈦x的臉緊貼在菲兒的腦袋上,潮濕的栗色長發(fā)騷弄著他的皮膚,讓他不由得想起來曾經(jīng)不知多少次,杜娟姐背著他,長長的頭發(fā)里有映山紅的香氣。
“阿離?阿離,你醒了!太好了!”菲兒的聲音顫抖著,上氣不接下氣,她努力地調整著呼吸,說:“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好了,山洞就在眼前了,咱們先避避雨?!?p> “你怎么樣?受傷了嗎?”
“還說我呢!你自己都顧不過來了!”菲兒的眼睛泫然欲泣,阿離看得一清二楚,然而兩只手死命地抓著阿離的胳膊,根本沒有空把淚擦掉。于是菲兒大聲地吸了一下鼻涕,放棄忍耐,任由豆大的淚珠在臉頰上畫成一條線,她哭喊著:“你左臂脫臼了,我剛剛給你復的位,但是背上的傷口,血根本止不住,我們又沒有止血劑,連包扎的繃帶都沒有!”
“是嗎?”怪不得,怪不得他兩眼發(fā)黑,雙耳蜂鳴;怪不得他被菲兒用腰帶緊緊綁著;怪不得菲兒的上衣下擺已經(jīng)撕裂,光滑的皮膚貼在自己的腰間。
“為什么那么魯莽??!”
他動彈不得,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力氣,只能清楚地感到從腰間傳來的,少女的體溫,他輕輕咳嗽一聲,勉強將嘴角揚起,說:“你說咱倆現(xiàn)在是不是,在吊橋上了?”
“阿離!”
“這還用說嗎?男人保護女人,天經(jīng)地義?。 ?p> 體力在迅速流失,當菲兒跪在山洞的泥土里,解開將兩人綁在一起的腰帶時,阿離已經(jīng)什么都看不到了?!坝暌煌?,就把小彩旗放出去?!边@是他對這個暴風雨夜晚的,最后一點記憶。
“只要懼怕誕生,懼怕/那些來不及戴上面具的笑容/一切就和死亡有關/那年夏夜并不是終結/你在雨中等待著我”
這場暴雨是什么時候開始下的呢?不記得了,只記得滂沱的雨聲像鬧鐘一樣把自己吵醒,就再也睡不著了。
杜娟終于放棄努力,睜開了眼睛,她披上外衣坐在窗前,死死盯著窗外瀑布般的雨幕,撫著怦怦悸動的胸口,慢慢回憶著剛才那個糟糕透頂?shù)膲簟?p> “杜娟姐,等下次,等我長大了,就是我來保護你!”
“怎么,瞧不上姐姐了?”
“不,男人保護女人,才是天經(jīng)地義的!”
“那好啊,等阿離長大了,等姐姐老了,你就來保護姐姐,好不好?”
不好,一點也不好,這該死的約定!
夢境中的最后一個場景,是阿離慢慢行走在鮮紅的霧中,雷光閃過,照亮了他沾滿血滴的臉頰。
“你在雨中等待著我/路通向窗戶深處/月亮的背面一定很冷/那年夏夜,白馬/和北極光馳過……”
她開始怕了,越想越害怕,真是可笑,堂堂石心夫人,以凌厲冷酷聞名的杜娟,竟然也會害怕啊!竟然也會抱緊身體,縮成一團,怕得發(fā)抖??!竟然也會像個孩子一樣,哭得不能自已?。?p> 睜開眼,是淚花中模糊的雨幕,是鐵色的天空下令人窒息的黑暗。閉上眼,是六年前那個雨夜,是閃電照亮的猙獰的面孔,是阿離手中的尖刀一點一點被雨水沖刷掉的血跡。
那一夜,風如拔山怒,雨如決河傾,她無力地躺在泥濘的土地里,任由積水漫過自己的臉頰。那一刻,她明白,命運的山巒發(fā)生了滑坡,她被裹挾在其中,無能為力。
阿離撕心裂肺地喊著“姐姐”時,她甚至不敢看他,她推開了阿離,親手推開了那個本可以拯救所有人的擁抱。
她至今都在后悔。
她把自己的弟弟,比親弟弟還要親,幾乎等同于她孩子的,那個溫和、可愛、聰明伶俐的弟弟,丟在了那個無盡的雨夜。
她多么希望一切只是一場夢,一覺醒來,又是陽光明媚的早晨,沒有撕裂身體的疼痛,沒有暴雨中的狂奔,沒有阿離臉上的血光,和他眼中騰騰升起的殺氣。
沒有可能的。
這么多年了,杜娟已經(jīng)記不起那個侵犯她的男人的臉了,但她卻忘不了那一聲凄厲的慘叫,和噴灑在臉上的,鮮血的溫度。她不知道為什么,一個九歲的孩子能如此冷靜,如此準確地把尖刀插進人的心臟,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在明知自己已經(jīng)獲救的那一刻,她眼中的阿離不是救贖的天使,反倒更像是一個徘徊于人間的幽靈。
直到今天,她什么都沒有問過,什么都沒有說過,她怕一旦開口,就不得不揭下阿離的面具,曾經(jīng)的生活,曾經(jīng)微妙的平衡,就會在一瞬間分崩離析。她怕,她怕到了那時候,自己連后悔的機會都沒有了。
狂風呼嘯,大雨傾盆,杜娟深深地嘆氣,這一夜,阿離是怎樣度過的呢?他是以怎樣的心情迎接黎明的呢?兩個孩子頭頂有遮雨的瓦片嗎?身邊有取暖的火爐嗎?有供他們躺下的一張小床嗎?杜娟的心里沒來由地升起一絲不安,就跟那個雨夜一樣,她總覺得就要發(fā)生什么,或是其實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
她打開隨身的手電,手指借著燈光在地圖上游走著。昨天凌晨,原本一切按計劃進行著,他們切斷了大營的信號,發(fā)出假消息,然后接近了阿離的營地。一切都出奇地順利,按出云研的說法,孩子們在面對突發(fā)事件時表現(xiàn)出的高水準令人咂舌,讓杜娟心里樂開了花。
可是,那道突如其來的光束和隨即引發(fā)的火災令所有人措手不及,杜娟只來得及和阿離簡單交流幾句,就被大火分隔開了。大火中,阿離背著菲兒飛快逃離的背影格外清晰,深深印刻在杜娟的腦海中,久久無法遺忘。
這火起得蹊蹺,滅得更蹊蹺。那場小雨本不可能輕易熄滅這么大的火勢,但這火就是奇跡般地,慢慢熄掉了。
搜尋的方向有問題,杜娟明明記得阿離最后是往西跑的,但他們一路向西搜到了李家村,都沒有找到兩個孩子的痕跡,如今冷靜下來想想,阿離真不一定一直往西走,因為他們沒有補給,為求穩(wěn)妥,肯定是先去最近的村子。
李家村一帶已經(jīng)搜過了,既然這里沒有人影,那他們就還在森林深處,杜娟決定明天先讓各小組到李家村集合,自己帶著救援隊和教官們往東探一遍,第一個目標就是象山村。
時針指向清晨5點,若不是因為這暴雨,就該是陽光普照的時候。杜娟關掉了手電,揉了揉酸痛的眼睛,站起身。就在這時,她聽到了院子里“啪啪啪”的拍門聲,緊接著是沙啞的嗓音大喊著:“村長,李村長,開開門,俺是象山村的廣末平次郎!”
這種天氣還有人出門,報告的準不是什么好事。杜娟一拉開廂房的木門,就感到一股寒氣從下到上直沖頭頂,只見村長的正房沒過多久就亮起了燈,白熾燈泡溫暖的光穿透雨幕,驅散了冰冷的空氣,照得人安心。李村長,那個六十多歲的硬朗老頭,披著雨衣戴著斗笠打著手電出來了,嘴里念叨著:“又出啥事了?發(fā)洪水?滑坡?泥石流?還讓不讓人消停會兒了!”
一開門,老頭明顯愣住了,他沒有料到來人的身份,說話的聲音都驚訝了起來:“廣末平次郎?你來干什么?象山村出啥事了?水淹了?”
那個叫作廣末的矮小男人搖了搖頭,氣喘吁吁地說:“李村長,俺來打個電話,俺要報案?!?p> “報案?”兩人躲在屋檐下避雨,李村長剛剛摘下自己的斗笠,還沒等撣一撣上面的水,就聽到“報案”兩個字,嚇得愣住了。
“是!”那廣末抹了一把臉,從頭發(fā)里捋出一股水流,狠狠地點著頭,從兜里掏出來寶貝似護著的一張小藍卡片:“俺替陳先生報案,陳先生說,只要把這東西給警察看,他們肯定過來?!?p> 一聽到“陳先生”,杜娟皺起眉頭,心臟開始撲撲直跳,說起陳先生,該不會是……
“陳離,四星訓練師!”李村長念出了訓練師上的名字,震驚中回頭,杜娟已經(jīng)沖進了雨幕,穿過院子,撲到他們眼前,這幾步路讓沒有任何雨具的杜娟淋成了落湯雞,她卻不管這些,一把搶過了廣末死死捏住的那張小小的卡片。
“你干啥!還俺!”廣末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伸手想搶回訓練師證,被李村長攔住了:“廣末,這是卡那茲的道館主杜娟小姐,就是他們一直在找這娃呢!”
“發(fā)生了什么事?阿離的訓練師證為什么會在你手里?”自己現(xiàn)在的表情肯定兇得跟個夜叉似的,不然也不可能把一個大男人嚇得縮了脖子,但杜鵑實在沒有循循善誘的心思,她一跺腳,瞪著眼睛,大喝道:“說話!”
“俺,俺,俺……”
“俺什么俺,說話!”
那個廣末張口結舌憋了半天,總算蹦出來一句:“陳先生藏在山頂?shù)亩蠢铮笙惨獨⑺麥缈诎?!?p> 杜鵑一頭冷汗唰地一下就流下來了,單這一個“殺”字就已經(jīng)讓她緊張萬分,更別說還要滅口!杜鵑的手指顫抖著,手上軟綿綿的,一下子竟然連握拳的力氣都失去了。她對李村長命令道:“你去叫教官們,快去!”
“你,”她指著瑟瑟發(fā)抖的廣末說:“把事情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