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卿卿察覺出尹弦強烈克制的情感,一時心中不忍,沒有按原先的套路繼續(xù)勾引下去。她本該天真單純地回答:“真的嗎?”“你真的覺得我好嗎?”“我哪里好呀?”“我覺得你也很好”等等等等,可是她什么也沒說,她一時停在那里,沉默了。
尹弦后悔自己失言,捂嘴咳嗽兩聲岔開話題:“要聽嗎?月光?”
學了個把月的鋼琴和琴譜,柯卿卿早把譜看了許多遍,盡管網(wǎng)上有音樂視頻,她對于黃總私下贊嘆的美妙琴聲始終沒有概念,她也想親耳聽一遍尹弦的彈奏,便肯定地點點頭。
尹弦滑動輪椅來到鋼琴前,因為他不方便自己挪動琴凳,平常這琴凳始終留出可以坐人的空間,誰知柯卿卿打掃的時候為了整齊美觀將它推近了琴身。
柯卿卿見尹弦一動不動,笑說:“怎么樣,幫你把鋼琴擦得干凈吧?”
尹弦:“真是一塵不染明如鏡?!?p> 柯卿卿見尹弦還是一動不動,才意識到是琴凳的問題,她忙上前把琴凳搬到合適的位置,看著尹弦費勁地扶住鋼琴站起來,一點一點將自己挪坐到凳子上,柯卿卿忍不住攙了一把,又匪夷所思地問:“尹老師,為什么你不直接坐在輪椅上彈琴,而要費勁坐到琴凳上呢?看著好危險,不會碰倒吧?”
尹弦想了想,說:“為了尊重?!?p> 柯卿卿:“尊重?是對聽眾嗎?我相信聽眾會諒解你?!?p> (更何況現(xiàn)在聽眾就我一個而已,柯卿卿想。)
尹弦堅定道:“不,是對我自己?!?p> 尹弦平靜地抬頭向柯卿卿看了一眼,她突然就懂了,現(xiàn)在端坐在琴凳上的尹弦,已經(jīng)不是剛才輪椅上那個癱瘓病弱的尹弦,他的目光中有無須多言的自信,有胸有成竹的淡定,在他的整個房間里,柯卿卿大可以邁開雙腿反客為主地打掃張羅,唯獨在這鋼琴前,在這琴凳上,他尹弦才是不可替代的主人。
他還沒有開始彈奏,就已經(jīng)身在音樂中了。
柯卿卿也不自覺收起了閑適的態(tài)度,尊重又安靜地立在一邊。
尹弦挺起了上半身,靜默片刻,開始彈奏起來,不是多復雜的旋律,不是多急促的節(jié)奏,更不是多驚心動魄淋漓盡致地賣弄技巧,但《月光》的琴聲一響起,整個世界便不同了。
聽著這琴聲,柯卿卿睜開的眼睛再看不見前方的壁櫥,墻上的鐘,一邊的桌子,桌上的杯子,衣架掛的外套,這些瑣碎的物品統(tǒng)統(tǒng)從她眼前消失了,她只看見一個尹弦沉默地站在夜色里,他變得什么也無需攙扶,什么也無需訴說,目光柔和地凝視她,向她緩緩走來......
琴聲停了,柯卿卿沒有回過神,到家了,依然沒有回過神,睡在床上,還是沒有回過神,她腦中盤旋著這有魔力般的曲子,始終錯覺尹弦是腿好了,站著向她走來。
手機鈴聲將柯卿卿從夢中驚醒,是尹弦嗎?她慌忙摸過手機,頭一次因為黃總的來電而感到失望。
“喂?卿卿?你睡著了嗎?”電話一接通,黃希杰就迫不及待地問??虑淝涿刻焓展ざ紩蛩麉R報這一天尹弦的情況,今天怎么微信不回,電話不接,該不是出什么事了吧?他又不好直接去找尹弦,搞藝術的人都敏感,很容易就會暴露自己對他的暗中監(jiān)控。眼看天都黑了,柯卿卿到底怎么了?那么嬌小纖弱的女孩子,難道這任務對她來說真的太過分了嗎?他腦中閃過那次在辦公室里,柯卿卿轉(zhuǎn)瞬即逝的幽怨一瞥,他慌了。
“哦...黃總啊...我...我睡著了...不好意思...沒聽到你微信?!?p> 聽到柯卿卿迷迷糊糊的聲音,黃希杰定了心:“怎么了,才九點就這么困?”
“可能是幫尹弦打掃屋子,累了吧!”
黃希杰:“他好嗎?你有沒有跟他提簽約演出的事?”
柯卿卿連自己是怎么告別的、怎么回家的都一時想不起來了,除了那琴聲,她什么都記不起來,更不記得自己當時語無倫次說了什么話,她拍了拍腦門:“好像......有......嗎?”
黃希杰:“柯卿卿,你還好嗎?”
柯卿卿:“黃總,我的腦子里全是尹弦彈的鋼琴曲,我從來沒聽過這樣的音樂,我在網(wǎng)上聽過同樣的曲子,為什么感覺完全不一樣呢?我沒辦法解釋,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我完全忘了,什么都不記得了!真的!直到現(xiàn)在,我的腦中還只有這旋律?!?p> 她不記得,是因為她哭了。
尹弦彈完后將手放回腿上,再看向柯卿卿的時候,她的右眼正滑落一行淚水。尹弦沒有驚擾她,自己艱難地挪回輪椅上,她像沒看見一樣,也不去扶。尹弦看卿卿發(fā)怔發(fā)得久了,擔心地輕聲喚她名字:“卿卿?”
柯卿卿循聲望去,凝視尹弦的面孔半晌,突然湊上去親了一下他的唇,隨即飛奔著逃出了門。
尹弦獨自怔在原地。
聽完柯卿卿的話,黃希杰的頭“嗡”地一下發(fā)漲。卿卿是他的棋子啊,怎么能這樣輕易就被尹弦的琴聲打動了?昨晚視頻里還排遣寂寞地和她曖昧了一把,逗得小姑娘吃笑不語,今天她就轉(zhuǎn)性了?
黃希杰嚴肅地說:“柯卿卿!你醒醒!別忘了你是有任務的!”
柯卿卿茫然:“任務?”
黃希杰:“你是為了什么去找尹弦的?你忘了嗎?”
柯卿卿:“為什么......為了鋼琴......對了......為了踏板?!?p> 黃希杰:“柯卿卿,忘記今天的琴聲,明天你試著去幫尹弦踩踏板。”
柯卿卿:“不,我會瘋的!我才聽一遍,就已經(jīng)什么都不知道了!”
黃希杰:“不會的,你只不過聽得少而已,多聽幾遍就習以為常了?!?p> 柯卿卿:“可是我的心很痛。”
黃希杰:“柯卿卿,你的理想呢?你不是要成名嗎?我不是告訴過你,你和尹弦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嗎?難道你要把前途毀在這既不能吃也不能穿無色無味的琴聲里嗎?想一想,記得嗎?你花了那么多功夫那么辛苦才取得尹弦的信任,現(xiàn)在要功虧一簣嗎?聽我說,明天,去幫他踩踏板!跟他提演出的事!”
柯卿卿茫然:“演出的事?怎么提?”
黃希杰:“你這么聰明,還要我一字一句教嗎?”
柯卿卿:“不,我明天不去找他,我不想找他,我不能找他。”
黃希杰:“你怕他什么?”
柯卿卿:“我看到他是站著的,會走路的。”
黃希杰:“那是琴聲帶給你的幻覺!快點出來!出來!”
柯卿卿:“我以為他只是一個悶悶不樂的癱瘓病人,我現(xiàn)在完全不認識他了!”
黃希杰:“柯卿卿,你冷靜一點,冷靜聽我說好嗎?尹諾,不論他琴彈得怎樣,他現(xiàn)在也只不過是個默默無聞的癱瘓病人,只有你跟我,只有你柯卿卿和我黃希杰可以幫助他,幫助他把他的鋼琴曲帶到大眾耳中,只有我們能幫助他在臺上一展所長,你是在做好事,在做好事懂嗎?聽見我說話了嗎?柯卿卿?”
柯卿卿:“幫助他?為他好?”
黃希杰:“是的!是為他好!他自己也想表演的!這是他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他只不過自卑他的腿,只不過因為不能踩踏板的缺憾!你聽我說,明天你就可以幫到他了,你看了那么久的譜,哪里需要踩踏板,你總清楚吧?”
柯卿卿:“清......清楚?!彼q豫遲疑地回答著,內(nèi)心卻完全不相信自己可以融入到尹弦的演奏中去,與那聲音融為一體。
黃希杰:“柯卿卿,只要尹弦成名,我可以給他另配一個專業(yè)琴手來踩踏板,我捧你,捧你作女一號!”
柯卿卿從混沌錯亂中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女一號?真的嗎?”
黃希杰:“我黃希杰一諾千金?!?p> 柯卿卿:“好!我會努力的!”
黃希杰松下一口氣:“振作點!加油!”
柯卿卿的目標又重新明確了下來,搖擺的心又重新堅定不移,她要演戲,演女一號,她要成名,這是她本來的目標,絕不能受旁的人事物干擾,只不過為了這目標,過程會曲折一點,她現(xiàn)在必須先助人,再助己。
第二天,柯卿卿重新打扮得光鮮亮麗,跑去尹弦家,她一敲尹弦的家門,便想起了昨天自己失態(tài)地親了一下尹弦然后失魂落魄落荒而逃的情形。天哪!她都做了什么呀!她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任務在身,今天無論如何不能被尹弦的琴聲打動,迷失自己。
尹弦就在門里:“誰?”
柯卿卿:“尹老師,是我,卿卿?!?p> 尹弦沒有開門:“你回去吧!”
柯卿卿:“怎么了?有學生在嗎?”
尹弦:“沒有?!?p> 柯卿卿:“為什么不能開門?不歡迎嗎?”
尹弦:“我已經(jīng)和黃總說過很多遍,我現(xiàn)在不治療了,也不需要你照顧?!?p> 尹弦無論如何都不會允許自己打開這扇門,他從昨天柯卿卿的吻里感受到她的掙扎,感受到自己的脆弱,那輕輕一吻在他嘴唇的短暫停留,令他又喜又憂又愛又怕,喜的是卿卿居然為他心動,憂的是只怕自己給不了幸福,愛的是眼前人正是心上人,怕的是一夢黃粱醒后難以收拾的心碎。他太喜歡卿卿了,絕不能再任由她靠近,更不能拖累她。
柯卿卿:“是因為那個吻嗎?那不能怪我,是你彈得太好了!我......我是有些輕浮,但我們就是這么表達贊美的,跟法國人學的!我的室友們都這樣跟風!我只不過一時忘了你是男的而已?!?p> 這是她的解釋,是真的嗎?是自己太敏感了?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尹弦:“無論如何,謝謝你這么多天的幫助。我真的可以一個人,以后請你不要來了?!?p> 眼看任務要失敗了,柯卿卿情急之下,索性和盤托出:“先放我進來好嗎?尹老師,我,我實話告訴你吧,一直以來,都是黃總讓我來的,他有眼光、有見識、有資源,他希望能幫助你登臺演出,我其實,我其實已經(jīng)看熟了曲譜,我可以替你踩踏板,你知道我這個樣子,混演藝圈是根本沒有特色的,黃總會愿意簽下我,他的目的就是讓我為你踩踏板的?!?p> 尹弦早已隱隱覺得不妥,黃總為何要對他那么好,現(xiàn)在聽柯卿卿一說,倒也不很吃驚:“我不想登臺,當私教挺好的,我已經(jīng)習慣了?!?p> 柯卿卿:“不!這不是你真實的想法!不要欺騙自己好嗎?也給我一個機會好嗎?你最起碼讓我試一試,我可以配合你!真的!我學了這么久,你最起碼讓我學以致用一次吧!”
尹弦:“踩踏板,能有什么前途,你不應該浪費青春做這個!”
柯卿卿:“我愿意,我喜歡你彈琴,真的,太好聽了!比演戲好,我吃不了那個苦!”
尹弦:“我這個樣子,怎么可能登臺,哪怕不必踩踏板,難道讓那么多雙眼睛看著我一個癱子從輪椅上一點一點挪到琴凳嗎?你們都打消念頭吧,黃先生要捧,有的是鋼琴演奏家,不要找我?!?p> 柯卿卿:“那都是小問題,會有辦法解決的!只有你!黃總說了,只有你!他只愿意成就你!”
尹弦:“謝謝黃先生錯愛了,恕我志不在此?!?p> 柯卿卿:“你志在此!誰都看得出來!當鋼琴家教你是不甘心的!你坐在琴凳上的神情騙不了人!你是屬于舞臺的!尹老師,你可以的,給自己一個機會,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
尹弦:“你回去吧,不要再來了?!?p> 柯卿卿無計可施,眼看所有的功夫一敗涂地,難道就這樣敗陣而歸?
她頹喪地轉(zhuǎn)身離開,這一走,恐怕就要失業(yè)了。才走出兩步,又心生一計,尹弦對自己是有好感的,他一定不會見死不救!柯卿卿回到門口,重重地拍打了一下門,用虛弱的聲音喊道:“尹老師,尹...尹老師!我的頭好暈!”
“你怎么了?”尹弦的聲音緊張不安了起來。
柯卿卿大聲喘氣:“貧......貧血...”
她倚著門蹲下了身子,最后坐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