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微涼。
鬼哭狼嚎。
城里城外越來越多的房屋燃起了熊熊火光,聲嘶力竭的哭喊聲中火光映紅了半邊天。
萬記糕餅,黑衣女子望著門上掛著的牌匾微微晃了晃神。
“啊~”院里、前堂、中庭,慘叫之聲此起彼伏。揮、挑、刺...黑衣女子手起劍落,所到之處皆是血流成河生命凋敝。
“你是何人?為何如此草菅人命?!”似是掌柜模樣的男子聞聲從后堂快步走了出來。他面如冠玉,目如朗星滿臉正氣凜然呵斥著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并未回話,只是直愣愣地盯著他的臉上下打量。這眉眼之間還是那人的年少時的樣子...
“夫君!”
隨后跟了過來的女子見自家?guī)蛡?、小工的尸體橫七豎八倒了一地驚出一身冷汗,回過神來的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夫君正被人用劍指著危在旦夕,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勇氣沖了過去想要擋在自己夫君的面前。黑衣女子見有人朝自己沖來,條件反射般揮劍迎戰(zhàn),劍風(fēng)掃過,血霧噴散,女子身體頓時如一片枯葉般翩然飄落...
“娘子!”一聲凄厲的悲鳴劃破天際,親眼目睹了妻子慘死在自己眼前的男子此時抱著妻子青筋暴起,雙目血紅。
他仰天長嘯:“閹狗,天理昭彰,報應(yīng)不爽,終會將你拖入地獄!”他化為一頭發(fā)了狂的猛獸,赤手空拳沖了過去掐住了黑衣女子的脖子。從來都沒有人能近自己的身,更別說是碰到自己一根汗毛了,如今被人掐住了命門讓她不由的猛吸一口氣,提劍送入了他的胸腹。
“呃...”男子吃痛,慌亂中扯下了黑衣女子的面紗,“你...你是雪兒?”女子感覺到鉗住自己的力量消失了,趁機(jī)拔出長劍,血一下噴涌了出來,濺了自己一身,隔著衣料都讓她感受到了滾燙。
“呃...”又是一身隱忍到極致的痛呼,男子倒地。
“哇...娘親,爹爹...”孩童的哭聲讓已是彌留的男子眼中多了幾分對生的眷戀。他伸出染血的手摸摸赤著腳一路小跑到了自己身旁的兒子的臉,“小寶不哭,爹爹給你吃芙蓉桂花糖糕。”說罷掙扎著支起身子靠著椅腿,從一旁茶幾的盤盞里取了一方糖糕,剛遞到孩子跟前便察覺到了那道陰冷的目光,自上而下。他抬起頭望著那黑衣女子,艱難地扯出了一抹微笑,“姑娘,為何你眼中有濃到化不開的憂傷?要不我請你吃芙蓉桂花糖糕吧,甜的...”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雪兒時對她說的話,他顫顫巍巍的手托住那方糖糕想要遞給那女子,奈何力竭終是掉落在地,支離破碎瞬間成了渣...
黑衣女子怔住了,握著劍的手明顯在抖動。
“雪兒...對...對不起,稚子...稚子何辜...”
“啪嗒”隨著劍尖殘留的那一滴血跌落,男子的生命如一縷塵埃消散在了這天地間。
“嗚嗚嗚...爹爹,你怎么了?”
黑衣女子蹙了蹙眉,伸手撿起一塊糖糕的碎屑放進(jìn)嘴里,絲絲甘甜自舌根蔓延開來,是掛念至今的那個味道。她從懷中取出繡花的香巾,仔細(xì)拭去劍上的殷紅后方將劍入鞘,然后俯身抱走了那個半大點(diǎn)兒的男孩。
男孩一路不停地掙扎,不斷地捶打著她,她一把將他扔到地上,居高臨下的望著他,“想殺我報仇嗎?”
男孩毫不猶豫點(diǎn)點(diǎn)頭,這么小的孩子眼里居然有著這么深的恨意。
“那你得先活下來!”
“還會有人來此清查核對有無活口,所以你必須隨我離開這里?!?p> 男孩像是聽懂了她的話,不再鬧騰,只默默跟在其身后。
“事兒都辦妥了?”
“妥了。”
“可有留下活口?”
“未曾?!?p> “十三,我可聽說你帶了個男孩兒回來?你如何解釋?”魏忠賢不急不徐,甚至連眼都沒抬。
“回來路上遇上的,我瞧著這孩子心里有恨,像極了當(dāng)年的我,將來必定可為義父所用?!?p> 陰沉著的臉上露了笑意,“甚好,就交由你親自調(diào)教吧。下去領(lǐng)賞吧,今夜不用你伺候了?!?p> 不知何時,天竟落下雨來。豆大的雨滴似淚,上蒼悲憫,用這種方式在為今夜逝去了一百多條生命嗚咽著。她沒有撐傘,漫無目的游蕩著。自己殺過多少人?不記得了,她更愿意選擇忘記,因為她就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殺人工具,記這種事只會增加她的罪惡感,影響她任務(wù)時的情緒。
被雨水浸透了的石板路濕滑不已,整晚的殺戮讓全城的百姓居身于家中瑟瑟發(fā)抖,加之時辰已晚早就沒了路人,小巷陰森到可怕。巷子的盡頭昏暗的燈光搖曳,是一間看起來有些破敗的小酒館。走近一瞧,燈籠上忘憂二字格外醒目。
“吱呀。”她推開沉重的木門。
我見客人到了,正準(zhǔn)備起身迎她,下一秒就被她一身的血腥味給逼退,我皺眉道:“好大的血腥味...”
她蹙著眉毛嗅了嗅,眉頭不舒反而皺得更緊了?!笆前?,好大的血腥味?!币呀?jīng)沐浴更衣的她依舊遮蓋不住身上那股子血腥味。她顯得有些急促不安起來。
我燃香笑道:“無妨,請坐,剛才是我失儀了。今夜你是有緣人...”我打開柜子,打量一番之后我似乎是被冥冥之中某種神秘的力量牽引著將手伸向了那壺悔憶和那只十年未曾動過的琉璃盞。
一杯烈酒下肚,前塵往事重現(xiàn)。
“此酒甚好,喚作何名?”
我只笑卻不答。
“打擾了。”她留下一疊銀票,是今夜義父剛賞賜的,起身準(zhǔn)備離去。
我瞬移到她跟前,動作快到她都無法看清,我依舊笑臉盈盈地望著她,解釋道:“小店酒資不收財物?!?p> 她滿臉疑惑,耐著性子問我:“店家卻是為何?”
“留下你的故事,小店不收財物,只聽故事...”她被我盯得又緩緩坐了下來。
許久,她朱唇微起,娓娓道來。
“我原本也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只因生母柳氏出身風(fēng)月場所又生性軟弱,爹爹剛病世沒幾日嫡母便以有辱門風(fēng)為由將我們母女趕出了家門。就在娘親帶著我走投無路,迫不得已準(zhǔn)備再次委身青樓時,城里萬記糕餅鋪的萬掌柜好心收留了我們母女,讓娘親帶著我在店里做工。明面兒上看著是好意,背地里實(shí)則是為了占娘親的便宜,徹頭徹尾的一個偽君子!我勸過娘親離開這兒,娘親卻不同意。她說她本就是風(fēng)月女子,吃點(diǎn)虧不打緊,這樣至少我不必同她一起委身與青樓,我可以活得清清白白?!?p> 門外的雨聲越來越大,她停了一會兒,盯著燭火,眼角泛淚,似是回憶起了什么苦痛的過往。
“可娘親萬萬沒有料到,她的百般隱忍換來的卻是那個畜生的變本加厲!萬掌柜那個老色鬼還是將魔爪伸向了我。那日的娘親是我從來未曾見過的,她發(fā)瘋似的抓起剪子一下又一下扎向了那個欺負(fù)我的人...”
我執(zhí)壺的手微微一顫,我似乎知道了這個女子是誰。我看著手里的酒若有所思。
“后來娘親被扭送至了官府,縣丞大人根本就是收錢辦事的主,竟然直接命令衙役將我娘親亂棍打死于公堂之上,我也被他送到風(fēng)月場所抵了一頓酒錢?!?p> 她黑紗蒙著面,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一對桃花眼染了淚望著我:“可笑么?諷刺嗎?娘親的委曲求全根本就是一場笑話,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大圈我還是逃不脫委身青樓的命運(yùn)!清清白白?只是奢望而已?!?p> “萬般皆是命,半點(diǎn)不由人。”我知道任何的話語此時都是蒼白。
“都是命?哈哈哈!都是命?!”她起身拔劍,劍尖直指著我,劍風(fēng)拂過,帶起了我一縷青絲。她張牙舞爪的沖我吼到:“可我偏偏就不認(rèn)命!”
我輕輕撥開劍尖,默默替她斟酒。
“對不起...”
我笑了笑,示意她不用放在心上。
“后來呢?”
“世人皆言當(dāng)今九千歲魏忠賢十惡不赦,但他于我卻有大恩。當(dāng)年我拼死逃出了青樓,一人流浪在這冰涼的人世間,正當(dāng)我走投無路之際是他收留了我,也是他替我報了仇,屠盡了萬氏及縣丞一家。我投靠在了他的門下,我努力成為他最鋒利的爪牙,哪怕雙手染滿鮮血墜入萬劫不復(fù)。”
“可是如今你卻動搖了?!?p> 她不可思議的看著我,“你如何得知?”
“若不是你動搖了怎會有憂?既是無憂,便不會尋到這里來?!?p> “是,我動搖了,因為一個男人。芙蓉桂花糖糕,那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抹甜。可是今天我卻親手將帶給我這抹甜的人殺掉了。”
雨停了,城內(nèi)外四處燃起的大火早已被澆滅。冷月如勾,天地間一片慘白。
“我第一次違抗了義父的命令并欺騙了他。我沒有趕盡殺絕,我?guī)ё吡四侨说暮⒆?..”
“歸根到底,你終究不是寒徹心扉的人,至少心尖那一滴血仍是溫?zé)岬??!?p> “是嗎?或許吧?!?p> 我們再沒了言語,她喝著酒,我默念著經(jīng)文,“所謂諸法如是相,如是性,如是體,如是力,如是作,如是因,如是緣,如是果,如是本末究竟等。”
她走了,堅持留下了那一疊銀票。我沒有拒絕,只是命小童收了起來,尋個時機(jī)分給有需要的人。
我開始釀酒,對著空壺思慮了良久。半晌,我往壺中投入了三兩芙蓉,二兩桂花,一滴心尖血。此酒我喚它別緒,離情別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