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妧回京的這一年,正是朝堂上血雨腥風,人人寒毛卓豎的時候。
隆慶五十一年秋,御史參太子立琰貪墨河工,圣上著令吏部徹查,同日,水報抵京,縉江玉峰段決堤東,隆慶帝御筆朱批,斬首官員十數人,太子軟禁,太子少師,少傅,少保及其幕僚均遭肅清。第二年,鎮(zhèn)國大將軍勾結叛軍之案平反,參與誣告之人均被遷出,牽連甚廣。
太子勢微,天家年近不惑,其余皇子都已成年。一時之間朝野上下小動作不斷,宮墻內外硝煙四起,各方勢力蠢蠢欲動。
發(fā)配邊關的鎮(zhèn)國大將軍沉冤得雪,官復原職,且眼瞅著戰(zhàn)事將起,圣上又有重用之意,以至于短短幾日,將軍府門庭若市,車馬絡繹不絕。
晉陽候府卻愈發(fā)清寂。
四月時節(jié)春光滿盛,拈花閣水榭旁的十六株花樹開的鋪天蓋地,樹間如彩蝶紛飛,飄落水中格外好看。
裴氏喜好聽曲,往些年每到這時節(jié)就召集三五貴婦,掛上燈火,往拈花閣相鄰的東樓去聽幾曲,可如今已有好幾日不曾聽到動靜了。
顧寧白日里去了京城的華閣親自取了制好的珠玉,回府聽又碧璽說雅正園不曾傳飯,便直接來了雅正園。
到時裴氏正值盛怒,剛邁了只腳進去,好好的一只耀州瓷瓶在她的腳旁摔的支離破碎。
款款跨過那些碎瓷,掃了眼跪在門邊的寶嬋。再往前走,一個叫紅梅的丫頭將她引入內室,屋子里生了暖爐,溫暖的空氣里還夾雜著淡淡的藥草香。
“你是母親這兒新來的?”
那個丫頭挽簾子的動作輕快,垂頭規(guī)規(guī)矩矩的回話:“奴婢是前日來的,伺候夫人的藥食?!?p> 聽到還用起藥來,顧寧不再多言,匆匆進去,錦帳里,裴氏擁被而臥臉色蒼白,神情郁郁。
“母親,您這又是何苦?”顧寧端起一旁小幾上的藥碗迎了過去。
裴氏置若罔聞,信手推開藥碗,按著鬢角說:“舊癥了,不必憂心。今年的新瓷送出去了?”
顧寧輕嘆:“送過去了,祖母,父親,燕京的幾位貴人府上都有了?!?p> “她不比從前了,你莫被她搶了風頭?!迸崾详H上眼皮子,擺了擺手,面朝里打算歇下。
顧寧聞言頓了一瞬,垂下頭,臉上的表情在陰影里晦澀不明,她起身沖外間說了句:“下去吧,細心些,莫犯錯了。”
寶嬋如蒙大赦,扣首:“謝大姑娘,奴婢告退!”
待她出去了,顧寧上前握住裴氏一只手:“母親可有聽見,他們叫我大姑娘,娘認為這是真心還是奉承?”
裴氏不聽則已,抬手拽了抹額下來,“哐”的一聲扔在機子上,“誰敢不真心!她十年未歸,府里的人哪個還記得她是誰!這十年來我苦心經營,就為你姐弟二人,她就算回來了,如今這候府早已經不是她母親在時的候府?!?p> 她坐起身,緩了緩,繼續(xù)說道:“我兒出眾,連舊朝起就長戟高門的世家女都不及你許多,更何況是她!”
顧寧啟唇一笑,說:“即然如此,母親你又何必如此憂心,晉陽侯府也好,世家皇族也罷,燕京之地能有幾人會把這個便宜郡主放在眼里。祖母讓她去宮宴,除了忌憚他舅舅如今處尊居顯之外,”她頓了頓,面上帶上極輕蔑的神色:“就是因為我這個便宜姐姐,是個成不了氣候的草包美人!待后日宮宴讓貴人們見識見識這草包,待她舅舅上陣御敵,她這個陛下饋贈來的郡主頭銜也就廉價得多了?!?p> “萬一周青能功成身退?”
“絕無可能,因為,這是場必敗之征?!边@段話她說的輕描淡寫,仿佛一切都在彈指一揮間。
顧寧松開裴氏的手,掀開帳中香的蓋子,動作悠悠然點了枚白檀,青煙扶搖直上,香氣四溢飄散,室內氣氛也為之一松。
“誠然,我若游說顧妧的種種不好,眾人信,卻不會盡信。如果讓他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魚目才會是真魚目!”
裴氏臉色稍好了些,?抬眼看顧寧,見她于立燈如明珠一般,還是昔日的沉著自持,終于柔和的笑了,“罷了,母親此刻已覺大好,我兒提防些即可?!?p> 顧寧聞言眼底掠過一絲漠然,又暗暗的緩慢浮出笑意,那抹笑意在她的眼底和臉上幽幽虛浮著。
此事揭過,之后,萬事自有分曉。
顧寧走出雅正園時,外面正狂風大作,廊上的燈突然熄了幾盞,一眾仆從大驚失色,一邊掌燈,一邊告罪。
她還在想著方才的事,抬手止了他們的跪求,抬眼看幾個仆人架了梯子點燈,他們影子落在地上晃個不休,恍惚間,她記起自己是見過顧妧的,只是這個記憶本被主人束之高閣,塵封落鎖,今日卻被撩撥而起,如蛛網土灰粘了錦服。
時光重合一般,顧寧面前又出現了那個牡丹花前的小姑娘,她說:“你便是寧兒嗎?”
林籟泉韻的問話入耳,顧寧瑟縮的退了兩步,又覺得這個小姑娘大約是個主子,想起來時娘親的叮囑,細聲細氣接了句:“是?!?p> 那小姑娘聽了這句眼睛亮了亮,小仙童一般可愛極了,又近了近身,粉雕玉琢的臉上兩個梨渦一隱一現,伸出一只手來,“是寧兒??!我聽母親提起過你,要接你入府來住,我叫顧妧,父親母親叫我妧兒,往后我們可以一起習字了!好不好呀寧兒?”
顧寧覺得這個小姑娘笑的樣子更好看了,又聽說自己可以住到這金碧輝煌的大院子里來,頓時無限歡喜。
她站在婢女仆從環(huán)繞的顧妧面前,緩緩伸出手,帶了點畏懼和虔誠。然而剛邁步,手還沒碰到顧妧的衣角,身后就沖出來個婆子,不說二話將她朝園外拖去。
婆子高聲厲喝:“你如何會過來,明知自個兒不受待見,還眼巴巴兒上趕著,和你那娘親一個賤模樣!”
說話間唾沫星子濺了顧寧滿臉,慌亂無措中,她回過頭看。
人跡罕至的園子里,地上的青苔被踩出五花八門的印子,最長的一道是她留下的,那只被踩掉的那只繡鞋,靜靜的躺在水洼里。
沒有一絲尊嚴的,她被拖了出去。
長長的鞋印子那頭是顧妧,她前面的一眾小廝正忙送不迭的磕頭賠罪,她在一群如花美婢的環(huán)繞里迷惑的看著自己,一派無辜。
這般云泥之別。
她母親是鎮(zhèn)國公之女,你的母親不過區(qū)區(qū)岳州小瓷商之女,她是嫡女被父親奉若掌上明珠,你被父親厭棄遠遠扔在別院里,她受這世人千般追捧萬般愛戴,你卻要千般討好,萬般從命。
誰可于其爭鋒?可,那又如何!那又如何!她顧妧照樣時乖運蹇,人去樓空。顧寧逐漸清明了,她攏了攏肩上的折枝花披風,說了句:“走罷。”
身后是一眾婢女婆子,在這夜里打燈探路自然不在話下,不遠處是燈火寂寥的拈花閣,于這金磚玉瓦的候府顯得格格不入。
及不上她,真是何以見得,不過一個長在鄉(xiāng)間邊陲的顧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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