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三娘捂著眼睛躲在我身后，但是我卻明顯感覺到孔宣等人并沒有半點兒惡意，眼中反而有說不出的傷心。
“宣哥兒，我知道你瞧不上俺老孔。俺不該不聽你的話，非要天亮了再去殺夷鬼。這潑天的功勞其實也沒有俺半分，沒有你宣哥兒，也不會有這些整整齊齊的宣勝營將士。俺給你賠不是了，從今往后，這軍中一切都聽你的，俺要是還有半個不依，眾弟兄們把俺頭當球踢?！笨仔f的是委委屈屈。
“今天你要是不原諒俺，俺就死在這兒?！笨仔炖镎Z無倫次，滿嘴的地方土話都蹦了出來。
“宣哥兒，你要是不認我們兄弟，非要搬出去，我今天就把人頭扔在這兒喂狗?！壁w晗之也憋著嘴添亂。
“你們哪兒來的這么多念頭？”我哭笑不得，一邊把手里沒啃完的豬骨頭砸到孔宣身上一邊罵道，“你們有這么多想法怎么不去大街上說書啊。要不是腰疼，非踹你們幾腳不可。我這幾天一直找不到你們，怎么跟你們說清楚啊。先把衣服穿好，嚇著人家小姑娘了。”
“最多這兩天，大勝的消息就傳到鄴城州府那兒了，上級官員將領隨時過來。你說我這也不是兵也不是將的待在軍營里，這不是嫌自己活得長嘛?！?p> 孔宣和趙晗之一陣臉紅，訥訥道：“還以為宣哥兒嫌我們成事不足，要撒手不管呢。”
我笑道：“和哥哥們也算死人堆里爬過了，打斷腿還連著筋呢，回頭等宣威的都虞侯到了，孔大哥再舉薦我做個文書或者行軍參謀也是不錯啊，俸祿給的高一些就行?！?p> 眾人一陣大笑，孔宣等人也放開了心結(jié)。我坐到板車上，眾人浩浩蕩蕩向著牙行鋪子走去。李中云唉聲嘆氣地轉(zhuǎn)頭回去了，昨天的賬目還沒理清，又趕回去清算數(shù)字去了。他本想著等我回來就交接這苦差事，誰成想這燙手的山芋甩不掉了。好幾次我聽見他跑到仝壯那兒訴苦，說什么我堂堂軍中悍卒，咳嗽一聲嚇哭小孩兒的漢子每天抄抄寫寫，成個什么樣子啊。
城中氣氛開始回升了，沿街開始有零星的叫賣聲。
我半躺在小屋中，抬頭便是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影，打開窗戶看著天上云月和地上嬉鬧的頑童，也是人生一大快事。美中不足的是，這青云城里的書籍實在匱乏，除了儒家經(jīng)典就是幾本風月小說，連農(nóng)經(jīng)都不曾有。
正胡亂翻著一本志怪的冊子，一個人影端著飯菜進來了。
扔下書本，正準備就食，青衣身影從懷里掏出了一根醬骨頭，放到飯盤上。
“怎么是你？”我有些意外地看著繃不住笑臉的楊三娘。
“奴家一介女流，待在軍營中多有不便，孔將軍賞了奴家點兒錢物讓奴家出來了。這不正好張家主人招女工，都是趕巧啦?！比镄Σ豢芍?。
“信你個鬼?！蔽野抢坎藴又鬁?，隨口啃著骨頭，日子愜意無比。
“你要是幫著張家掌柜算賬嗎，這倒是一個好手。”我一邊呼嚕著吃食一邊問道。
“君子食不語，”三娘做在矮凳上看著我吃，眼睛笑成了月牙，“張家不缺賬房先生，我來是做女工的，就是縫縫補補啊之類的。一個月的時間，給奴家的工錢是二兩銀子。”
“嗯？”我差點嗆著，好幾根湯面條子噴到飯盆外面。
“君子食不語，也不能吧唧嘴。”三娘差點兒笑噴了。
“你一個月修修補補的衣衫，都扔了換成新的都不夠你的工錢?！蔽颐偷匕抢瓗卓?，吃完飯對著三娘說道。
“人家主家都沒說什么，你倒是想的多?！比镟僦欤杏X自己被歧視了。
“小性子，有空多去幫著人家整理賬目，這是你的專長，也能對得起你的工錢。”我笑著說道，一邊安慰著使性子的小女孩兒，“別人家找個小工，能管吃喝就夠了，誰會給工錢，人家還不是看上你的才能了。對了你一個姑娘家家的，誰教給你這些算學的?！?p> 小姑娘禁不住氣，也禁不住夸。三娘紅著臉收拾完碗筷扭身出去了，甩下一句“這才多少，人家會的東西多著呢?！?p> 明月高升，轉(zhuǎn)眼又潛入深海。云聚云散，鷙鳥高飛。
我在小屋里待了十幾天，一直等到一直雄壯的騎兵進入城池，進入中央街道，進入官府衙門。
這十幾天里，我只出去過兩次。
一次是一個大戶在路中間組織的一場審判，原因是被吊起來的乞丐搶了家丁帶回來的熟食。大戶的護院用柳條輕輕抽打了一下可憐的乞丐表示懲戒，又大方地表示把家里的全部余糧取出分來給衣食無著的窮人們。眾人一片喝彩，不多時油墨未干的牌匾被一眾閑漢舉了過來，上書“積善人家”四個大字。熱鬧的人群散去，乞丐被放下來，又被一腳踢到了角落。
塵土飛揚，街道恢復了往日的枯燥和壓抑。
另一次則是站在城墻上，看著孔宣又一次突擊大勝歸來。
斥候的巡視距離已經(jīng)到達了北邊的硯山縣，失陷的城池外是不斷外出探查的夷漢斥候。孔宣帶人埋伏了一天一夜，趁著夜色將正在輪換的一堆夷鬼斥候打了個措手不及，短矛雨傾瀉到夷鬼的頭上之后，孔宣便帶著人四散而去。一觸即走的眾人從硯山城西邊的破廟集合，又接著去到原地將傾巢而出的營地一把火燒掉后就又化成熒光融入黑夜。最后的集結(jié)在富豐和青云中間的大河旁。
殺敵數(shù)，不知；損失人數(shù)，過了好幾天后還有士兵陸續(xù)趕回來，再少也不會少于二十之數(shù)。這些天孔宣把這種蒼蠅扎堆式的戰(zhàn)法演練的異常熟練，按照提出者的名字，取名叫“大狗戰(zhàn)法”。劉大狗在提出方案之后接著又成了路人甲，默默無聞起來。
當一百多軍漢唱著歌回到青云城的時候，霞光映滿了城墻，滿城的氣勢沖天而起。
但是所有的一切都不如今天的那一隊騎兵帶來的希望更多。騎兵足足五百多，列隊如虹，鐵蹄震撼著整個青云城。青云的百姓們也是第一次看見這種威武之師，輕甲長戟，紅鞍青袍，氣勢比大勝的宣勝軍高出了一大截。
城中不時傳來的萬勝聲音震耳欲聾，窗紙瑟瑟發(fā)抖。張家掌柜的抱著孩子站在我這小屋窗戶邊上向外偷瞧。
“我說老丈，想看就出去看唄?！蔽已昧撕枚?，但是在床上一直躺著成了習慣。
“那可不行，外面人馬嘶吼的，說不得嚇著孩子?！睆堈乒袷州p輕摸著孩子的頭囟，“我說宣哥兒，這孩子一看就是好學的模樣，當您的學生應該還能湊活，您要是同意了，我準備束脩好不好？”
“去你的，”我有些哭笑不得，“跟著我不是誤人子弟嗎，我連個詩賦都不精通，想要功名就該找個大儒，至少也是個秀才公吧。再說了，你讓孩子拜師，一歲的娃你讓他叫聲老師看看啊?！?p> 張家掌柜一臉大喜，把孩子舉到我臉前，哄著說：“叫，老師。”
一歲小孩子口齒不清，拖著長音道：“老司……”
張老丈大笑一聲，也不待我說話，就抱著孩子竄了出去。
城中炮仗聲起，喧鬧異常。
一直等到日頭西垂，彩云橫空才漸漸消停下來了。
莫名其妙地我多了一個學生，連字都沒有的我竟然也能收學生了。束脩很多，雜七雜八，堆在了三娘的屋子里。三娘的女工活徹底放了下來，拿著本啟蒙訓書替我給孩子講課，也不管能否聽得懂。
楊軒一身黑灰推門而入，煙火氣息嗆得我鼻子直發(fā)癢。
“宣哥兒，這次來了大官，孔將軍讓我告訴你一下，明天過去參見上官。”孔宣一邊抹了把臉一邊說道。
“你也趕緊歇息一下吧，明天孔大哥會安排人過來的?！蔽倚χf道，“你身上這硝味沖的很，可是有了什么進展?！?p> 楊軒異常興奮，搓了搓手上的污泥，說道：“進展很順利，宣勝的一百將士日夜操練。前幾天孔將軍還派人去了一趟富豐，跟那邊交流了一下，逐漸有成效了。還有就是，富豐城下的夷鬼估計兩千以上了，新營帳延綿出去一里多地?！闭f完從懷里掏出一塊白布，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各種圖形，文字。
我也從案幾上取了一張紙，遞給楊軒，這是我憑空臆想的幾種作戰(zhàn)方式，或者可以補益。楊軒大喜，起身便走，掀開門簾，外面是舉著兩只大雞腿正準備進門的三娘。楊軒從三娘手中搶過一只雞腿，便飛逃兒去了。剩下三娘直跺腳，扯著嗓子尖叫：“哪來的冒失鬼，這不是給你的，臭家兄，臟哥哥?！?p> 喧鬧很快散去，新來的將軍據(jù)說住進了縣令宅邸，夜里不時跑過的兵士宣告著久違的宵禁終于開始了。
東來的夷鬼集中到了富豐城下，一方面是搶修橋梁，一方面是想辦法攻下富豐來震懾沿途反抗的漢人。同時這一場勝利將會迅速席卷整個中原，將天下的目光集中過來。這時候就是堂堂正正的交戰(zhàn)了，無論是僵持還是敗退，終究是讓這場戰(zhàn)爭恢復成了本來的樣子，不會再是聞敵即潰，也不再是謠言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