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的這場大朝會開的比顧晨想象中來得要早一些。不知是秦國等不急了,還是姬賜自己著急,頂著深秋細(xì)雨帶來的陣陣寒意,怕冷的顧晨已經(jīng)在身上包了件裘袍。進(jìn)宮路上趕巧地遇上了紀(jì)墨,這家伙越來越胖的腦袋從馬車?yán)锾搅顺鰜?,看見顧晨一人撐著油傘在雨中漫步,驚訝道:“顧大人?真是你,下官就覺得眼熟,這還下著雨呢,怎也不搭個馬車進(jìn)宮。快上車,下官載您一程。”
顧晨肯定不能告訴他自己暈車,仰著頭伸手在傘外接一片被雨水打落下的枯葉,飽懷深情地吟念道:“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跟你說也不懂,這是情趣?!?p> 他的樣貌,他的不羈,還有這脫口而出的美妙詞句,就是一副畫。讓紀(jì)墨這個銅臭俗人瞬間自慚形穢。叫住車夫,胖大的身子從車廂里挪了下來,也撐了把傘來到顧晨邊上,笑道:“大人好文采,下官陪大人您一同走,一同感受這落紅的情趣?!?p> 若不是因為相熟,顧晨真想把這個胖子一腳踹到內(nèi)城河里,好好一個詩人意境,愣是被這家伙笑容猥瑣說得如同嫖客押妓一般。
走了幾步路,紀(jì)墨小聲地打開話題有些猶豫地說道:“大人其實下官是想問您,那夜您所說的話……”
“怎么?你反悔了?”
“當(dāng)然不是。只是這事關(guān)身家性命,大人能不能多透些底給下官,好讓我安心。”那夜回來,紀(jì)墨已經(jīng)好幾夜沒睡個踏實覺了,一直掛念,即便今天不遇上顧晨,他也會再登門尋個踏實話。
顧晨聞言停下腳步,側(cè)過頭看了他惴惴不安的大臉一眼,嘴角彎起,伸直手臂張開手掌擋在視線前笑道:“看這天!”
“天怎么?”紀(jì)墨不明所以,也順著他的手臂往天上看去,只不過還沒等他看出個所以然來,顧晨已經(jīng)哈哈大笑地快步走開了。
他急忙小跑地跟在后邊喊道:“誒,大人您別走呀,這天到底怎么了?”
……
大殿上,百官與軍伍兩派意見相左,各持己見吵得不可開交。軍伍一派推二世子代為監(jiān)國,百官則極力反對,言重者甚至已經(jīng)直呼對方其心不軌。論嘴皮子,這些帶兵打仗的自然說不過執(zhí)刀筆的,不久就漸落下風(fēng),大殿上只剩下各個文官“仗義執(zhí)言”,將領(lǐng)們都只能瞪大雙眼,怒氣難耐偏偏嘴上功夫不行,又無可奈何。
“大將軍到!”有侍衛(wèi)通傳,隨即原本喧嘩的大殿上瞬間變得鴉雀無聲。顧晨直打哈氣的困意,也被這一聲大將軍趕跑許多,整個人都精神起來了。目光也跟隨大殿上眾人的眼睛向殿外關(guān)注望去。
大步邁進(jìn)來的是一個白須老者,只是除了那一頭的白須銀發(fā),其他地方可一點(diǎn)也看不出這是一個與姬賜一樣年過五十幾的老人。只見他身形壯碩,個頭近兩米多高,披盔戴甲下更顯魁梧,進(jìn)得門前,將腰間的寶劍卸下,丟給一旁的禁衛(wèi),大步來到殿前,接下頭盔,環(huán)抱在腰間,才沖王座上的姬賜點(diǎn)頭見禮道:“見過王上。”舉手投足之間散發(fā)出令人感到壓迫的氣場。
“林將軍辛苦了?!?p> 與姬賜一番見禮后,他就轉(zhuǎn)身面向堂上眾官員,從左往右掃視,目光只在顧晨這個生面孔上稍多停留了片刻,就一掃而過。
“怎么都不說話了剛剛不是討論的還挺熱鬧的嗎?”這是顧晨第一次見林仲文,這位老將軍氣場十足,站在大殿上,剛剛還氣勢洶洶的文官們一個個都像霜打的茄子一般干癟下去,低著腦袋不說話。
以勢壓人干凈利落。顧晨站在一側(cè)頓時覺得這位看似粗魯?shù)拇髮④?,一點(diǎn)也不比那些城府深沉的文官們好對付。
老奸巨猾,心里偷偷給林仲文安了個評價,顧晨還特意將身子往邊上退了退,就怕被戰(zhàn)火波及。再看他的對面有一個人也是同樣的動作,唐武云也將身子后縮了一步準(zhǔn)備安靜看戲,兩個同道中人相互吸引四目對視,又禮貌微笑,算是心照不宣。
林仲人以一敵幾十,壓得堂上那些文官不敢出聲,剛想轉(zhuǎn)身與姬賜奏對,人群中邁步走出一人來。
李淳今日本不想親自出頭,但沒想到甚少上朝堂的林仲文今天會親自上殿,奈何只好王見王對上一句,不能輸了散官一派的氣勢,“林將軍莫不是也想讓二殿下監(jiān)國?”
林仲文面無表情冷漠地說道:“有何不可?大殿下不在國都,按順位而下自然由二殿下暫監(jiān)國事。這不就是你們這些婆婆媽媽的人立的規(guī)矩嗎?怎么著今天自己打自己嘴了?”他常年在軍伍中說話都帶著軍痞的習(xí)氣,懟起人來也直接明了,可不管這是在朝堂之上,該罵文官婆婆媽媽也就罵了。
李淳養(yǎng)氣功夫著實不錯,就在顧晨以為他會直接回懟時,還是慢條斯理地講道理:“林將軍有所不知。這按常理確實如將軍所說由長至幼,但這是尋常時的規(guī)矩??扇缃袷掠刑厥?,此次兵征魯國,以二殿下的身份還是需避嫌較為妥當(dāng),如此也是為二殿下著想。將軍你常年在軍中不習(xí)政務(wù),不知道這些彎彎繞繞也屬正常?!?p> 林仲文嗤之以鼻冷笑道:“我當(dāng)你要說什么,避嫌?有什么嫌好避。本將軍帶兵打仗都不怕,二殿下還有什么身份?再大也打不過他是王上親兒子這個身份,還是說你們以為這殿下還會造親爹的反?正好本將軍最近新學(xué)了一句你們文人常說的話,你們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p> 林仲文這一通說,他身后那些武官將領(lǐng)無不拍手叫好。
大殿中頓時又熱鬧起來,坐在上首的姬賜見狀總算是開口說話道:“好了,都靜靜,孤也覺得大將軍所說有理。既如此就由安襄來……”
姬賜說話一字一句慢條斯理,只不過還未說完大殿下由李淳帶頭的文官齊齊跪下高呼:“王上三思!”
三呼三思后,李淳執(zhí)諫大聲說道:“王上萬萬不可,非是臣等信不過二殿下。只是日前顧太史被刺一案二殿下仍有嫌疑在身,實乃需要避嫌,也免得寒了顧大人的忠心。顧大人你說是吧?”
瓦特!從沒想過吃瓜被瓜砸到的事也能發(fā)生在自己頭上。眼看這個笑瞇瞇的李司寇將眾人的目光全都引了過來,顧晨心里直罵娘,臉上還只能笑嘻嘻地打了套太極:“這事全憑王上提臣做主,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很沒節(jié)操地拱手給姬賜送了一道彩虹屁,拍得他心情舒暢,心想這小子年紀(jì)輕輕,當(dāng)官沒幾天竟然比起一幫官場打混的老泥鰍還滑不溜手。姬賜笑道:“好一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愧是孤的太史,句句皆文章,你們可都得好好學(xué)學(xué)?!?p> 顧晨的文采如今在洛邑是公認(rèn)的,顏崇尚的前車之鑒猶在眼前,文官自然不會再討沒趣,三三兩兩地拱手稱是,心里不舒服的最多也就暗罵上一句:“呸,佞臣!”
只見姬賜又故作為難地說道:“老將軍說的對,但諸位大臣們所言也有理?!毕袷窃谧鲆粋€艱難的決定,低頭沉思了好半響才繼續(xù)說道:“只可惜祥丹不在宮中,不然也就不用如此為難了。好在孤不止兩個兒子,既然安襄不適合,那就讓定倡來暫監(jiān)國事吧?!?p> “老夫無異議?!绷种傥膿屧诶畲局熬捅硎举澩?,在他看來定王世子整日跟在二殿下身后廝混,他監(jiān)國與二殿下監(jiān)國差別不大,自己能安心帶兵出征,又能堵住百官的嘴,算是一條中策。
李淳心有所想,盤算著三世子監(jiān)國對他將來的計劃會有何影響,有些不甘心地提道:“只是三殿下還年幼,還帶著頑童稚氣,不知能否做好監(jiān)國大事?!彼媱澫胍зn空置監(jiān)國之位,由六部九卿代理國事即可,沒想到平白多了姬倡這個變數(shù)。
姬賜笑道:“不必當(dāng)心,孤原本也有顧慮,不過正好昨日定倡已經(jīng)拜了顧太史為老師,相信在太史的言行身教下,他一定能有所改正。況且國家治理也有諸位大臣幫忙,孤放心的過。”
他話音落下,原本沉靜無聲地唐武云突然出聲說道:“臣附議。”然后又站回一旁開始閉目養(yǎng)神。
如此堂上四派有三,李淳知道此事以定再多說也無意,只好跟著附議,退回隊列之中。
定好了監(jiān)國人選,姬賜還特地讓人將備好的監(jiān)國詔書拿出,在空白處補(bǔ)上了姬倡的姓名,便名善恭當(dāng)眾宣讀:
“詔曰:
今逢國之伐魯大事,孤欲親征以為榜樣,為防國戰(zhàn)之際,國中無主,亦念邑良嗣、俊才輩出,固特以三世子姬倡代為監(jiān)國,以固國本……
今特令三世子姬倡監(jiān)國,執(zhí)掌朝政。眾必視之如孤之親臨!眾大臣輔之,諸親族長輩佐之,以固朝綱。
如孤遇不測,為防國之動亂,監(jiān)國世子即為新王,以安國本……”
詔書不長,百十字而已,只不過聽到世子為新王之時,李淳臉皮不自覺地跳動了下,與身旁的王元元互視一眼,詔書是翰林院出的模本,并無差錯,這條出現(xiàn)在監(jiān)國詔書也并不稀奇,只不過此時此刻聽在耳畔,尤覺得刺耳,渾身不自在,只好歸咎于自己心有謀而亂了。
詔書念完,朝會上又商討了出兵、糧草等事宜。大家都很巧合地忽略了從召回駐軍,周秦邊境防備空虛這一事,等顧晨按姬賜的授意定好了吉日,這場由一個刺客引發(fā)的稀里糊涂國戰(zhàn)就算正式拉開帷幕了。
知情人不會說,不知情人不敢問,唯有洛邑城中的一方民眾在茶攤酒肆中熱血激昂——開莊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