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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雨成霜

夭折的新生兒

相雨成霜 追你到太極橋 4761 2020-02-03 08:02:00

  第十五章夭折的新生兒

  殘冬尚未褪盡,春的步伐已悄然而至。去年冬天的積雪,化作潺潺的流水,在路兩旁的小溝中緩慢而歡快地奔跑著。路旁的一株桃樹上,有兩只活蹦亂跳的喜鵲,在枝椏間穿梭嬉戲,撞得剛剛綻放的花瓣落了一地,新鮮的花瓣鋪在濕潤的黑土上,分外顯眼。

  章文伯、周興國和陶離爬上這座山坡,吁吁地喘著氣。此時的太陽正是當(dāng)空照,明晃晃的,讓人感到溫暖和愜意。章文伯?dāng)r住一個過路的村民,問,老人家,請問去劉小川家怎么走?那個四十多歲的“老人家”不自在地看了一眼章文伯,然后把左手食指指向一叢蒼翠的竹子,說,就在那里面。章文伯連聲道了謝,又帶著他的兩個學(xué)生朝坡上爬去,自語道,是這里沒錯了。

  走進竹林,里面竟是涼風(fēng)習(xí)習(xí),微冷。竹林盡頭,長著幾株孤傲脫俗的野花,散發(fā)出淡雅的幽香。走出竹林,便是一座典型的“三合院”橫在眼前,院中有一株死而復(fù)活的老柳樹,樹影子里躺著一條體型巨大毛色純灰的藏狗,這條狗果然老邁聽力衰退,連三個人的腳步也無法打攪它。

  在這個村落里,木料房子已漸成了稀世之寶,章文伯好奇的打量著這棟頗經(jīng)歷了些歷史風(fēng)雨的老房子,然后帶頭向一扇敞開的門走去。三個人停在門口,看見了房里的一切。房間里的東西很少,卻擺放得井然有序。左邊靠墻是一個碗櫥并立著一口水缸;正前方是一方小方桌,上面擱著電飯煲和一副舊棋;右邊豎著連墻的是一座土灶,灶上擠滿了鍋碗盆碟;灶后掛著一排閃閃發(fā)亮的刀具;灶前,坐著一個少年,他正是章文伯要找的人,此刻他穿著一件發(fā)黃的舊棉襖,面子顯然用針縫過,而且技藝不精,弄得皺巴巴的。他的肩上布滿了白色的草木灰,使他幾乎與背景中的灶融為一色,手中卻捧著一本脫了扉頁的書,正在潛心探索。

  周興國把嘴湊近少年耳朵,大聲喊,劉小川,好久——不見——哇!

  劉小川似從夢中驚醒,他看著面前的三個人,許久才反應(yīng)過來,他驚奇地問道,章老師,興國,還有陶離,你們怎么來了?不是在上課嗎?說畢,他就放下手中的書,去給客人倒茶水。

  周興國打著呵呵說,看來許久沒去學(xué)校,連今天星期幾都不在心了。既然如此,老班長今天在此莊嚴宣告,你——他接過茶水,呷了一口,你劉小川又是“金三角”的一員了!

  什么,你的意思是——我又可以讀書了?劉小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章文伯為劉小川撣去雙肩上的木灰,用慈祥的眼神望著他說,是的,小川,你是民族一中高中這一屆加強班錄取名單上的第一人,只要你愿意去,民族一中將免收一切費用,并且給你棉被等一套齊全的生活物資,每個月還有200元伙食補貼。還有每月的國家助學(xué)金以現(xiàn)金方式發(fā)放給你,你不僅不花錢還可以賺錢。怎么樣,這誘惑夠不夠大?

  劉小川聽著,眼睛先是明亮的,隨后又暗了下去,他說,算了,我不讀了。

  這時候,陶離發(fā)言了,他說,小川,我是最了解你的了,我知道你熱愛學(xué)習(xí)并且素有大志,只是因為家庭變故才不得不輟學(xué)。誰都可能棄學(xué),但你不可能,看到你抱書埋頭苦研的情景,我便知道我們沒有白來。可你說‘不讀了’卻讓我感到訝異——如今是否還有什么困難?

  劉小川沒有回答,他能說什么呢,陶離說的句句在理,可他的確也有難言之隱,于是雙方一陣沉默。

  終于,里屋里傳來了一聲咳嗽,似平地里起一聲驚雷,大家不約而同地望去,接著,劉小川的爺爺劉鴻志摸索了出來。他說,小川的老師、班長還有同學(xué),你們好,你們與小川的談話我都聽到了,小川是個好孩子,蒼天不會為難好人的,你們放心地帶他去吧,老朽早該作古了!

  這時,劉小梅也放下作業(yè),從另一間屋子跑出來,對劉小川說,哥,你放心去吧,學(xué)校離這近,我每天早上會煮好飯再去學(xué)校的,放學(xué)后我會早點回家的,只要有米我就不會讓爺爺餓著!

  劉小川望著爺爺那雖年邁卻不屈挺立的脊梁,望著妹妹那澄澈的充滿鼓勵的眼神,握緊雙拳,一道暖流盈滿胸腔。有這樣懂得成全的親人,他還顧慮什么呢。重操舊業(yè),再續(xù)輝煌,方是人間正道。

  劉小川又回到了熟悉的民族一中,回到了久違的校園,回到了日夜思念的食堂,還有那溫馨、快樂的宿舍。只是物還在,人走了。操場上青草依舊,卻已是一個四季輪回。敬愛的章老師仍在初中部任職,可劉小川已瞬間變成一個高中生。在這個號稱民族精英的班級里,還有幾個老同學(xué)?興國,陶離,再無他人。他們?nèi)ツ膬毫??啥時回來呢?還能見面嗎?見物傷懷,半年前的光景依然如碗底的豌豆粒粒(歷歷)在目,無邊的空虛像烏云一樣緊緊籠住劉小川的心。

  晚上,躺在黨給予的溫暖的被窩里,劉小川卻翻來覆去睡不著。他在想,爺爺和妹妹還好?會不會挨餓?他們會記得喂豬吧?聽說村長又領(lǐng)來了貧困補助金?……最后,他想到了最重要的一條:這一切幫助都源于黨,那個偉大的看似虛渺的卻又真實存在的黨啊,要我如何報答?

  感恩之念雖常在心中,但劉小川恐怕已經(jīng)確實難以回報了。本以為他從此東山再起,能夠走向復(fù)興,再創(chuàng)輝煌,卻發(fā)現(xiàn)他已江郎才盡,或者說泯然眾人矣。從總體成績上看,他算是敗得落花流水,盡管憑著天賦異稟和前期努力,他的數(shù)學(xué)成績依然優(yōu)秀,也挽救不了他的命運——理綜三科剛好及格,其余科目更是慘不忍睹。最糟糕的是,他犯上了所有厭學(xué)者的通病——上課時老打瞌睡。

  時也?命也?學(xué)霸老矣,尚能逆襲否?

  可能是最近軍訓(xùn)太耗體力,亦或是身體正在快速成長,分泌的荷爾蒙激素過多,每次上課不到十分鐘,睡神都會向劉小川招手,然后蒙上他的眼睛,對他的大腦發(fā)出停止運轉(zhuǎn)的指令,使之接受到錯誤信息——把老師授課的聲音當(dāng)成催眠曲:睡吧,睡吧,我的孩子……

  等他一覺醒來,總是嗟嘆光陰易逝,黃金難買。于是他絞盡腦汁,想出抵抗睡神的對策:當(dāng)睡意襲來,腦子尚清醒時,立馬讓身體處于半蹲狀態(tài)。這種半蹲可非比尋常,相當(dāng)有技術(shù)含量,它脫胎于生物老師“變相”體罰學(xué)生的手段——雙腿并攏并垂直于地面,膝關(guān)節(jié)成九十度夾角,上身與小腿平行。本來還有一條:雙手前平舉,每只手掌托五至七本生物課本,酌情加減,只是劉小川不得不省去這一條,講究實用嘛。開始兩周,用這辦法十分奏效,可是長期使用下去,卻產(chǎn)生了副作用,那就是即使劉小川處于半蹲狀態(tài),也能照睡不誤,老師從劉小川身旁經(jīng)過,也不一定發(fā)現(xiàn)他的上半身是垂直懸空于凳子之上的。劉小川對此真是叫苦不迭,他只有請求外援了。

  中午的化學(xué)課是睡覺的搖籃,而站在臺上的女老師更像一顆催化劑。劉小川開始是帶著興趣上課,但老師自顧自地講的那些重復(fù)了千萬遍的基礎(chǔ)知識,實在不中聽。一恍惚,睡意又像潮汐一樣漫上來,上漲,上漲,要把意識的最后一塊島嶼吞噬。劉小川徒勞地占據(jù)著這塊孤島在與睡神進行殊死抵抗,他明白,再這樣下去,自己的意志定會全線崩潰,于是他急忙把頭后轉(zhuǎn),請求陶離的“拳擊”。可是他發(fā)現(xiàn):陶離早已以頭抵書堆,輕微鼾聲時斷時續(xù);再看周興國,兩手托著腮幫子,就他那迷離的眼神,說不準正在跟姜文下象棋;又瞧同桌喬破侖,這個“學(xué)神”級人物,腦袋拱入桌肚子,不知是吃零食還是在玩手機……于是,劉小川猛然驚醒了。

  劉小川終于回到了久違的校園,卻發(fā)現(xiàn)那已成為一個他不能適應(yīng)的地方,像每一個疲累的上班族一樣,家才是他向往的天堂。

  又是一個星期六,早晨劉小川晚走了兩個小時,然后拿出這一個月攢下的生活費,去菜市場割了一斤瘦肉,買了一罐從豐都來的爺爺最喜歡吃的豆腐乳。帶回家里,小梅正捆著圍腰,準備做飯。而爺爺愛睡會兒懶覺,還沒起床。劉小川對小梅說,小妹,今天早上我來做飯。

  劉小川系了圍腰,拿起閃亮的不銹鋼刀開始切肉,其實他并沒學(xué)過。肉又黏又滑,他小心地不熟練地把肉切成不厚不薄的片狀,然后又爆了蔥花,剖了青椒,炒了兩碟青椒肉片,看表,正是早飯時候。劉小川擦了手,擺放碗筷,為爺爺斟一兩地瓜燒酒,等到爺爺來時才正式開飯。

  肉的香氣漸飄漸遠,溫度漸趨于常。

  爺爺卻遲遲沒有來。

  劉小川跑到門口喊,老爺,吃飯了。屋里沒反應(yīng)。劉小川推門而入,立即聞到空氣中夾雜的一股霉味,他暗自嘀咕:吃飯了,立即幫老爺打掃房間。可是當(dāng)他走到爺爺面前,才發(fā)現(xiàn)爺爺面色蒼白,手指握在手中也冰冷刺骨,冰涼感從指尖傳到了劉小川的心臟,他小心翼翼地、小心翼翼地摸了爺爺?shù)拿}搏,死一般的寂靜。

  原來爺爺也走了,爺爺走時面帶微笑,想必他一定去得很安詳。劉小川趴在爺爺身上無聲地哭。

  劉小川再也不可能有錢給爺爺買棺木整酒了,他就在父親的墳旁挖了一個大坑,用一卷草席將爺爺安葬在里面。搭上了最后一鍬土,劉小川跪在了爺爺墳前,磕了三個響頭,卻并不起來。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其中也有張老伯,他是唯一一個能說服劉小川的人。他走上前,扶起劉小川,說,小川走吧。我們回家。你為何也不告我們一聲,好給鴻志準備一副棺材啊!旁邊有的村民旋即附和道,是啊,人死不能復(fù)生,節(jié)哀順變,莫跪在那里了。聽了此話,劉小川突然大罵起來:混賬,要你們管!你們這些假惺惺的善人,你們哪家造屋沒請過我爸?可他把工錢收齊過嗎?你們屋子的一磚一瓦都有我爸的手印,可他死后,你們有誰來這里看過他嗎?我老爺需要安靜,你們——滾!

  憤怒的火焰點燃了劉小川,滑落的淚水慢慢將它澆滅,劉小川終于意識到自己的極端,他的態(tài)度又溫和起來,像突然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對張老伯說,老伯,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老爺說過,埋骨何須桑梓地,馬革裹尸葬青山。

  墳頭一片濕潤,這里被淚水滋潤過,來年定是一片青草萋萋。

  夜,已逐漸加深,空中掛著稀疏的明星,月亮被陰森的烏云擋住了半邊臉。村里,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吠。

  劉小梅已經(jīng)懂得了死亡的含義,她知道爺爺也和爸爸一樣,去了另一個遙遠的、陌生的“美國”去了,而且再不會回來。她又想起了至今未見的媽媽,于是小聲地抽噎起來。劉小川枯坐在椅子上,打開手機音樂播放器,里面有且僅有四首歌:一首《父親》,一首《懂你》,一首《朋友》,還有一首《城府》?;蛟S正是這幾種無形的力量點燃了劉小川過去對生活的激情,而現(xiàn)在他卻以另一種心情來傾聽這些曾經(jīng)令他斗志昂揚的歌曲。四首歌,便是他從出生開始這十七年生活的縮影,歌的終結(jié),也是劉小川的終結(jié)。

  在重復(fù)低回的尾聲中,劉小川的記憶終于飄到劉莊。

  劉莊,劉小川生于斯長于斯的地方,一個令劉小川快樂無比又給他帶來痛苦萬分的地方,經(jīng)過這九個月的親密接觸,劉小川對劉莊更多了層依戀的感情?!袄霞摇卑?,是個讓人一見就得到溫暖的名詞,可“老家”的命運卻令人堪憂!近兩年來,劉莊發(fā)生了許多壞事——秦旺的父親死在煤洞,秦慧的祖母悄然逝世,劉闖的母親突患瘋病,劉成的母親癌癥在身,老一輩的,差不多都入了土,少一輩的,幾乎都飛出了山。劉莊正在凋零,劉莊正在消亡,劉小川不禁幽嘆一聲。

  別了,劉莊!

  劉莊在遠去,現(xiàn)實接上了記憶,烏云籠罩的天空愈加漆黑,一道手電筒的光芒刺破夜空,故人歸來。

  一個婦女的身影匆匆穿過竹林,然后步入三合院內(nèi)。她三十來歲,面容在慘敗燈光的反射下,有些憔悴,背上背著一個超大的牛仔包,以前的打工族專用。她推開劉小川家的門,發(fā)現(xiàn)劉小川正站在屋子中間,而劉小梅已躺在旁邊的長椅上熟睡。她激動地喊了一句,小川!嗓音里滿是期待和欣慰,媽回來了!

  劉小川回過頭來,給了她一個凄慘的微笑,喉嚨沙啞卻未出聲,然后就癱軟在地上,一個小瓶子從他手中滾出。

  母親余秀書先扶起兒子,又撿起小瓶子,看見瓶身上的一個骷髏頭,嚇得她魄散魂飛。

  顧不得疲倦,顧不得勞累,余秀書甩下背包,背起劉小川又沖進夜幕中。夜黑路陡,更何況背著一個十七歲的小伙子,她一路跌跤,連滾帶爬,磕破了額頭,崴掉了腳,既不吭一聲,也不撫一撫傷口,卻如臨深淵,生怕碰傷了背上的孩子。

  咚咚咚……猛烈的敲門聲驚醒了私人診所里夢游的老醫(yī)生,他打開門問,咋?

  余秀書上氣不接下氣,他……他中毒了!……喝的……敵敵畏!

  老醫(yī)生又是給病人號脈,又是翻看病人眼皮等等,做了許多程序,才對余秀書說,不礙事兒,他中毒很淺,估計他喝的農(nóng)藥失效了。再等幾個小時,他就會自動醒來。然后又幫余秀書做了些外傷護理。

  這時,余秀書懸著的心才放下來,她抱著這個快成大人的孩子,自言自語,傻孩子,才這么短時間,你就想走了?你不知道媽在外面受了多少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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