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軍投降的三日后,鄭安平突然出現在我的營帳中,聲稱有要事密談,我順著他的意思屏退了左右,剛想問他何事,便見他從袖中掏出了一段素絹,恭敬得遞給了我。
“寡人夙夜憂慮,四十余萬趙人,放不得,留不住,養(yǎng)不足,餓不可,唯此,愿將軍助寡人,讓這四十萬饑弱之軍,永埋長平,不復后患?!?p> 最后,是嬴稷的私人印鑒,非詔之用。
我拿著素絹的手就那么控制不住的顫抖了起來,密函輕飄飄的落在了地上,鄭安平見狀,搶先一步撿起密函,轉身便用燭火將他手中的素絹燒得一干二凈。
我看著鄭安平手中依然火光明亮的灰燼,卻覺得連唇舌都在跟著戰(zhàn)栗,永埋長平,不復后患……
輕飄飄的八個字,那可是四十萬人命,若是如此結局,我何必苦心孤詣這么久,力求保全更多性命?
鄭安平看著我激動的神情,也不驚訝,反而有些傲慢的繼續(xù)開口道:“主子讓我轉告武安君一段話,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武安君,畢竟還是秦國的武安君,憐惜敵軍便無異于置秦國于死地?!?p> 鄭安平頓了頓,看見我轉頭望著他,方才接著說道:“在下不才,亦有一句話想說給武安君聽聽,若是不對,也不必在意。”
“武安君為將這許多年,殺伐果決屠戮無數,手上早就染滿了鮮血,如今也不必為了這區(qū)區(qū)數十萬敵軍猶豫,若是因著一念之差導致此戰(zhàn)戰(zhàn)果蕩然無存,這戰(zhàn)神之名,怕在這天命之年,卻要蒙塵了,所以,還望武安君三思。”
鄭安平離去后,我盯著空蕩蕩的帳篷,一滴鮮血順著唇角流下,這漫無邊際的黑暗中,仿佛有一條濃厚的血河流淌而出,染濕了我每一寸皮膚,帶著粘膩的腥臭味,提醒著我的腳下,究竟踩著多少尸山白骨。
他說的沒錯,已沾滿鮮血的手,憑什么拿得住慈悲,武安君,也只是秦國武安君……
可是,說來容易,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日,白起生平殺人無數,可從來,沒有對手無寸鐵的降俘下過手。
嬴稷,是不是,秦國戰(zhàn)神,就是為了殺人方才存在?
三日后,王龁與司馬靳相攜而來,王龁還尚算平靜,可司馬靳卻有些面帶憤恨雙眸泛紅的,一見到我,便啞著嗓子開口。
這幾日來,四十萬趙軍俘虜無糧可食,我軍也未帶多少余糧,而后方運來的糧草也僅夠秦軍的數十萬大軍分配,所以,趙軍私下里,偷偷在自相殘殺,折股而食。
直到昨天夜里,一個起夜的小兵落了單,不小心撞見了他們的齷齪行為,被滅了口,今天秦軍軍官發(fā)現有士卒失蹤,一番徹查后,此事才被發(fā)現。
王龁在一旁,欲言又止,面上幾分憤懣,又有幾分無奈的感慨,我坐起身子,卻更覺乏力,看著司馬靳泛紅的眼睛,只想苦笑。
到底是我天真了,沒成想,臨到終了,卻是幼稚了一把。
我早該想到,趙軍即使投降,秦軍也留不得他們,又怎么還要奢求那些茍全性命之事呢?現如今,倒是逼得那些可憐的趙軍變成這般不人不鬼的模樣。
遣退了他們二人,只說我要自己一個人想想,暮色降臨之后,我派人將王龁請了過來。
我要他明日午時傳我命令,以分發(fā)糧草之名,聚集所有趙國降俘于山腳腹地,又命他派遣所有弓箭手與兩側山腰隱匿待命。
王龁驚訝地盯著我,我搖了搖頭,只告訴他什么都別問,照做就好,若有千古罵名,讓我一人背負即可。
而最重要的,是我需要讓他派人,將趙軍所有年齡低于十五歲的士兵挑選出來帶給我,王龁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后,便轉身出了營帳。
王龁離去后,我似乎失去了所有力量般,跌落回了榻中,白起此生果然,不負秦國武安之名。
第二日,我親自出現在了四十萬趙軍面前,親自開口下令,射殺山腹趙軍。
那一日,嘶喊聲從早響到了晚,天空和山體,被齊齊染成了紅色,那般瑰麗的殷紅,讓我似乎回到了攻破殷都的那一日,萬馬齊喑,血流成河。
若有來生,愿君莫為披甲人,若有來生,白起定割頸以償,若有來生,莫為亂世臣,一路,走好!
嬴稷在此事結束,留下一道乘勝追擊的旨意后,便啟程返回了咸陽。
從始至終,秦王都沒有真正出現在前線,嬴稷離得最近的時間,也只是徘徊盤踞于河內重鎮(zhèn),遙控戰(zhàn)事。
可卻偏偏就是這樣,嬴稷依然贏得了舉國稱贊,所有人都在議論著秦王多么勇敢無畏,親赴戰(zhàn)場以求勝利。
連遙遠的邊境,甚至趙國境內百姓,都對此事有所耳聞,嬴稷完美的為自己贏得了大量民心。
嬴稷急不可待得想要一統(tǒng)天下的野心,在一次次催促攻占趙國的旨意中,昭然若揭。
我隨著大軍啟程,一路向邯鄲攻去,過了百里石長城一線,通往趙國都城邯鄲的路,可謂一片坦途。
途徑百里石長城時,司馬靳回到了我的身邊。他在數日前便因著我的命令,秘密帶著王龁挑出的二百四十名未年滿十五的趙軍幼卒,來到了百里石邊線。
如今,司馬靳孤身一人回到了中軍,想來,那些孩子,應已盡數回家了吧。禍不及稚子,到底,他們還尚年幼,只望來日,不要于戰(zhàn)場再會。
一路上的行軍遣將,我全權交給了王龁,一則身體有些疲乏,軍醫(yī)一再告誡要好好休養(yǎng),否則后果不堪設想;另一則,出身秦國三朝將門的王龁統(tǒng)軍,總比我這個“秦武王嗣子公子白之后”來的讓嬴稷安心。
可誰曾想,秦軍前鋒部隊剛抵達邯鄲外圍,連腳步都沒停下,便被斜沖出來一股數量龐大的部隊,殺的人仰馬翻,大敗而逃。
等到秦軍前鋒逃亡回來的殘余部隊與我方大軍匯合后,秦軍才收到準確消息。
邯鄲附近出現了十萬兵馬,于兩日前抵達,卻始終秘而不發(fā),就等秦軍到后再行出擊。
而這件事,成功遏制住了秦軍進攻趙國的勢頭,并非是怕了區(qū)區(qū)十萬人,而是,這十萬人馬的領軍者,乃是魏國信陵君,魏國的突然插手,讓此戰(zhàn)瞬間變得不可捉摸了起來。
嬴稷的消息沒過幾日便傳到了邯鄲,要邯鄲中軍暫且固守陣地,按兵不動,靜待后續(xù)發(fā)展,其余幾路秦兵繼續(xù)向邯鄲推進,力求盡快包圍邯鄲,以敗趙國。
而秦國,已第一時間派遣使臣前往魏國,一探究竟。
嬴稷派人傳話來時,將半月前魏王同意置身事外兩不相幫的事情,一同轉告給了我們。
所以,此時魏國信陵君突然率領人馬,出現在邯鄲城外,也許,另有他因。
不過,無論因何緣故,信陵君出現在此,那嬴稷,也少不了找魏國的麻煩。
而此番交涉,直到半年后,方才有了結果。
趙王本不欲將實情告知秦國,一直以信誓旦旦的口吻保證魏國絕無援助趙國之心,也決不承認那十萬兵馬乃是魏國所派。
直到秦國使臣通過多方查訪,再加上密探的情報,方才推測出,應是魏國信陵君顧念自己身為趙國王后的阿姊,方才偷了兵符前往鄴地,暗殺原鄴地魏軍統(tǒng)帥晉鄙后,假傳王命帶領著鄴地的十萬魏軍趕赴趙國支援。
弄清事情緣由后,嬴稷便懶得再與魏王虛與委蛇,一道密旨傳來,便要前線秦軍繼續(xù)攻城,奪取更多領土來壯大秦國補充國力。
而彼時,已是次年九月,秦軍各方部隊,都已逼近邯鄲,圍城之勢,日益漸近。
我在收到密函知悉緣由后,與眾將商議良久,決定分兵三路。一路由王龁帶領,前往趙國皮牢,攻下皮牢后,邯鄲便可說孤立無援;一路由老將司馬梗率領,北上太原,攻城掠池。
而中軍,便由我親自坐鎮(zhèn),直取邯鄲。雖然白起已不能再行沖鋒陷陣,可是這些年來司馬靳已然成長不少,有他在,中路軍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此次攻打邯鄲,便是對司馬靳最好的磨練,這些年來,若不是為了跟著我,憑他的本領,想來早已是一方主將了吧。
只未成想,我將中軍指揮權交給司馬靳不久,這個小子便做出了一個讓我意想不到的舉動,司馬靳傳令全軍,后撤三十里。
我向他詢問時,司馬靳的回答讓我不禁稱贊了良久。他說,王龁還有司馬梗將軍先后帶領兩路大軍離去,此時中軍只要稍行撤退,便會讓敵軍以為秦國已經準備收軍息戰(zhàn)。
而信陵君只是為了救援邯鄲,當他覺得邯鄲之危已解,那十萬大軍必然會先行離去,畢竟,那是魏國將士,不可能永駐邯鄲,如此一來,我軍攻打邯鄲自然便少了大半阻力。
而最后,魏軍果然如司馬靳所料,在發(fā)現秦軍離去后,便開始有了撤離的跡象,一路緩行,直到返回魏國。
而司馬靳,在探子傳回消息說魏軍即將抵達趙國邊界后,便秘密帶軍回了邯鄲十里之外,等到趙國發(fā)現時,信陵君帶來的十萬大軍早已返回魏境,遠水難救近火了。
沒過兩天,邯鄲守軍便在一日傍晚,遭遇了秦軍猛烈的攻擊,趙國拖延了大半年的存亡之戰(zhàn),終于,拉開了帷幕。
只是,邯鄲之戰(zhàn)剛剛拉開序幕還未到半月之時,秦國國內突然有人帶了秦王的旨意前來,于三軍陣前宣旨,聲稱秦趙已然議和,要求所有秦國子民,即刻起程,歸鄉(xiāng)!
歸鄉(xiāng)二字,響徹邯鄲,歡呼聲于秦軍每一個將士口中響起,縱然心中有無數不解,可是,傳旨之人乃是王宮侍衛(wèi)統(tǒng)領,那詔書,乃是嬴稷親筆所書,作不得假。
在邯鄲城頭的敵軍面面相覷的興奮與驚喜中,秦軍如潮水般退去,而且,是徹底的離開。
回到營地,整軍拔寨,收拾行囊時,侍衛(wèi)統(tǒng)領將秦趙兩國議和盟書拓本呈給了我,準確來說,是三國盟書。
韓國主動割讓垣雍,趙國奉六城,愿與秦永結盟好停戰(zhàn)息兵。
想起司馬梗率軍北上太原一事,韓國當真是草木皆兵了,無心之舉,卻未想到直接給嬴稷不費吹灰之力拿下了垣雍。
只是,所有人都甚是疑惑,為何嬴稷會放棄如此攻占趙國的大好時機,接受求和,留給趙國喘息之機。
在眾將領詢問聲中,傳旨之人頗有些為難,最后只說了一句,此次議和乃是范相一力主張,說是秦國國內空虛,多年征戰(zhàn)將士疲乏,所以接受求和方為上策,這才說服嬴稷,接受了此次割地求和。
范雎……
最后,侍衛(wèi)統(tǒng)領說,王上交代他一定要親自護送武安君回都。
想起四十萬趙軍被圍時,秦軍數十萬將士高呼回旋的武安君之名,無奈的苦笑里,我還有什么不明白呢?
隨著嬴稷的王宮侍衛(wèi)統(tǒng)領和司馬靳一起返回了咸陽。我本不愿帶著司馬靳,可這個傻小子一根筋地說什么都要陪我回去,我不讓他跟著,他便橫劍往自己脖子上架。
司馬靳啊司馬靳,我如何對得起司馬錯老將軍的在天之靈啊……
此去吉兇,尚未可知,何苦連累這老將軍唯一掛念的后人呢,可到底,拗不過司馬靳,只希望,我這條老命,還護得住他吧。
嬴稷在位第四十八年十月,浩浩蕩蕩的秦趙之戰(zhàn),終于落下帷幕,而長平四十萬趙軍之死,亦傳遍天下,聞者心驚,秦國武安君白起之名,更多了一層血色,變成了小兒夜哭提名歇聲的存在。
回到咸陽后,未等面見嬴稷,我便一病不起,纏綿臥榻起身不得,嬴稷親自來看了我一次后,便也似乎歇了其他心思,只派了幾個醫(yī)官長留武安府隨侍病情。
開始時,鬢間都已泛白的魏瀾抱著我哭的像個小姑娘一般,時間久了,知道我只是到了年齡,舊疾復發(fā),并非新病纏身后,便也不再那般傷心欲絕,而是打起精神來服侍于床側,期待著我能早日好起來。
就這樣,我開始了自己與湯藥為伴的日子,雖然整日里躺在榻上做不得什么事,可也難得落了清閑。
于這浮沉半生中,也總算是能偷得半日閑。
在咸陽休養(yǎng)了數月,都城內突然傳出消息,此次秦趙之戰(zhàn)之所以能夠大獲全勝,皆乃范相一力促成趙括領軍之功。
原來,先前趙王之所以會舍廉頗而用趙括,不過是因為,范雎在趙使還未到咸陽之時,便秘密派人前往趙國邯鄲,大肆散布秦國不懼廉頗只畏趙括的謠言,又以重金收買趙國朝臣,力保趙括出戰(zhàn),方有最后之功。
聽到這些話時,我又想起了趙括那句勇猛無畏的話,“趙括不死,趙軍不?。 ?,也許,再給他十年,秦國確實該要對他說一個“怕”字。
只是,到底,這無情的權謀戰(zhàn)場,遠比你死我活的戰(zhàn)斗,來的令人害怕。趙括,也終究早早成了權力之爭的犧牲品,無緣他戰(zhàn)。
嬴稷即位第四十九年,秦王欲再攻趙國邯鄲,因武安君病體沉疴,纏綿病榻不得遠行,拖延數月亦不見好轉,故于九月,嬴稷命五大夫王陵領軍出長平以攻邯鄲。
秦軍此行,遭到了趙國舉國之力的抵抗,據前線傳回的消息,趙國將士上下一心勢不可擋,反觀秦軍傷疲力竭每況日下。
嬴稷發(fā)兵前,派人來詢問過我,那時,我便苦心勸誡過他,秦國多年征戰(zhàn),將士早已厭倦征戰(zhàn),士氣定然不佳。
更有去年,數十萬趙俘慘死長平,那并不是正面戰(zhàn)場的死傷,而是無辜被殺,不說趙國朝堂,便是趙國百姓,都會仇恨秦國,不共戴天,此時攻趙,必將遭受趙國軍民一心的誓死抗敵,于秦國不利。
原本拿下邯鄲的最好時機已被生生斬斷,經過一年的修養(yǎng)調整,如今的邯鄲,可不是去年十月無精兵守衛(wèi)孤立無援的樣子。
我當然知道這番話轉述給嬴稷他該是何等生氣,可我不得不說,因為我明白,此番攻打邯鄲,秦國毫無勝算。
可未成想,這番話不僅沒有打消嬴稷出兵的念頭,反而加劇了他想要攻下邯鄲的決心,三軍整裝待發(fā)前,嬴稷甚至派自己的貼身隨侍來武安府,只為向我轉達一句話。
嬴稷讓我且看著,邯鄲必破,秦國,絕不會輸。
可我除了苦笑,也只能還是苦笑,這般任性而固執(zhí)、試圖證明自己不會錯的君王,當真不像多年前那個意氣風發(fā)精明算計的秦王嬴稷了。
王命已下,我又能如何?臥床不起的白起,連站著都是種煎熬,又能如何呢?
嬴稷,你何必如此急著證明,沒有白起,秦軍一樣可以勝利呢?是因為,你等不及了嗎?
可看著如今的戰(zhàn)局,高高在上永不言敗的秦王,你可曾料到,今時今日屢戰(zhàn)屢敗的,會是秦軍。
王陵率軍攻打邯鄲的戰(zhàn)場上,秦軍敗勢與日俱增,每日里的折兵損將,令秦軍還未觸到邯鄲邊緣,便已損失數萬余人。
半月后,嬴稷增十數萬重兵支援邯鄲,欲使王陵憑借軍力優(yōu)勢戰(zhàn)勝敵軍,可未成想,王陵在援軍抵達后,憑借數十萬大軍,依然還是無法扭轉正面戰(zhàn)場上敗勢。
一個月的時間,王陵未見寸功,反而使秦軍損失慘重,士氣低落軍心散亂。
直到,前線傳回戰(zhàn)報,王陵率軍攻敵,不慎落入埋伏,秦軍折損人馬五營之數,慘敗而歸。
嬴稷無法,終是忍下意氣之爭,親自前來武安府,向我求助。
而彼時,經過大半年的修養(yǎng),我的身子堪堪好了一些,勉強能下床走上幾步,不至于過于疲憊,倒也是對得起這大半年浪費在我這個,行將就木之人身上的諸多藥材了。
可剛下床沒幾日,我便見到了嬴稷,他不顧君王之尊,帶著隨從低調的進了這座他親自賜給我的府邸。
入府后,嬴稷見到我第一句話,問道,這偌大的武安府怎的如此冷清。
愣了愣,笑著搖了搖頭,武安府其實一直這般清凈,這些年來,除了魏瀾那里多留了些隨從外,其他人多數早早得被我遣散了出去,朝不保夕的生活,不知道哪一日就再也回不來,又何必求著那樣多的前呼后擁呢。
只是,嬴稷此問,我倒是有些想不明白,究竟從何而來了。
畢竟,早些年,連他派來的人都已被我送回鄉(xiāng)頤養(yǎng)天年,他又怎會不知呢?
嬴稷似乎也沒有追根究底的打算,簡單提了一句便拋擲腦后。
我?guī)е⑷チ藘仁?,揮退所有伺候的人,嬴稷面色沉重的開了口。
他一直在說著前線戰(zhàn)事如何慘烈,說著秦國需要武安君再創(chuàng)輝煌,說著什么此戰(zhàn)決不能敗。
我卻盯著他的滿頭白發(fā)不斷在神游天外,褶皺爬滿了嬴稷臉上的每一寸皮膚,蒼老的眉眼,讓我找不到任何與當年初見時一般無二的地方。
唯一有些相似的,只有那雙雄心勃勃精光乍現的雙眸,卻也較之曾經,更多了幾分戾氣與銳色。
他說了許久,終于停下后,定定地看著我,只沉聲問道,武安君可愿趕赴邯鄲,再破趙軍?
我拒絕了秦王,直到后來,我依然清晰的記得,嬴稷的勃然大怒與拂袖而去。
他已然容不得別人的違逆,亦聽不進我的勸誡。
我想告訴他,這數年來的戰(zhàn)果,秦國已是眾矢之的、諸侯忌憚,此時攻打邯鄲必定會引得他國馳援。
我想告訴他,趙國此時對秦國敵意正濃,秦趙交戰(zhàn),在眾志成城一心抗敵的趙軍面前定然討不了好。
我想告訴他,秦國的連年征戰(zhàn),已然致使國力大幅度下滑,百姓面對數年來驟增的苛捐雜稅早已苦不堪言,秦國內部空虛亦不是一日兩日,急需時間調養(yǎng)生息。
我想勸他,收回攻趙旨意,止戰(zhàn)休兵方為上策。
可是,嬴稷聽不進去,落在他耳中的,只是武安君違逆了秦王,不尊旨意不聽王命。
武安君,因不愿出戰(zhàn)一事,徹底觸怒了秦王,在短短數日后,便傳遍了咸陽,眾人皆知,武安府,危矣。
又過了幾日,魏瀾在我耳邊念叨著今晨大朝會時,王龁大將自請攻趙,秦王欣然允之,命他即刻起程前往秦趙前線,接管大軍,并派人押解王陵返回咸陽受審。
嬴稷于眾臣前,稱贊王龁,大敵當前挺身而出,實乃國之棟梁,不像某些畏首畏尾之人,空食秦祿。
于是,秦王不滿武安君之言,于咸陽傳的愈發(fā)沸沸揚揚,所有人說罷,都會齊齊嘆一聲,可惜了。
只是,可惜什么呢?躺在軟榻中,透過半敞的窗戶望著如鏡如碧的天空,我想,這應該,就是天意吧。
而經此一事,眾人皆知,武安君白起病情愈發(fā)沉重了起來,每日有半數時間都處于昏睡狀態(tài),有時口中還會泛出血沫,所有醫(yī)官都說,就是極盡人事,也回天乏力了。
至于前線秦趙之戰(zhàn),在王龁率軍歷經三月,終于艱難的抵達邯鄲之后,本欲合圍邯鄲,耗到趙國彈盡糧絕后,邯鄲便可不攻而破。
可未成想,趙國這一年來,于邯鄲城內囤積了大量糧草物資,據說足以支撐邯鄲封城兩年不求外援。
邯鄲久攻不下,秦軍物資糧道不斷遭遇攻擊,糧草運輸部隊幾次遇襲,前線秦軍物資開始捉襟見肘,幾番差點斷糧,在王龁勉強縮減用度的調配支撐下,才堪堪等來后續(xù)物資糧草。
在秦軍大部隊圍攻邯鄲的次月,楚國突然派遣春申君協(xié)同前來為趙求援的魏國信陵君,率領數十萬楚軍馳援邯鄲。
秦軍未曾料到楚軍的出現,防御不及,被信陵君所率楚軍連同主動出擊的趙軍將士大敗,不得已解邯鄲之圍,后撤而去。
消息傳回咸陽后,如今的丞相,應侯范雎,親自拜訪武安府,詳細向我轉述了前線的戰(zhàn)況。
聽罷,良久的沉默后,我無可奈何的回復他道,若是秦王先前愿意接受我的勸誡,又何至于有今日局面。
范雎挑眉看了看我,老謀深算的眼神中透出一股狡詐,曾幾何時,我似乎在另一個人的眼中,見過同樣的神色,那好像是很多年以前,穰侯魏冉的眼睛。
我看著范雎怔怔的愣了良久,直到他起身準備離去時,我突然有個問題想問問他,而我自然也問了出來:“兩年前,應侯為何要勸說秦王接受割地求和,放棄攻占邯鄲的大好時機?”
我想知道,這般智謀無雙的應侯,究竟為何在當時要做出那樣的決定,卻又在一年后,重新提議攻打邯鄲。
范雎聞言,突然笑了一聲,重新坐了回來,他注視著我的眼睛久久不曾移動,最后,頗有些玩味的告訴我,兩年前,一個名叫蘇代的人秘密拜訪了他。
據蘇代說,若是當時邯鄲被破,趙國必亡,秦國一統(tǒng)天下之勢定然不可遏制。
到了那時,身為三軍之帥、累累戰(zhàn)功數不勝數的武安君,先有破楚之功,再加敗趙之績,自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范雎不才,不愿屈居人下。
秦王,亦不愿尊一個會令萬軍臣服的武安王。
范雎留下這段話后,撫了撫衣袖,傲然離去,徒留我一人,看著滿室斑駁,頹然無力。
蘇代……趙國第一謀士,堪稱趙王左膀右臂。范雎,你何苦為這樣一個敵國之人的言論,而猜忌我至如斯境地……
次日,宮中突然傳來旨意,要求武安君白起立即啟程趕赴前線,不得延誤。
聽聞,昨日范相進宮與嬴稷密探良久,期間秦王大怒,疾聲斥責白起不知好歹,妄議君主,細想來,昨日那句話,到底是落了話柄。
范雎……便當真這般容不得白起嗎?
胸口一陣悶痛后,我失去了意識,等待再次醒來,已是三日后,魏瀾喜極而泣連話都說不出來,司馬靳也微帶哽咽的看著我,說我三日前領旨后,突然口吐鮮血昏迷不醒。
醫(yī)官說,若是我再醒不來,怕便是永別了。他們欣喜的說著肯定是上天垂憐,才將我送了回來。
而我卻只覺得煎熬,身體的煎熬,亦是心的煎熬,嬴稷,白起究竟,何至于此哉?
因著此次重病,我在咸陽逗留了三個月,始終不得起身,每日躺在床上連呼吸都覺得有些艱難。
嬴稷卻似乎始終不滿意,數次派人來催促我盡快啟程,卻每每在魏瀾帶淚的雙眸,與四肢無力的病體中,一拖再拖。
直到三個月后,前線再次傳來一場慘敗的消息,令嬴稷怒不可遏,而屢屢抗旨逗留咸陽的武安君,便成了他發(fā)泄怒火的一個絕佳之人。
嬴稷在位五十年中,秦王下旨怒斥武安君白起抗旨不尊,奪去武安君一切爵位官身,貶白起為卒,責令其即可啟程趕赴秦趙前線,保家衛(wèi)敵,抗旨不尊者,就地處決。
在司馬靳通紅的雙眸中,我顫著聲音恭敬的接了旨,命魏瀾去替我收拾行李,我這便啟程,詔書以下,那白起便是爬,怕也得爬到前線。既如此,又何必再行拖延。
司馬靳恨恨得看了一眼傳旨之人,轉頭就跑了出去。
等到魏瀾帶人將我攙扶出府門時,司馬靳已然駕著一輛馬車,等在了正門前。
他看著我,笑得異常明亮,像極了當年初見時那般干凈而明艷如火的少年。
我晃了個神的功夫,他已將我從魏瀾手中接過,放進了寬大的馬車中,我想斥責他胡鬧,卻有些喘息得說不出話來。
司馬靳一邊駕著馬車向咸陽外駛去,一邊和我說著充滿了執(zhí)著與堅韌的話,司馬靳朗硬的聲音不斷傳進我的耳中。
他說,爺爺將他送去白起將軍麾下時,便對他說,白將軍乃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好男兒,要我一定要跟著白起好好學習。武安君這個名頭,他從來不喚,因為他覺得,白起只是他的將軍。
司馬靳說,作為副將跟隨將軍這么多年,就從無半途而廢的道理,一聲將軍,一生將軍,白起,永遠是司馬靳心中的將軍,所以,將軍在哪,副將也自然只能在哪。
無聲的淚不斷從我眼角滑落,此去九死一生,到底是我連累了司馬靳??墒牵苡兴抉R靳這樣的將士陪伴,白起,亦是此生無憾了。
可是,天意弄人,本以為奪取爵位貶為士卒趕赴前線已是盡頭,可所有人都低估了那個年邁而雄心勃勃的君王的狠心。
出了咸陽十里地后,我因馬車顛簸再次陷入了昏迷,司馬靳驚惶之下,暫時停在了杜郵官道旁的客棧中,尋醫(yī)問藥試圖喚醒我。
逗留數日后,在我終于醒來,正準備重新上路時,卻等來了嬴稷給我的最后一道口諭。
托病抗旨,身為士卒不返前線,依大秦軍令,當斬!顧念白卿功勛卓著,特賜劍,自行謝罪,保家臣不傷。
那天,杜郵上方的天空是藍的,晴空萬里無云的藍。
司馬靳嘶吼著,試圖沖破侍衛(wèi)的阻攔,卻推不開圍在我身邊一圈又一圈的王宮守衛(wèi),被身穿銀甲的侍衛(wèi)狠狠壓在了地上。
我顫抖著雙手,撿起侍衛(wèi)統(tǒng)領丟在我面前的利劍,劍身光滑而鋒利,一道道寒光不斷隨著晃動閃爍其上。
“白起,何罪于天而至此哉?”我望著周圍所有人,他們卻在這句話中愈發(fā)沉默。
我看著哭的淚流滿面的司馬靳,努力扯出一抹笑容,輕聲對他說:“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