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一年里,“蒼皓”這兩個字成了家中的禁忌,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不再提及。
只是偶爾,聽見有幾個丫鬟傳閑話,說蒼皓在長安城里順風順水,迎娶了公主的侄女做夫人。
而陌映之也整整一年,沒再睡過好覺。
也就是在這一年之中,暖熏病來如山倒,昏睡之中幾次念及蒼敏的名字,卻在清醒時,緊緊地握著陌映之的手,垂淚不語。
想來,她也十分思念二人共同的夫君。
時光如梭,又是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睡夢之中,陌映之又夢見了他……春風得意,美人在懷。
掙扎的從夢魔中驚醒,卻看見自己那日思夜想的臉。
只見他溫柔的說到:“映之,你瘦了?!?p> 陌映之微微一笑,癡癡呆呆的,腦海里只是渾渾噩噩的:又是一場夢。
直到蒼皓溫熱的唇,緊緊地貼在陌映之的嘴上,憋的陌映之難以呼吸,陌映之這才徹底清醒過來?!澳恪?p> 陌映之猛地坐起身子,捧著那張臉,淚流不止?!澳阌辛诵聥D,還來看我做什么?”
蒼皓一臉疑惑?!笆裁葱聥D?”
陌映之委屈的垂下眼,喉嚨之中陣陣發(fā)燙,半響才喃喃道:“平陽公主的侄女,想必年輕貌美,勝我十分?!?p> “你都知道了?”蒼皓,“平陽公主為我指婚,我拒絕了?!?p> 陌映之愣住了:“啊?那……”
蒼皓打斷了陌映之的話:“我此次來,就是接你去長安的?!?p> 陌映之愣住了,滿腦子里只有兩個字……
長安……長安……
蒼皓緊緊地握著陌映之的手?!斑@一年來,我對你日思夜想,終于等到政局穩(wěn)定,才敢將你接過去?!?p> 然后深情款款,“否則,我蒼皓一人身死神滅無所謂,只怕連累了妻兒?!?p> 陌映之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問道:“我們何時動身?”
蒼皓看著陌映之說到:“今晚就走?!?p> 陌映之遲疑:“那……”
陌映之想起來了不遠處的那一所房屋里,靠著一口參湯提氣的花暖熏。
陌映之與蒼皓來到花暖熏房中,花暖熏又哭又笑,半晌才平靜下來?!吧贍?,奶奶,我已是將死之人,這身子,恐怕再經(jīng)不住長路顛簸?!?p> 清淚無聲的流淌:“只是……敏兒……”
蒼皓握住了她的手,“我明白,我會將她帶走,許個最好的婆家。”
花暖熏含淚微笑,重重的點了點頭?!吧贍敚疫€有幾句話,想單獨與少奶奶講?!?p> 蒼皓愣了片刻,終是起身,準備離去。卻發(fā)現(xiàn),衣角被花暖熏緊緊地抓住?!芭?,這輩子……是我對不起你?!?p> 花暖熏搖了搖頭,“少爺,我本是苦命之人,此次一別,你我永生永世,都不會再相見了。”
蒼皓不知道什么時候淚流滿面,然后抹了一把淚水?!安粫模饶愫闷饋?,我就接你過去?!?p> 花暖熏搖了搖頭,終究,只是一笑:“有你這句話,暖熏這輩子,都值得。”
蒼皓離開以后,陌映之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芭?,你一定要調(diào)養(yǎng)好身子,你的夫君,你的女兒,還有我,都在長安等著你?!?p> 花暖熏淚眼朦朧,早已經(jīng)看穿了一切,“奶奶,少爺原本就不必接我走,辛而奶奶想著我,才使我得以見得少爺最后一面?!?p> 花暖熏靜靜地看著陌映之,微微一笑,“我與少爺從小一處長大,他的喜怒,就是我的喜怒,身邊有個太了解自己的人,總是不安全的。”
“如今,少爺所需要的人,只有奶奶一個?!贝巴夂鋈还噙M一陣冷風,引的花暖熏一陣咳嗽。
彼時,陌映之還不知道暖熏口中“需要”為合意。
花暖熏停止了咳嗽:“這么些年來,作為侍妾,奶奶待我一直很好,暖熏本想著將來報答奶奶,這身子,卻終是支撐不到那一日。”
“現(xiàn)在,卻還要反過來拜托奶奶,照顧敏兒?!?p> 陌映之如實說到:“敏兒也是我的子女,你放心,我一定會待她好?!?p> “敏兒是個有天分的孩子,剛出生時,算命先生說過,此生她乃大富大貴命格。若是奶奶好生栽培,她日后,也能成為奶奶的幫手?!蹦坝持南铝巳唬号肿志渚洌瑹o非是希望自己看中蒼敏的利用價值,從而好生對她。
花暖熏接著說道:“暖熏也知道,奶奶時至今日,顧忌的女子究竟是誰?!?p> 然后接著說道:“紅玉的事,奶奶不必放在心上,她終究,無法與奶奶匹敵,少爺如今長大了,也不會再看重她?!?p> 陌映之一愣:“你也知道紅玉?”
花暖熏點點頭。“她不過,是少爺年少時期的一筆糊涂賬罷了。”
這時,陌映之聽到門外一陣哭聲。
打開門,蒼敏撲倒在床邊。生人作死別,便是如此。最終,陌映之帶著碧鴛,云兒兩個丫鬟,和蒼敏,蒼文軒兩個孩子,同蒼皓坐上了前往長安城的馬車。
夜色之中,蒼府漸漸遠去。
陌映之頭一次見到蒼皓淚流不止,想來,他心里也是有暖熏的。
蒼敏抹了一把眼淚,將手帕遞給了自己的父親?!暗?,不必難過,日后敏兒飛黃騰達,一定接姨娘去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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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長安……
一路顛簸,終于來到了長安。陌映之掀開簾子,眼前車水馬龍,五光十色的場面映入眼簾。陽光刺的陌映之有些睜不開眼。
蒼皓的聲音響起:“到了?!?p> 到了宅院,一個婦人早早站在門口迎接蒼皓等人?!袄蠣敚蛉?,你們終于到了!翠兒!快出來迎接!”
陌映之抬起眼來,看著面前的建筑。蒼皓適時的開口了:“這便是公主賜予我的宅院了?!?p> 蒼皓挽起陌映之的手,“也是你我日后共同的家?!?p> 婦人開口了:“老爺,夫人,翠兒那丫頭不知道為何一只沒有出來,你們一路辛苦了,是先吃飯,還是先沐???”
蒼皓說到:“你先準備飯菜吧?!?p> 婦人得了命令,開心的走了。陌映之一臉疑惑,蒼皓也看到了陌映之的表情,解釋道:“公主雖賜予了我宅院,但我的家底,尚不能養(yǎng)許多奴仆,便只買下了馮安與她的女兒?!?p> 陌映之輕聲問道:“就是馮安口中的‘翠兒’?”
蒼皓回答道:“是了,其實他家原本也是讀過書的,只是家道中落,又遇到災(zāi)年,不得已賣身為奴?!?p> 蒼皓牽著陌映之,一同走進宅院。進了宅院,蒼文軒震驚的長大了嘴?!巴?!好漂亮的大房子!”
陌映之也有些目瞪口呆,雖然說陌映之之前從未來過長安城,但好歹也自小生在富貴之家,面前這等氣派,卻也從未見過。
陌映之隨著蒼皓進了屋子?!坝持?,長安不同別處,如今我是三品官員,平日的應(yīng)酬往來,必不可少。日后,這些交往,禮儀,就要多勞你費心了?!?p> “我?”陌映之一臉迷茫。
“是。”蒼皓為陌映之解釋道:“比如平日宴飲招待,迎來往送,這些大有講究。但更重要的是,你要與城中那些貴族夫人們交好,這也是一筆豐厚的人脈。長安女子,與外地那些見識淺薄的姑娘不同,大家善于交際,樂于聚會。平日里交好的姐妹朋友,他們的夫君自然也會互相提攜?!?p> 陌映之有些發(fā)懵,“夫君,你是讓我,融入長安的貴婦圈子?可我……”
蒼皓不容陌映之反駁,“你不必擔心,馮安多少知道一些,到時候有什么不懂得,盡管問他。”
看來,蒼皓十分迫切的需要一個得體的夫人,幫他擴寬人際,料理家務(wù)。陌映之心中有些悲傷:莫非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千里迢迢將自己接到長安的嗎?
陌映之忍不住想起那晚,暖熏對自己說的話:
“我與少爺從小一處長大,他的喜怒,就是我的喜怒,身邊有個太了解自己的人,總是不安全的?!?p> “如今,少爺所需要的人,只有奶奶一個?!?p> 然后心中問道:莫非,這就是所謂的“需要”?
陌映之沉默不語,這件事,就算問了,蒼皓也不會實話實說的。還是自己默默觀察吧。
一家人開開心心的坐在飯桌上吃飯,蒼皓突然問道:“敏兒怎么沒來?”
馮安說到:“老爺,方才去請小姐,她說自己一路顛簸,身子不舒服,就不來了。奴婢就盛放了些飯食,送進小姐房中?!?p> “也是,長途跋涉,我們這些大人都受不了,更何況是這么小的孩子?!鄙n皓說到。
陌映之聽了以后帶著飯食來到了蒼敏的房中,只見她呆呆地坐在桌邊?!懊魞海犝f你身子不舒服,要不要找郎中過來看看?”
蒼敏見陌映之進來,連忙恭恭敬敬的站起身子,侍立一旁。陌映之看他的樣子,倒不像是有病。
陌映之上前走去,撫上了她的肩膀?!翱墒窍肽阋棠锪??”
蒼敏垂著頭,抹了一把淚。
陌映之暗自心疼:是了,暖熏身為妾侍,從前一家人一桌吃飯時,她從未被允許出現(xiàn)。而敏兒,打小便纏著要與暖熏一同吃飯,因此也從未上過桌?!昂煤⒆?,心里有什么苦處,便與我說,我也是你的母親?!?p> 蒼敏的眼淚止不住的落下,半晌,她點了點頭。
自蒼敏房間走出,陌映之忽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陌映之只見自己的夫君身著官袍,走入了下人的房間。
房內(nèi)傳來陣陣笑聲。“翠兒,我原本只知道你喜好讀書,沒想到還知道這么多鄉(xiāng)野笑話?!?p> 那個被稱作“翠兒”的姑娘撅了撅嘴。“原來,老爺從前只把我當做書呆子看待?!?p> 蒼皓反駁道:“不,你比朝堂之中那些身居高位的書呆子,可強出不少呢!”
翠兒也應(yīng)道:“老爺,不是我翠兒夸口,你送來的這些書我若都看了,未必比那些考中科舉的士子差!”
“是是是,翠兒最聰明了,也是個能考中科舉的人呢?!鄙n皓連忙夸道。
“哎……只可惜我是個女孩子,還入了奴籍……”翠兒嘆氣。
陌映之心下悵然,蒼皓如此暢快的笑聲,陌映之很久很久都未曾聽過了:不對,仿佛,他從未在我面前如此笑過……
從前的蒼皓,在公公面前,一直表現(xiàn)得謹小慎微,如覆薄冰。即使面對自己,也郁郁沉沉,壓抑本性。不知為何,一別數(shù)月,再次見面,陌映之總覺得,自己和蒼皓之間隔了什么。
夜晚,陌映之與蒼皓坐在床上,說著閑話。
陌映之:“夫君,聽說,馮安有個女兒,叫翠兒的,也在府上?”
蒼皓一愣,“是,我把他們母女一同買了進來?!?p> 陌映之說到:“那翠兒年紀也不小了,不如我們做個人情,早早為她定下一門好親事,莫要耽誤了人家?!?p> 蒼皓微微一笑:“映之,翠兒與你不同,她心中大有志向,從未想過嫁做人婦?!?p> 陌映之一愣:大志向……
陌映之心中一陣悶氣:什么叫做與我不同?莫非我就一身小家子氣,胸無大志嗎?
陌映之冷笑,“是啊,夫君喜歡這種胸懷大志的女子,我這種胸無大志的小腳婦人,怎能讓夫君滿意呢。”
蒼皓忍不住問道:“好端端的,你怎么……”
蒼皓說到一般,突然停了下來,然后恍然大悟的一笑?!坝持浅源鋬旱拇琢耍瑢??”
陌映之惱怒:“我怎會吃一個丫鬟的醋?開玩笑!”
蒼皓說到:“說到玩笑,翠兒的笑話很有意思,不如我講幾個給你聽聽?”
陌映之想起今日他二人一同說笑的歡快場面,一時間委屈至極,皺著眉頭眼淚不住的往下掉?!安槐亓耍切┼l(xiāng)野笑話,還是夫君與翠兒單獨聊比較好。”
“哦?”蒼皓逼近陌映之?!翱戳擞持恢怪来鋬?,今日還偷聽了我與她聊天?”
陌映之忍不住推開蒼皓:“我……我沒有!”
蒼皓也不惱怒,只是戲弄的說到:“真的嗎?說謊,可是要受罰的哦!”
陌映之冷哼:“你……”
下一刻,陌映之猛然被拽進他的懷抱。“映之,你真是越來越讓我喜歡了?!?p> 陌映之滿臉漲紅,卻依舊高高的噘著嘴?!澳谴鋬骸?p> 蒼皓說到:“翠兒的確很撩人,但是與我無關(guān)?!?p> 說著,蒼皓將陌映之壓在身下,一夜纏綿……
這日,陌映之正在吃飯的時候,一股熟悉的感覺沖向嘴邊,胃里時時翻江倒海。
半晌,郎中把完脈,果然一臉喜氣的恭喜陌映之。
碧鴛興奮的說到:“太好了!夫人又有了身孕!咱們的哥兒,要用弟弟妹妹了!”
然后話鋒一轉(zhuǎn):“要不要派人去告訴老爺一聲?”
“不用!”陌映之連忙叫住碧鴛,臉頰倒是一陣緋紅。“等他回來,我要給他一個驚喜?!?p> 碧鴛忍不住說到:“夫人與老爺?shù)母星檎媸橇钊肆w慕呢!”
碧鴛仰著臉,甜甜的笑著:“等日后,碧鴛的夫君如此疼愛碧鴛,碧鴛做夢也會笑醒的!”
陌映之一愣:“你?”
然后調(diào)笑道:“你竟如此想要嫁人?我還以為你與那些書上的丫鬟一樣,愿意一輩子陪著我,永不嫁人呢!”
碧鴛也不氣:“書上的都是騙人的!再說了,碧鴛嫁人了,也可以陪著夫人?。》蛉耸桥咀钪匾娜?!”
這樣聊著,陌映之忽然察覺,自己一直以來適應(yīng)了碧鴛的侍奉,看來,現(xiàn)在也是為她挑婆家的時候了。
三個時辰之后,天已經(jīng)接近黃昏,只聽見外面一陣車馬聲越來越近,最終停在了門口。
碧鴛率先說到:“一定是老爺回來啦!”
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卻在門口處停了片刻,轉(zhuǎn)而遠去。
碧鴛一臉茫然:“怎么會?老爺為何不進門???”
云兒自外面走進了,碧鴛連忙問道:“云兒,剛才回來的是老爺嗎?”
“是老爺啊。這會子,他進了翠兒的房間呢?!痹苾喝鐚嵳f到。
陌映之心中一沉。
碧鴛忍不住跳腳:“這是什么道理?哪有主子進丫鬟的房間的!”
陌映之也是一陣:是啊,哪有主子平白無故進丫鬟房間的?
陌映之想起來了那日,無論如何,蒼皓也不許翠兒嫁出去。
夜晚,陌映之躺在床上,左右睡不著,越想越亂,眉頭緊皺。
而在一邊侍奉的碧鴛看不下去了,一拍大腿站了起來。“夫人!我這就去那邊,把老爺給您叫回來!”
說完,碧鴛就要往外走,“等等!”
陌映之叫住了碧鴛,問道:“你去翠兒房中,做什么?”
“就說夫人有了身孕,給老爺報喜,不愁他不回來!”碧鴛說到。
陌映之淡然:“好端端的,你特意去下人房中,報主子的喜,不覺得不合適嗎?”
“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這么晚了,倘若不去稟報老爺,還不知道他要待到何時!”陌映之聽完,垂下眼,嘆了口氣,眼淚不爭氣的落下?!澳阋灿X得,老爺相中翠兒了,是吧?”
碧鴛連忙說到:“夫人,奴婢……奴婢不是這個意思!”
然后慌慌張張的說到:“她……她長得不如夫人,腦子也不如夫人,老爺如何放著夫人不管,就看上她了?不會的!肯定不會的!”
陌映之也是困惑:是啊,為何就看上她了?
陌映之躺在床上,一夜無眠,直到后半夜,蒼皓才躡手躡腳的進了來?!坝持?,你還沒睡嗎?”
蒼皓將陌映之摟在懷里,陌映之心中情緒翻涌,面上卻是平靜的望著天花板,一開口,清淡如水。“夫君,我又有身孕了?!?p> 陌映之曾想過無數(shù)次,會如何喜悅而羞澀的告訴他,這一喜訊,沒想到最終說出口,卻是這種情勢。“真的?”
蒼皓一驚:“映之,你我又有孩子了!倘若這一胎,是女兒就好了,她一定會像你一樣聰明美貌。”
陌映之凄然一笑,“我倒是希望,不要是個女兒。不必受生育之苦,也不必三更半夜,苦等夫君歸來?!?p> 蒼皓楞了一下,而后微微一笑,“映之,你是怪我回來晚了?沒來陪你。今日事務(wù)太多,實在無力抽身。”
陌映之不去理他。
十月而過,陌映之躺在床上,使出全是的力氣。
穩(wěn)婆:“夫人,再加把力??!”
屏風之外,蒼皓則是焦急的等待著。
半晌云兒自屋內(nèi)出來。
蒼皓:“夫人情況怎么樣?”
云兒搖了搖頭,“夫人不太好,已經(jīng)生了兩個時辰,還沒能生下來,穩(wěn)婆說,恐怕……”
蒼皓忍不住吼道:“不等了!快去醫(yī)館,請最好的郎中過來!”
一個時辰之后,碧鴛將兒子抱到陌映之的面前。“還真是個磨娘的孩子,長大了肯定淘氣!”
陌映之問道:老爺呢?
碧鴛,“老爺說,這次生產(chǎn),郎中功不可沒,正差人打賞呢!”
陌映之抱著孩子,忽然想起來了多年前,自己的母親……
想到這里,身子雖然還虛弱,心中卻是升騰起一陣暖意。
滿月之后,陌映之的小兒子被取名為蒼文安。因為蒼皓覺得他尚在襁褓,便活潑好動,希望他安生些。
文安滿月那日,家中擺了宴席,蒼皓推杯換盞之間,似乎有些抑郁。
陌映之不敢吃酒,吃了幾口飯,便到院中透氣。這是,陌映之隱隱約約聽見一陣哭聲。循著聲音走去,陌映之看到躲在墻角,燃起火盆的蒼敏,她跪在地上,低聲哭泣,腳邊還散亂著紙錢?!懊魞??!?p> 蒼敏沒有想到會被陌映之發(fā)現(xiàn),她驚訝的站起身,將一手還沒有來得及燒掉的紙錢藏在了背后。
陌映之微微愣?。骸澳阍跒檎l燒紙?”
話說出口,陌映之忽然心中一沉?!盎ㄒ棠?,怎么了?”
蒼敏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母親,今日成都來信,說姨娘已經(jīng)去了?!?p> “父親說,您剛生下孩子,情緒不能波動,因此不讓人告訴您。”
“今日又是小弟弟的滿月酒,府中高朋滿座,一家人喜氣洋洋,誰會想得起姨娘呢?”
“敏兒怕她在黃泉路上沒錢可用,才出此下策。”
陌映之聽罷,也十分神傷,雖然說花暖熏是蒼皓的妾侍,但是當初陌映之生產(chǎn)蒼文軒的時候,她畢竟救過陌映之的命,這些年,她們相處的也格外融洽。
陌映之走到了蒼敏的面前,撿起她未來得及拾起的紙錢,放入火盆之中?!盎ㄒ棠锱c我一向交好,沒想到,竟然在今日去了?!?p> 陌映之默默地看著火盆之中的紙錢慢慢的泯滅,忍不住流下淚來。“敏兒,姨娘走了,但她把你托付給了我。好歹,我也是你的母親,明日,我便在家中為她擺了靈堂,好好地送她一程?!?p> 蒼敏十分驚訝,按理說,蒼府這種大戶人家,妾侍死去,往往不設(shè)靈堂,不擺靈位,一切悄無聲息的。
“母……母親……”
陌映之將蒼敏擁入懷中,蒼敏的小手,緊緊地抱著陌映之,放聲大哭。
這日,陌映之打扮一新,前往勾欄瓦舍。
錢夫人說到:“這位就是陌夫人了吧。我們在長安城,都聽說過你的名聲。”
李夫人也應(yīng)聲道:“公主上次提起您,還贊不絕口,說蒼侍中有個好媳婦,舉辦宴席,安排格外妥當?!?p> 陌映之微微一愣:原來,公主在長安還時不時提起自己?
陌映之掃了一眼,大家的穿著打扮,與自己好像風格不太一樣。
偶爾她們交頭接耳,仿佛在議論自己的穿著。
陌映之疑惑:可能,自己的打扮落伍了?
很快,好戲開場。
李夫人搖著扇子,輕輕地一嘆。“到底是不如上次咱們聽得好啊,同樣的班底,怎么唱出來的戲竟然有如此大的差距。”
“上回唱的,可是這戲班的絕技,好像叫什么《墻頭馬上》,說的是一位金錢小姐,與夫君跌落起伏的婚姻故事。”
“說起這《墻頭馬上》的作者,倒是有名,他一生坎坷,卻也能寫出這等歡歡喜喜的劇,這位作者,好像叫做——”錢夫人說到這,一時間卡殼。
“是白樸吧!”孫夫人說道。
“對對對,就是他?!卞X夫人連忙說道?!斑€是孫夫人記性好?。 ?p> 大周的江山,如今進入了一個奇怪的狀態(tài)。
一方面,明面上,當朝天子叫做楊收,是一個二十歲的青年。另一方面,佐政的平陽公主大權(quán)獨攬,架空皇帝,提攜親信,打壓儒生,為大量讀書人所不滿。
畢竟,在他們心目中,男為陽,女為陰,豈有“陰陽顛倒”的道理?
更何況,作為輔臣,平陽公主挾天子以令諸侯,乃是大大的大逆不道。
這日,陌映之穿戴一新,坐在轎子山,看到外面百姓圍在一起,議論紛紛。
走近前去,才發(fā)現(xiàn)朝廷貼出告示,允許女子參與科舉。優(yōu)秀者入朝為官,與男子無異。
百姓甲:“這是什么道理?女子就應(yīng)該相夫教子,怎么能出去拋頭露面當官呢?”
百姓乙:“你懂什么?如今掌權(quán)人都是女子,當官有何不可?”
百姓甲:“那女子天生就比男人蠢笨,如何讀書寫字?更別提為官做宰了。依我看,即使朝廷允許女子參與科舉,敢考得也寥寥無幾?!?p> 百姓丙:“這倒也是,恐怕等閑人家,也供養(yǎng)不起一個耐心讀書的女子。”
百姓甲:“就算當了官,也還不是要嫁人生子?”
碧鴛忍不住開口說道:“夫人,這要是早個幾十年,您也能參加科舉呢!”
陌映之搖了搖頭:“你聽聽這些男子說的胡話,倘若是早個十幾年,依照我父母的行事,定不讓我參加?!?p> 碧鴛想了想:“雖然說方才那幾個百姓見識短了些,但有一點說的倒是挺對。尋常人家,日子剛剛夠溫飽,供養(yǎng)個男子讀書都勒緊腰帶,誰會去供養(yǎng)女孩子呢?依照碧鴛看,參加科考的女子,恐怕都是富貴之家,名門之女。”
“最近你倒是頗有幾分見識啊?!蹦坝持αR道。
“這不是跟著您日子久了,多少也學會了些嗎!”碧鴛連忙說到。
陌映之鉆進轎子,打道回府。
一進院子,大老遠的,陌映之就看見那翠兒捉著幾本書,追著蒼皓跑了過來。“大人!聽說女子也可以考科舉了,是嗎?”
“有這么回事?!鄙n皓說道。
“那翠兒也要考!”翠兒連忙說到,然后臉上流露出了甜甜的笑容,“翠兒聽新令上說,凡大周子民,都可報考太學,太學錄取之后,入學三年,就可以參加科考了?!?p> 蒼皓有些驚訝,放下手中的活,抱著手臂打量著翠兒?!按鋬簽槭裁匆继珜W,科舉呢?”
“考中科舉,翠兒就可以脫離奴籍,還能當官,不僅僅揚名立萬,還能為百姓做點事情。”
“只是,倘若翠兒考中太學,就不能回蒼府居住了哦?!鄙n皓說道。
“翠兒知道,將來倘若翠兒能當官,會時?;貋砜赐笕说?!”翠兒說道。
蒼皓的面色有幾分失落,被陌映之盡收眼底,陌映之忍不住心下一沉。
“翠兒既然有了自己的打算,不如就讓她試一試吧?!蹦坝持嫔虾?,走進了府中。
翠兒見了陌映之,行了一禮。“見過夫人?!?p> 陌映之看著她面上喜氣洋洋,天真無邪,怕是真的心無雜念,只想著奔赴前程,倒是蒼皓,如此挽留翠兒……
蒼皓看著陌映之,微微揚起的嘴角背后,也難掩失落的神色。
夜晚,陌映之梳洗完畢,坐在床頭,只見蒼皓魂不守舍的坐在床上,絲毫沒有入睡的意念?!胺蚓闳绱穗y過,是因為翠兒嗎?”
蒼皓沉沉的一嘆,“這個傻丫頭,她哪兒知道,科舉是何等難考?莫說科舉,那太學她也進不去??!”
不知為何,“傻丫頭”三個字闖進陌映之的耳朵,竟然讓陌映之覺得,格外寵溺?陌映之咬咬唇角,強顏歡笑:“夫君常常說道,翠兒聰明異常,過目不忘,想來區(qū)區(qū)太學,不是難事?”
蒼皓反駁道:“你不明白。”
轉(zhuǎn)過身來,望著陌映之道:“翠兒心地單純,她哪里知道,太學的位置,根本不可能留給一個奴籍女子。這次太學考試,留給女子的名額只有三個,那些達官顯貴恨不得削尖了腦袋去爭奪,怎能讓翠兒得手?!?p> “那夫君大可以告訴翠兒,讓她打消了這個念頭?!蹦坝持f道。
“你看她興高采烈,如此開心,我怎忍心告訴她真相,打破她唯一的指望呢?”蒼皓說道。
“夫君……”陌映之眼底悲傷一片。
陌映之與蒼皓成婚十年,平心而論,這位夫君,是個自私自利的男子,他只注重自己與妻兒的幸福安樂,從未在乎過他人的興衰榮辱。為此,他曾陷害過自己的堂弟,期滿了自己的父親,最終年紀輕輕,高官厚祿。如今,他卻將另一個女子的喜怒哀樂放在心上,格外小心?!胺蚓?,倘若你喜歡翠兒,便收了她吧?!?p> 蒼皓一愣。陌映之繼續(xù)說道:“這些日子,我看得出來,夫君真的在乎這個丫頭,既然如此,收她做妾侍,也無可厚非?!?p> “映之,你怎會這樣想?”蒼皓重新打量了陌映之一番,仿佛從未見過。
半響,蒼皓忽然大笑起來?!坝持?,你又吃醋了?!?p> “我對翠兒,賞識其才華,憐惜其身世,最多也只是把她當做妹妹來看,你竟覺得我喜歡她?”
陌映之茫然:“可是,之前我勸你為她指婚,你還拒絕來著?!?p> “那是因為她文筆超群,我留著她,給我做個校書、代筆,省下許多功夫?!鄙n皓再次說道:“倘若翠兒是個男子,我也會如此看重她的?!?p> 陌映之一愣:原來是這樣……
陌映之不知怎么滴,松了口氣,怪不得蒼皓好幾次回到家中,帶著公文前去找翠兒,原來是要她幫忙。
“夫君,這些活,映之也可以幫你做的?!?p> “文字功夫頗費腦筋,你又每日繁忙,我怎忍心再讓你平添負擔?”蒼皓又到了陌映之耳邊,“只是……”
“蒼皓突然輕輕地咬著陌映之的耳垂,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覺瞬間襲向全身。“誤會了我,該如何懲罰你???””
一夜少兒不宜……
次日,陌映之看到蒼皓耐心的輔導(dǎo)著翠兒,心中倒是舒服很多。
很快,到了太學考試那日。
翠兒一大早,便收拾妥當,高高興興的去了。
很快,太學錄取放榜。
于是,接下來的幾日,翠兒仿佛丟了魂一般,茶飯不思。
蒼皓也長吁短嘆,翠兒無心工作,平日的書信往來,只能他自己寫了。
這日,蒼皓夜讀,一面讀書,一面抱怨?!拔野滋燹k公,晚上還要應(yīng)付這些書信,真是太忙了。若是翠兒不去參加太學考試就好了。”
“翠兒的考試,失敗了?”陌映之問道。
蒼皓嘆了一口氣:“原本她的文采,遠在其余人之上,當日考試,她寫了一篇《建水經(jīng)書》,按說應(yīng)是極有遠見的文章?!?p> “然后呢?”
蒼皓搖了搖頭,“映之,你要知道,從古至今,權(quán)勢只是錦上添花,從不是雪中送炭。因為那些有權(quán)勢的人,才有權(quán)利追求權(quán)勢?!?p> 這時,忽然有人輕聲拍門。陌映之問道:“誰呀?”
“老爺,夫人,你們睡下了嗎?”聽到聲音,陌映之與蒼皓對視一眼。
“沒有?!蹦坝持f到。
翠兒進了來,關(guān)上門,“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
陌映之一愣:“翠兒,你這是怎么了?”
“老爺,夫人,翠兒有冤,請老爺夫人做主!”翠兒說到。
蒼皓沉沉的一嘆,“翠兒,你已經(jīng)知道了。”
翠兒點了點頭,“今日奴婢去街頭看榜,榜單上不只有考入太學的人的名字,還有他們考試當天所寫的文章。那篇《建水經(jīng)書》本來是奴婢寫的,為何掛在別人名字下面!”
陌映之厲聲問道:“那頂替你的人,是誰?”
“禮部侍中的女兒,催靜?!贝鋬赫f道。
“奴婢心中不服,便攔下了禮部侍中的嬌子,與他理論?!?p> 翠兒:“大人,您有權(quán)有錢,您的小姐即便不頂替小女,考入太學,依舊前途無量??墒切∨挥锌忌咸珜W,才有翻身的機會,求大人高抬貴手,放過小女!”
“馮——翠——兒!”禮部侍中捻著胡須,冷冷的一笑?!皡^(qū)區(qū)一個奴籍女子,還敢癡心妄想,進入太學?”
“大人,難道就是因為小女是奴籍女子,就連追求夢想的權(quán)利都沒有了嗎?”
“你活的如此昏厥,竟然也做起了升官發(fā)財?shù)拿缐簦扛嬖V你,即便本官不頂替你,你照樣無法進入科舉。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身份尊貴的人,才配談“夢想”二字?!?p> 陌映之憤憤不平:“這個禮部侍中,實在是太猖狂了!”
“為什么……為什么連奴婢一生唯一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都不肯給我!”翠兒說道。
蒼皓站起身,朝著翠兒走去。只見他扶起翠兒,“翠兒,你知道,為什么禮部侍中的女兒,放著別人不頂替,卻頂替你嗎?”
翠兒搖了搖頭,“因為,其他人,都是官宦子弟,都與太學博士官官相護,金錢鋪路,只有你,出身平庸。于是他們看準了你沒有家境,沒有后臺,你放在那里,就是別人的機會。所以……回去吧。”
“不!不!”翠兒哭著搖了搖頭。“大人,您要為奴婢做主啊……”
“回去吧,夫人身子不好,我們也該睡了?!贝鋬貉壑幸涣瑁坪踝隽耸裁礇Q定,她止住了哭聲,向后退了兩步,重重的給二人磕了三個頭,轉(zhuǎn)身離去。
聽了翠兒的遭遇,陌映之也十分難過。
是了,蒼皓身為朝廷大員,犯不上為了翠兒,得罪禮部侍中,也犯不上為了翠兒,挑戰(zhàn)整個官場體系。
因為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啊……
陌映之看著蒼皓,只見他垂頭沉默,一語不發(fā)。
從何時起,你們,也變得如此世俗木訥,隨波逐流?
很快,就是太學入學的日子。平陽公主格外高興,因為今年,太學將迎來三個女學生。于是平陽公主在太學外大宴儒生,陌映之與蒼皓,作為官員及家眷,也在受邀行列。
陌映之坐在席間,看著禮部侍中的催靜小姐,笑顏如花,一身輕松的樣子,心中被灼的生疼。翠兒的哭聲猶然在耳,她雖只是自己的家仆,卻也是個不可多得的賢才。“夫君,我們對翠兒的遭遇不公,熟視無睹,這樣,真的是對的嗎?”
“事實如此,若是不隨波逐流,只能成為眾矢之的?!?p> 這時,平陽公主執(zhí)著酒杯,站在前面,“諸位,這次太學入學考試,是我親自看的卷子,各位學子的文章,都十分精彩,這大大超出了我的預(yù)料?!?p> 說著,平陽公主會心一笑,看向催靜。
“特別是催靜姑娘這篇《建水經(jīng)書》,提到的建議十分實用,著實是國之棟梁??!”
于是眾賓客跟著平陽公主一同祝賀禮部侍中,養(yǎng)了這樣一個好女兒。
這時,外面走進一個侍衛(wèi)。“報,公主,外面來了一個女子,說是要告狀。”
“有什么冤情,讓她去找大理寺便可?!逼疥柟髡f到。
“小人也是這樣說的,只是,那女子說,此次冤情,唯有公主能申。她說,若是要執(zhí)意趕走她,便要咬舌自盡,于是小人便收了她的狀子,拿來呈給公主殿下?!?p> 平陽公主無奈的嘆了一口氣,“呈上來吧?!?p> 侍衛(wèi)把狀子送到了公主手上,公主定睛一看,醉意便清醒了三分,半晌,她命侍衛(wèi),將那女子帶進來。
良久,翠兒被帶了進來。陌映之心中一驚。這個翠兒,眼看著你們無法為她做主,竟然繞開了二人,過來找公主告狀!
只見翠兒雙膝跪地,目光堅定。
“你來找我,所求為何?”平陽公主問道。
“公主,小女身份卑微,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求一物。”翠兒說到。
“什么?”平陽公主問道。
翠兒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公正!”
于是,當著公主的面,翠兒將自己如何寫這文章,如何被催靜冒名頂替,如何被禮部侍中冷嘲熱諷的經(jīng)過,一一道來。
“胡扯!簡直一派胡言!公主,莫要聽信她的話!”禮部侍中連忙說道。
平陽公主深深地看著翠兒,皺了眉頭,“我原以為,世間有才能者,不只局限于男子之中,為了公平,為了國家,故而科舉與太學準許女子參加。沒想到,卻成為了某些人以權(quán)謀利,以錢謀私的新捷徑?!?p> “公主,這女子空口無憑,意圖欺瞞公主,其罪當誅!”禮部侍中連忙說到。
“閉嘴,禮部侍中,現(xiàn)在不是你說話的時候!”平陽公主瞥了一眼禮部侍中,侍中嚇得閉上了嘴。
平陽公主拿著翠兒的狀子,走到催靜的面前,那催靜小姐早已經(jīng)嚇得三魂不見氣魄,倒在地上顫抖?!按哽o姑娘,勞煩你再寫一遍《建水經(jīng)書》四個字。”
一旁早有人筆墨伺候,催靜顫顫巍巍的拾著筆,寫下這四個字,呈給公主。
平陽公主拿起來一看,冷冷的一笑,“來人,將禮部侍中,和他的女兒,給我拿下!”
“公主,冤枉??!”禮部侍中大喊道。
“翠兒的狀子,與《建水經(jīng)書》上的筆體一模一樣,而你女兒的字,卻寫的歪歪扭扭,如今,你還想欺瞞本公主嗎!本公主開放太學,為的,是幫大周挑選棟梁之才,不是為了養(yǎng)活你們這些官宦人家的紈绔子弟!你們想投機取巧,愚弄國家,我便先摘了你們的腦袋!”
一場宴席不歡而散,翠兒,如愿以償進了太學。
回來的路上,陌映之與蒼皓坐在馬車之上,對于剛才的一幕幕,陌映之余驚未散,而蒼皓卻看起來格外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