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見光，抬頭的時候，天穹只是一片仿佛被侵蝕般的漆黑。
燕飛秋只是安安靜靜的用最緩慢地步子在林子里走著，她胸口支翹在猙獰傷口附近的雪白肋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收縮回胸腔、生長、愈合，紅霧交錯傷口之間編織修補嶄新的血肉，不消片刻，她破碎的胸口便完好如初。
但是心臟還沒有長出來，胸腔里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
燕飛秋漫無目的的看著自己的前方，看著這與血月枯林截然不同的擁有蓬勃生命力的古老樹林，飛鳥走獸早已被黑影驅(qū)退，除了樹影婆娑颯颯聲響，她的身邊在沒有半點鮮活的聲音。
燕縉無法理解她對洛花風(fēng)的另眼相看，大抵也無法理解她對這種聲音的懷念。
燕飛秋張開手，五指覆在自己胸口上。
新生的肋骨之下，空蕩，安靜，即使心臟重生也需要很久才能跳動，紅霧組成的虛假血液在她體內(nèi)模擬血液肆意奔流，填補她空洞無物的胸腔，如滔滔江河怒涌無歇。
紅霧伴隨她的時間要比燕縉更久一些，她知道，紅霧能帶給她源源不絕的力量和只能仰望到無可匹敵的強大。
燕飛去閉上眼睛，聽見體內(nèi)紅霧的窸窣呢喃，這里面混雜了無數(shù)詭異的聲音，燕飛秋原本只以為是理智崩潰時偶爾聽見的詭異幻覺之一，如今一看，似乎這低語呢喃的聲音還存著另外一層意思。
她聽見了。
這聲音里夾雜著她的名字。
痛苦的、憤怒的、絕望的、期待的……
無數(shù)人呼喚著她的名字。
燕飛秋閉了閉眼。
……自從來到人間界后，這聲音，似乎愈發(fā)地清楚了。
而在這復(fù)雜的聲音中，燕飛秋聽見了一道格外清晰真實的聲音，打破了她恍惚的幻覺。
似是哭泣，似是哀嚎，她邁開腿，順著聲音的方向走去。
不遠(yuǎn)處的灌木叢里，瑟縮著一名身形嬌小纖細(xì)的清秀嬌美的少女。
少女淚眼朦朧楚楚可憐，仰頭望著來人的時候仍然神色惶惶戰(zhàn)戰(zhàn)兢兢，雙臂環(huán)繞膝蓋，嘴唇咬得鮮血淋漓。
模樣不過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一副正是花骨朵一樣的年紀(jì)，又是這么一副受害者的可憐模樣，就算不說心生憐惜，警惕心多多少少也會放下不少。
這是源于常識的習(xí)慣，天底下少有人能跳出常識的桎梏。
可她偏偏遇上的是燕飛秋——完全沒有人間常識的燕飛秋。
紅衣女子歪著頭站在原地，眼神清冷，對她那副脆弱可憐的模樣一臉的無動于衷。
少女神色惶惶，露出一雙細(xì)白小腿，赤腳踩在地上，起身踉蹌兩步，像是只終于找到庇護(hù)的雛鳥，直接伸手去抓燕飛秋的衣擺。
紅霧沒能散開，少女抓住了燕飛秋嫣紅如血的紅紗裙。
“求姐姐救我！”
她哀哀怯怯，聲音沙啞，語不成調(diào)。
“我為何救你。”燕飛秋怔然片刻才緩緩低下頭，她臉色蒼白，輕聲反問：“……為何不是你來救我？”
少女聞聲愣住，隱約的抽泣也不由得有了片刻的停頓，不由得眨了眨眼。
她見過的人也不算少，傲慢的、溫柔的、慈悲的、輕蔑的、充滿惡意的……卻從沒聽過這樣奇怪的反問。
只是這片刻的疑惑立刻被她扔到了腦后，少女哀哀道：“姐姐，我被人追殺至此……實在是走投無路了，你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她纖白手指沒入紅紗，牢牢扣住燕飛秋的衣擺。
“還是說你怕我身上藏著武器？”少女做恍然大悟狀，立刻站直身子沖她攤開雙手伸長手腳，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姐姐，我實在是害怕得很，求求你了，哪怕就只是讓我跟在您身邊也可以！”
燕飛秋垂著眼，怏怏道：“可我現(xiàn)在難受得很，不想你跟著我?！?p> 她也不去掙開被少女抓進(jìn)手心的紅紗，晃晃悠悠轉(zhuǎn)身就走，沒走幾步就聽少女絕望的哭音：“你當(dāng)真不救我?。窟@種荒郊野外，我說不定下一刻就會死掉了！”
燕飛秋腳步不停，卻足下無聲。
那少女凝望著她的背影，喃喃道：“你那么漂亮，能在這兒呆那么久……哪里算得上普通人？”
這聲音被她含在唇間，本就沒指望誰能聽見。
冷風(fēng)簌簌，樹影凄凄，斑駁黑影在她身后搖擺晃動，少女卻無知無覺，她攏攏身上的衣袍，擋住了造型扭曲的關(guān)節(jié)，此刻天幕無光，只能隱隱瞧見她的手肘膝蓋泛著金屬一樣的質(zhì)感，行走活動頗為滯澀，像是老舊不堪的人偶，被牽制著強行活動。
半晌，她恨恨咬緊嘴唇，抬腳快跑跟上了燕飛秋的腳步。
“姐姐，你等等我！”少女一聲聲惶急呼喚，卻沒能換來燕飛秋的一個回頭，與此同時手腳關(guān)節(jié)處傳來的疼痛愈發(fā)清晰，少女再也沒有心思繼續(xù)與她做戲，五指呈爪直接摸向燕飛秋的后背——！
手指沒入皮肉，指尖觸碰到了碎裂的骨骼。
少女臉上露出了貪婪愉快的笑容：“姐姐，你生得真漂亮，煞氣也好重啊?！?p> 她手指扣下，卻沒摸到熟悉跳動的溫?zé)崛鈮K。
……等等。
心臟呢？
這個人的心臟呢！？
少女嘴角笑容頓時僵住，轉(zhuǎn)而一點點破碎成驚恐的慌張。
她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卻發(fā)覺自己的手仿佛被紅衣女子吸住了一般，無論如何用力也撤不回自己的手！
少女哆嗦著，緩緩視線上移。
被她掏心的這個人，正面無表情的扭過頭看著自己。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幽冷，漆黑，宛如無光的深淵。
少女頓時瞪大了眼睛，發(fā)出了凄厲的慘叫?。?！
燕飛秋沒有動，她只是維持著那個動作，然后幽幽嘆了口氣。
“人間界的孩子，都是這么沒有禮貌的嗎？”
紅霧切開了少女陷在燕飛秋胸口的手掌，切口圓潤，沒有一絲鮮血流淌——就像是人偶一樣。
若是常人，看見她的身體，第一反應(yīng)便只有恐懼。
可少女嘴唇顫抖，死死盯著燕飛秋的胸腔——她胸膛上的紅紗散開了，露出的卻并非女子玲瓏美麗的身體，被手掌洞穿的地方也沒有什么鮮血淋漓的丑陋傷口，少女只看見了雪白的人骨，紅霧流淌翻滾纏繞在骨骼之間，原本應(yīng)當(dāng)生著心臟的部位，空無一物。
燕飛秋面無表情地看著少女臉上所有的表情漸漸凝固成了空白的絕望。
她胸前散開的紅霧在身側(cè)重新凝固成型，無數(shù)蠕蟲的輪廓掩埋在血紅霧影之中，層層環(huán)形的鋒銳口器緩緩張開，猙獰可怖的姿態(tài)卻發(fā)出清脆嬌媚的聲音，乖巧依偎在燕飛秋的掌下。
她大概弄錯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這不是活人，也不是什么奇怪的隱士修者。
這個女人，就只是純粹的怪物。
被蠕蟲一口吞下全部身體、咬碎喉骨的前一秒，少女如此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