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是個陰天。
狂風怒號,暴雨如注,豆大的水珠接二連三的降下,將這個摩崖城清洗了一遍。
這雨,已經(jīng)持續(xù)了數(shù)個小時,天都被刷白了,卻仍未瞧見息止的跡象。
一些居民躲在屋檐下,瞧著不曾間斷過的水流,心中不住地咕噥與埋怨天公不作美,給他們的生活出行帶來極大的不便。
倒是那些本應(yīng)在田地里干活的莊稼漢們,悠閑地坐在一起,或抽著手中的煙卷,或開著葷色的玩笑,怡然自得的樣子。
種地,是一項很枯燥的活,非常辛苦與單調(diào),每天都重復著一樣的作息,一樣的工作,給人倍感壓力。畢竟這是個封建社會,他們辛苦個大半年,所能留下的并沒有多少,自然不會因為莊稼長勢的好壞而或喜或憂。
就在這時,一道馬蹄聲,從街道的盡頭傳來,愈發(fā)響亮,意識到有馬車即將經(jīng)過的人們,匆忙站起,試圖避讓。
他們可不想被路面上的積水濺個一身!
縱使聽到聲音的瞬間,他們就有所行動,可依然晚了。只看到一匹黑馬的殘影,拉著一輛黑色的車廂,飛速閃過。隨著它們的經(jīng)過,兩道一米多高的水墻,倏然升起,向著路兩側(cè)的人們撲了上去,立刻傳出一片罵罵咧咧的聲音來。
不過,當他們看清那輛車廂上印刻著的紋章時,所有人們瞬間陷入沉默,接著坐回剛剛的位置,不敢再喧鬧,只能自認倒霉。
畢竟那可是海家……不對,海家已經(jīng)不存在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稱呼為愛德華伯爵大人的車隊。
人們紛紛回憶起昨晚發(fā)生的重大新聞。
作為摩崖城四家族中,墊底的海家,竟然莫名其妙的成為了新晉貴族的家眷,這個消息的爆炸程度,直接將李焱這匹黑馬贏下了決斗給蓋了過去。
當天凌晨,從未在這個時分開過的城門,驀然開了,清一色漆黑的馬車車隊,駛?cè)氤侵校詈笤诤<议T前停下。
海家的仆役,紛紛將大包小包的行李裝載上馬車,直到天微微亮,才徐徐裝完。
大部分家仆護衛(wèi)被海靜遣散,只有小部分人手,因為無家可歸的緣故,愿意跟隨海家離開,投奔新的住所。
同一時間,李府。
顧不得被雨水濡濕的路面,李焱大步奔跑,趕時間,身后則是風兒與兩名仆人在追趕,一邊呼喊著“小心”和“慢點”等叮囑。
昨夜的決斗過后,李焱渾身上下幾乎沒有幾處完好的皮膚,不是裂開就是腫脹,風兒稍稍用手指碰觸,都能讓李焱齜牙咧嘴得。由于只是皮外傷,并不是什么嚴重的內(nèi)傷,因此李漠并沒有去請胖神父出診,使得李焱的上半身裹得跟個木乃伊一般,散發(fā)著濃烈刺鼻的藥味兒。
隨著奔跑時的晃動,身上的傷口也在不住的抽痛,沒準已經(jīng)裂開,而李焱仍絲毫不在意這些,依然自顧自的往前跑。
讓他采取這番行動的原因,只有一點——剛剛從風兒那里收到的傳話,說是海莉絲臨走前,想見自己一面。
如果只是這樣,李焱倒也不至于這么匆忙,關(guān)鍵是后面還補充了一句:倘若沒時間,那就算了吧。
也就是說,如果你來得太晚,我可不會等你……吧?
擔心以上的情況發(fā)生,李焱才這般慌忙趕往。
李府門前,停駐著一輛黑色的馬車,同之前掠過的幾輛相比,它要小一些,但外觀也更精致一些,大概是拿來搭乘人的,而不是裝貨物用。
前方伸出的車轅內(nèi),站著一只嚼著什么東西的翼馬。
稱呼它為翼馬,是因為它的后背上,生有雙翼,且每一只都有兩米多長,此刻倒是折疊起來,貼在身上,沒有打開。
另外,它的身材有些高大,眼睛也是紅的,不斷咀嚼著的嘴巴中,流淌下一絲包藏著血絲與肉沫的涎水,這么看來,它顯然不可能是在學一般的馱馬,咀嚼稻草之類。
正因為這樣,不少人雖然好奇,卻不敢靠近,生怕這匹需要用血肉來喂養(yǎng)的翼馬,會不會突然暴起,將他們吞下。
一道冰肌玉膚的倩影,默默佇立在李府門前,良久,才輕言細語地說了一句:“你來了?!?p> “嗯,剛好我就在附近,所以就徑直過來了?!崩铎捅M可能平復心跳,用一樣平淡的語氣去回復,然而眉頭上的汗珠,與潮紅的面色,卻悄悄出賣了他。
還好,海莉絲并沒有戳穿,俏麗的臉上,浮現(xiàn)出清雅的笑容來。
“你要走了嗎?”看到身后的馬車,李焱試探性的問。
海莉絲輕輕頷首,用好聽的聲音回答:“是的,馬上就走?!?p> “這之后,摩崖城就只有三家了,足夠三足鼎立吧,我們這些小家族也終于可以不受牽連,安心度日了。”海莉絲禮貌的笑了笑,但明顯言不由衷,這話是在暗諷李府白家它們,對自己的家族造成過很多困擾。
李焱跟著笑了笑,完全沒有聽出其中的諷刺意味。
由于不知道海莉絲的來意,也找不到合適的話題,一段尷尬的沉默降臨于此。
“李公子,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行,你說?!?p> 面對李焱的爽快,海莉絲顯得稍稍有些錯愕,只看她眼睛微瞇,秀氣的眉頭微蹙,用她澄澈的雙眸看著李焱,問道:“李公子,我有一事不解,你為何要當眾宣布解除李府與海家的約定?”
所謂的約定,自然是指兩人的婚約了。
這個問題,從李焱戰(zhàn)勝白龍后,就一直縈繞在她的心頭,要知道,他們兩人之所以斗來斗去,不就是為了迎娶自己嗎?那李焱又為何要放棄這一權(quán)力。
李焱撓撓頭,毫不思索,想當然的回答:“這有什么好困惑的,您可是貴族大小姐啊,我一介平民怎么配得上?”
海莉絲的俏臉涌上一分慍色,合著幾分冰霜,語氣上略有不悅:“李公子,那是在公布消息之前的事,請你不要裝傻糊弄,我想知道你心里的答案?!?p> 李焱似乎明白海莉絲是認真的,立馬收起了隨意的笑容,略微思考,正色道:“因為我看出來了,你并不喜歡我?!?p> “啊這……”答案竟然如此的簡單,海莉絲有點意外,但這并不足以解釋李焱的行為,只聽他繼續(xù)答復道。
“我喜歡,就這么簡單?!?p> 簡單的五個字,算是打消了海莉絲以為尚有下文的念頭。瞬間,她銀牙緊輕咬,神色有些慍怒:“李公子,你是在小看自己的家族嗎?竟然為了這么白癡的理由,放棄了婚約。你可知道,作為家族子女,就應(yīng)該以家族利益為優(yōu)先,聽從安排才是。”
在海莉絲看來,李焱因為給人主觀色彩,而擅自做出的決定,簡直是不可理喻。
她都老老實實接受了家族的安排,哪怕對婚約者毫無好感,只要對家族的未來發(fā)展有益……可李焱竟然如此輕率的做出了自己決計做不到的事。
“我知道,我們從小就被灌輸了“家族幸福你就會幸?!钡慕逃?,但你可曾想過,這么做真的就對嗎?如果家族幸福了,你真的也會幸福嗎?”
“婚姻,是神圣的,和不喜歡我的女孩在一起,最終只會以悲劇收場……書里都是這么寫的。而且,你也不喜歡我吧?”
“我李焱不是強買強賣之人,正所謂強扭的瓜不甜,更何況,我信奉自由戀愛,想靠自己去爭取,去努力,贏得女孩的芳心,而不是讓家族來替我綁定?!?p> “那你怎么跟李伯父解釋?據(jù)我所知,當初他為了與母親定下聯(lián)姻的約定,可是大費周章,如今你說棄就棄,他不會生氣?”海莉絲問。
“有這回事?糟糕,我好像忘了……不過也沒事,我會去同老爹解釋清楚的,不礙事?!苯?jīng)這么一提醒,李焱仿佛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多沖動,聲音越壓越低。不過為了不在海莉絲面前露出窘態(tài),最后還是大喇喇的拍拍胸脯,揚言保證無虞。
“哦,是么——”
海莉絲瞇瞇眼,嘴角微微翹起,溢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似是懷疑,似是嘲笑,似是什么其他感情……
“對呀,哈哈……”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好像被海莉絲看穿,李焱趕忙咳了幾聲,尷尬的笑一笑,轉(zhuǎn)移話題:“對了,海莉絲小姐……”
“就叫我海莉絲。”
被突然這么一要求,李焱稍顯意外:“啊,好。海莉絲小……請允許我代替我的父親,向你和海家道歉。如果不是因為他自作主張定下婚約,估計白家也不會這么快就攪進來。這期間,肯定給你們帶來了很多困擾吧?對不起。”
說完,李焱用力一鞠躬,想顯示出自己的誠意,可隨即從身體上傳來的刺痛,強行忍耐有讓雙頰開始抽搐,這才想起,自己目前可是帶傷之身。
“另外,日后,如果白龍對你死纏爛打,請千萬別相信他的花言巧語,雖然我并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的人,可他也不是什么好鳥,我們頂多半斤八兩吧……”
李焱頗為嚴肅的說出這番忠告,可海莉絲確實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還越笑越起勁,捂著肚子,笑得眼淚花都出來了。
怎么回事?這有什么好笑的?她這到底是怒極反笑了,還是被我逗笑了呀?李焱現(xiàn)在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銀鈴般的笑聲持續(xù)了好一會,才漸漸停息,海莉絲輕輕抹去笑出來的眼淚,輕聲說出了引她發(fā)笑的原因:“哪有人這么說自己的,不是什么好……東西?”因為羞于那個帶有隱晦意思的字,選擇用“東西”來將它替換。
身后,響起了仆役們的呼喚,李焱正欲轉(zhuǎn)身,倏然仿佛想起了什么,趕忙轉(zhuǎn)過頭哦,對海莉絲說:“雖然我們做不成夫妻,但多少能做朋友吧,如果以后有什么用得到我李焱的地方,請盡管說,我一定效勞?!?p> 海莉絲眼光流轉(zhuǎn),深深看了李焱一眼朱唇輕輕揚起,形成了一個好看的弧度。
原本,海莉絲一直認為,李焱就是一二世祖,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是依賴家族供養(yǎng)的米蟲,一個紈绔子弟,這樣的人她自然不會有什么好印象。雖然不似白龍那般暴力,但也不是什么好貨!
可經(jīng)過剛剛一番交談,心中對李焱的印象,改變了。李焱逐漸變得有上進心,有抱負,正直善良,與往昔的印象存在著脫胎換骨的變化。
因此,當她再次看向李焱時,不知不覺中,感覺他好像順眼了許多。
海莉絲掩嘴笑道:“李公子,看了,我誤會你了,你是個好人,謝謝,我會記住你的?!?p> 說完,輕輕行了一禮,轉(zhuǎn)身登上黑色的精致馬車,揚長而去。
殊不知,李焱在聽到她的回復后,仿佛看到了神話傳說中的蛇女般,整個人如同石頭一樣,一動不動地佇立在原地,雙瞳變得空洞而失神,臉上滿是僵硬的表情。
不過海莉絲,可不知道這個,她透過車窗,僅能看到李焱的身影,隨著距離,越來越小,看他停在原地,還以為是在目送自己離開。
海莉絲那張雪白的俏臉微微一笑,透露出迷人的風光,宛若清風,吹散了路人心中的煩躁。她緊緊盯著那道愈發(fā)渺小的身影,終于,在轉(zhuǎn)角處被建筑所遮蔽。
似是自言自語般,海莉絲喃喃說道:“原以為這座城,不存在能讓我留念的人,現(xiàn)在看來,好像并不全是呀。”
話說,李焱僵在門口好久好久,身旁的仆人們露出驚慌的表情來,害怕他是不是身體出現(xiàn)什么毛病來,趕忙讓風兒留下照顧,自己去找人幫忙。
也正是在這時,李焱回過神來。
只看他雙膝跪地,抱著頭痛鳴,發(fā)出了足以驚嚇到過往行人的哀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我被發(fā)好人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