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曇緣憶夢
蕭恬輕輕地嘆了口氣,眸光飄向窗外,隨著北歸的大雁望向北方。
北邊,是她的家鄉(xiāng),她的故國。
和親十載,這南辰的太子妃做得久了,當真是要忘了自己原有的身份。
她忽然笑了笑,為什么非要和親呢?
清淺笑顏之下,眸光淡然,似乎是映著一些光彩流年。
她想到了十六年前,那時,她才十二歲,正是金釵之年,與大多數(shù)閨中女兒一般,有著少女情竇初開的欣喜甜蜜,但,與她們不同的是,她還經歷了父母雙亡的絕望沉淪……
還記得,那一年父王擊退北羌,立了大功?;噬咸刭n給了父王一座園林,景致絕佳,取名為念園,正逢盛暑,父王帶著她與母妃到念園納涼避暑,而兄長蕭止則被父王扔進了軍營歷練。
那是個與眾不同的夜晚,一個渾身是血的少年跌落在她的院中,臉上全都是傷,一襲黑衣已經被血浸透,他強撐著最后一口氣,看向她,艱難吐出最后兩個字:“救我……”
靖遠王府是以軍功傳世,她雖然是府內唯一的嫡女,但是卻并沒有被嬌寵長大,父王平素會教她習武,也常帶她出去見世面,因而她也沒那么怕,又念著少年最后的兩個字,看著他的傷情實在是無法拖延,略略一想,便偷偷去求了軒叔叔,讓他幫忙救治這個少年,并且小心翼翼地瞞著父王母妃,但終究還是沒有成功,別院就那么大,這樣的事又怎能瞞得過他們呢?
但是父王母妃并沒有如她所想般讓人將那個少年帶出去,反而很是憐惜他,因臉部傷的太重,父王還拿出了珍藏許久的銀葉紫杉與流云冰玉蓮,讓軒叔叔為他醫(yī)治臉傷。
軒叔叔在屋中呆了整整一天,出來時還是嘆了口氣:“他受的內傷極為嚴重,我已經盡力救他了,但還是有很大的可能會一直昏睡下去……”
軒叔叔是父王母妃的舊友,醫(yī)術超然,若是連他都這么說,只怕這個少年的情況是真的不怎么好。
她心中很不好受,想起那個少年即便渾身是血跌落在地,也還是強撐著一口氣,說讓自己救他。不想讓他就這么睡下去,她便每日去他床榻邊陪他說話,希望他可以早些醒來。
就這樣,日復一日,她每日去他那里已經成了習慣。大概一個月后,她如往常一般來與他說話。
“你,是何人?”那少年將眸子對上了她。
“我……”蕭恬愣了下神,反應過來便見他蹙眉看著自己:“我叫蕭恬,這里是念園,靖遠王府名下的一處園林,你受了很嚴重的傷,在這里一個多月了。”
“靖遠王府……”少年輕輕念著這四個字。
蕭恬輕輕蹙眉:“你,感覺如何了?”
聞聲,少年看了看她,沉默良久,輕輕開了口,卻是答非所問:“我,不記得了……”
聽到這句話,蕭恬不由得一愣,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便見容軒走了過來,她連忙迎上去:“軒叔叔,你看看他,如今雖是醒了,但好像記憶有損?!?p> 容軒略皺了皺眉,上前想要去為他診脈。
少年手一縮,警惕地看著眼前這個看似溫潤的男子。
蕭恬無奈:“這是軒叔叔,醫(yī)術很高的,你昏迷的這段時間,便是他為你問診開方的。”
聞言,少年眸中依然警惕,但卻已不拒絕男子為他診脈。
容軒為他探脈,良久才道:“他此番傷勢過重,尤其是頭部,記憶有損也不足為奇?!?p> 還不待蕭恬開口,那少年便問道:“那我,何時可以想起?”
容軒看了他一眼:“可能一月,可能半年,亦有可能永不再記起?!?p> 聽到這番話,蕭恬抿了抿唇,扭頭去看他,只見那璨如星辰的眸子微微低垂,少年的眼眶中似是籠上了一層薄霧,遠遠望去,寂寥落寞。
“軒叔叔,真的沒有辦法了嗎?”她問道。
“頭部受損太重,”容軒無奈地搖了搖頭:“現(xiàn)在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找到能夠刺激他的事情。但是,如今我們也不知他是何身份,這般情況下,又談何容易?”
……
蕭恬輕輕抿了抿,看著他那么落寞的身影,心不由得一疼。
少年靜默良久,一只手漸漸往上摸,應該是想了解一下自己的傷勢,突然間感覺到了一塊凸起的硬物,略皺了皺眉,便取下了掛在脖頸上的東西,這是一枚質地絕佳的青玉!
他看了看這玉,似是想到了什么,便又望向蕭恬:“多謝姑娘相救。我如今身無分文,只這枚青玉……”
他頓了頓,似是猶豫了一瞬:“應該是我自小戴在身上的,你且先收著吧?!?p> 蕭恬聽完,心中只覺好笑,想了想,便接過那枚玉,拿在手上細細端詳:“質地圓潤,觸手即溫,不錯,是枚好玉?!?p> 一束陽光透過雕花木窗射進屋內,柔和的光芒打在那枚青玉上,竟是映出了一個淺淺的“辰”字。
她愣了一下,隨即將玉舉到眼前,再次端詳,確實是有這么個字。
看著窗外高懸的日頭,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轉過身擋住了那束光線,將青玉置于一片陰影之中,再去細看,果然就找不到那個字了。
看著手中的玉,蕭恬眉眼彎彎,淺淺的笑了一下。
少年身子微斜,上半身靠在床頭,他忽而望向窗邊:
少女倚在美人靠上,研究著手中的青玉,任明媚的陽光灑在身上,容顏如玉,笑靨清淺,溫情如斯,細膩如春。
“你看啊,這枚青玉在陽光之下,會出現(xiàn)一個淺淺的辰字,如若是你從小戴著的,那這個辰也許便是你的名字了!”蕭恬忽然抬首,對上少年璨若星辰的眼眸:“那不如,不如今后我便喚你阿辰吧?!?p> 問聲,少年的眸光轉到那枚青玉之上,淡淡的點了下頭,復又看向少女:“那,我該喚你什么?”
蕭恬眨了眨眼:“你可以喚我阿瀟,這是我的乳名?!闭f著,她將那枚青玉重新遞給了少年,對上他疑惑的眼眸,笑道:“這玉既然是你自小便戴在身上的,肯定意義非常,我又怎么要呢?再說了,我救你又不是圖報酬!”
他緩緩笑了,伸手接過玉,重新戴了回去,輕輕喚了一聲:“阿瀟。”
蕭恬眉眼彎彎,應了這聲輕喚。
她看著榻上的少年,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道:“阿辰,既然你忘了這許多事情,那我便帶你重新認識這個世界可好?”
看著少女清淺的笑容,他眸中閃過一抹流光,認真道:“好?!?p> ……
“阿辰,如今天下四分,分別是東涼,西楚,南辰和北月……”
“阿辰,你聽我這首琴曲彈的如何?”
“阿辰,你若是真的想不起來了,便一直留在這里陪我吧,好不好?。俊?p> “阿辰,你說我以后嫁給你如何?嘻嘻,我逗你的,看把你給緊張的!”
……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的翻過,轉眼已經入秋。
少年如今的傷勢已經大好,只是臉上的傷痕還沒有淡去,但是也戴上了容軒給他的蟬翼面具,雖然顯現(xiàn)的不是本來面容,但是卻可以把傷痕給遮掉大半,而且還有利于傷口愈合。
這一日,蕭恬正在靖遠王夫婦跟前請安,少年也坐在一邊。
忽然,王府暗衛(wèi)首領疾步入內,對著花廳內的眾人行了一禮,又看了看靖遠王,顯然是有急報,卻又不知該不該在這里說。
靖遠王沉聲開口:“阿瀟阿辰你們先回去吧。”
“是,父王?!笔捥裥辛艘欢Y,便要和少年一起先出去。
看兩個孩子出了門,暗衛(wèi)首領便雙手抱拳,向上座之人稟告:“王爺,南辰密探來報,南辰清王府以謀逆之名被滅九族,不日將誅。且孝獻帝已病入膏肓,時日無多,太子可能即將登基。”
少年身體突然頓住了,即便沒有了記憶,但武功底子還放在那里,自然是聽到了這句話。
一時間,這句話不斷在腦中重復,他突感頭疼,便道:“阿瀟,我有些乏了,先回去歇息了?!?p> 少女也沒有查出什么異樣,便道:“好啊,那你先回去吧,明日卯時我們一起練劍?!?p> 回到屋內,頭部越來越疼,少年似是惱了一般,一只手握拳,稍用些力道向頭部砸去。不料這疼痛非但沒有減輕,還又加重了一些。
他有些受不住,突然趴在了桌案前,雙手一起捂著腦袋,眉頭也緊緊皺著,牙齒用力咬著下唇。
那句話一直在腦中回旋,似是有什么東西要沖破封印出來似的。
少年把腦袋往桌案上磕了一下,力道有些重,額間汗水低落,剎那間,疼痛更甚,而就在此時,一幅幅模糊的畫面突然清晰起來:
高大巍峨的宮殿,雨夜漆黑的深林,血流成河的屬下,黑衣蒙面的刺客……
屋內靜寂良久,少年緩緩坐了起來,看著四周的擺設,眼瞼微垂,腦中又浮現(xiàn)起了剛剛的那句話:“南辰清王府以謀逆之名被滅九族,不日將誅……”
他豁然起身,腳底如風,足尖輕點一躍而起,略過潛在暗處的影衛(wèi),片刻便出了這座園林,憑著記憶,他找到了那個廢棄的枯井。
……
當他回來時,天色已徹底黑沉。
少年坐在桌案前,看著手中那半塊伏虎狀的令牌,這是他剛剛出去拿回來的。
緩緩闔上雙眸,靜默良久,終是執(zhí)筆磨墨,在宣紙上落下了幾行清雋的字。
片刻之后,他走近床榻,將那半塊令牌放在被褥之下,回頭看了看桌案上封好的信,然后慢慢地走向了窗前。
漆黑的夜幕之上,孤月高懸,只有幾顆零散的星子發(fā)著微弱的光。
他轉頭看了看身旁的美人靠,眼前似是又浮現(xiàn)出了少女清淺的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