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鄔一身棗紅宦官服斂眉從內(nèi)殿走出,從內(nèi)務(wù)府提了炭火回來的覃闖兒呼呼喘著白氣。她原以為這殿中無人,便提前早早的將宮份領(lǐng)了回來。
“公公……”她認(rèn)得這深棗翻領(lǐng)裳乃二品宮人所著,論宮階高她足有余,明了不得僭越。
這清秀的姑娘微彎著背從萬鄔身旁經(jīng)過,那如同山中孤木一般的身影枯瘦而悲催。
覃闖兒自五歲便被送進(jìn)宮中當(dāng)了宮女,這一熬又是十個年頭,眼看著還差五個春夏秋冬便可以從這苦海中解脫,哪知家父離世后繼母改嫁把所有家產(chǎn)卷走,連那青蓮鎮(zhèn)上祖母唯一留下的地契也轉(zhuǎn)手賣予他人。
年節(jié)前的這一天,宮中所有人皆可在宮門旁等候。親屬在守衛(wèi)的一一盤查下若核對無誤便可進(jìn)宮探親,這一天該是許多宮人最開心的日子。
覃闖兒將炭置好,提了一桶水復(fù)回前庭。萬鄔仍巋然不動的站在原地,只是神色略為不佳。覃闖兒終是問出了口:“公公于此地可是傷春悲秋?只是這春花秋月越思越傷,倒不如找點樂子玩樂一番?!?p> 萬鄔覺此女子與別人甚是不同,意興微濃:“吾未道傷,汝何謂傷?”
覃闖兒不假思索道:“公公臉若這天上烏云密布,若是換作旁人也定是瞧得出的。只是婢子今日與公公同是天涯淪落人,更悲上幾分?!?p> 萬鄔看她腰間木牌,三顆細(xì)筆黑字嵌在上面——覃闖兒。
·
中宮這頭歌舞升平,樂聲遍爾。正當(dāng)最采烈之時,各位互相噓寒問暖,興趣盎然時且對起詩詞,對答如流者暗自欣喜,答不上者自覺羞愧惱怒。有人一氣之下憤然離場只是并不將這騷悶脾氣溢出表里,只道是身體稍有不適,有人雖早已察覺卻也并不拆穿。
陳后只靜賞這虛假歌宴,所謂家宴都不過是為了互相委蛇,給世人做個“表率”,以示皇家威嚴(yán)。殊不知這皇家的親情最是值不得幾個錢子,有的不過是相互欺訛、猜疑,以及永無止境的客套。
年年皆如此,眾人難免乏味。外頭余寒未了,內(nèi)里熱氣熏天。李曲淮心頭稍有煩悶,舉起一杯酒飲了下去,烈酒入喉、肛腸寸斷。一陣嗡鳴于腦海中窮蕩,不知幾曲幾舞,眼前盛況猶如這世俗一般平平無奇,并不值得難人尋味。一杯終了,鮮肴時蔬入口恰好、肥牛彘豬梅子一點羞梅、兄親佳人具在,百樂而足矣!
一丹花宮婢呈上一盤白軟可親的團(tuán)子,暖融融的秀色目視可參。李曲淮從未見過這道菜,多嘴一問:“這是?”
“回九殿下,此乃北海婦人流傳下的古肴——錦糯。其皮只采這秋日第一天成熟的麥子,可謂鮮美。其餡用江北最有名的花商鋪子“玲瓏巧”所進(jìn)貢的玫瑰揉成,天然一段玫顏。再揉入蜜蠟,芝麻,焦糖。外頭撒上御膳房秘制香料,一口下去,回味無窮。”
李曲淮平素是不大愛食用甜食的,聽這小宮婢一形容,竟都有些饞了。
“殿下可用這北疆月光勺盛食,其祖母幽綠更為此錦糯增添重彩的一筆?!睂m婢笑盈盈道,話語間已遞過來一把月光勺。
“如此甚好?!崩钋茨槠鹨涣飯A圓糯團(tuán)子,蜜黃般糖漿溢出口舌,香甜美味。其香勝過百花,又不突兀。于是他又悠悠吃下一枚。
“確實不錯?!崩钋促澋?。
李曲淮看了眼周圍,卻無一人桌上有這一道菜肴,一陣唏噓過后,只覺事情不太明了。他看了一眼這錦糯,再看了一眼這小宮婢。未等李曲淮發(fā)問,小宮婢屈膝一副賠罪懼嗔樣,她壓低嗓門,眼珠游轆:“九殿下,這錦糯是郡主托奴才給您送來的,若問罪下來奴婢也甘受一切?!?p> 李曲淮早也知曉了一二,聞宮婢一言倒也柳暗花明。這宮中蕓蕓眾生皆為俗所困,為食而爭,為權(quán)而謀。唯一尚未同化之人打底只有那皇都西坊城南杜宰相家嵋莊小姐,仍留一絲百轉(zhuǎn)千回。
“退下吧。”待宮婢那碎花裙擺飄離過視線,李曲淮寬袖兜進(jìn)一盒錦糯。他極小心的護(hù)住,生怕別人搶了去。宮婢走遠(yuǎn)時悄然回過頭看了一眼,便歡愉的離開。
意興闌珊之際,這場家宴才終于告一段落。李曲淮發(fā)沉的腦顱似千斤一般墜的人壓抑,他保持著符合禮儀的姿態(tài),亦步亦趨的走回扶搖宮。一路上他在想,明明幼時對家宴情有獨鐘,可為什么到了這個年紀(jì)卻漸漸的厭倦了呢?不解。
鮮衣怒馬之時,還未踏遍滄海明月,對周遭的一切充滿著敬意亦或好奇。只是愈是離這身旁最近的,愈是懶得去親近,到頭來僅僅停留在“白頭如新”的層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