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袋像是被人鑿開來,有只手一直在攪和他的腦漿,后頸酸麻,輕微扭動便如鈍齒鋸木般澀硬。
禹常皓皺著眉半瞇雙眼,土黃色的泥墻映入眼簾。
他轉動僵硬的脖子,房間有兩面都是鐵柵欄,柵欄外的過道上嵌著燈柱,煤油燈發(fā)出橘黃的微弱光暈,在他眼前發(fā)散。
“這是哪里?”他在心里問。
他把手攀在脖頸上用力揉捏,想舒緩那陣僵澀的感覺,可他一扭頭,一股筋拉扯著后腦勺,傳來燙針扎刺般的灼痛。
那道刺痛很快傳遍四肢,令他周身發(fā)麻,頓生疲軟,手便又墜落到草榻上,
“這到底是在哪里?!?p> 他現在看所有的景象都是旋轉倒置的。
“醒了?”這是一道不知源頭的聲音,有些嘶啞。
禹常皓努力想抬頭,可他做不到。
“先喝口水,在你腦袋后面的木板上?!边€是那道嗓音,聽起來竟有一絲久遠滄桑。
他跟著那道聲音的指示摸到了墻上釘起來的木板,手指摸索著,碰到了一個木杯,他夾住它拿下來,湊到嘴邊,眼睛也來不及睜開,就全吞咽了下去。
他極度害渴。
有股酸澀的騷味,但是好歹緩解了他喉嚨的干燥。
“怎么樣,老子的尿好喝吧?”這是一道粗獷的嗓音,和先前的不同。
尿?禹常皓感覺到胃里一陣翻騰,猛地俯身干嘔,眼眶鼓脹。
“別聽他胡說,那是桑迭水,放松身體的,進來這里的人都很緊張。”又變成了一開始那道略略嘶啞的嗓音。
禹常皓撐著身體癱坐起來,這么一說果然覺得身體漸漸不再緊繃,脖子也慢慢能扭動了。他這才四下環(huán)顧,終于清楚自己的處境。
這是間寬長一丈五的的監(jiān)牢,只有身下草榻靠著的那面和左邊是土墻,其他兩面都是鐵柵,鐵條比成年男人手指還粗。
屋子里只有一張草榻,一個夜壺,一盆洗漱的清水,墻上釘著一塊放水杯的木板,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草榻上還有一張薄薄的布單,不比禹常皓的衣服厚。
而對面的牢房比他這間要大上許多,而且擺的是遠離地面的木床,被褥夠厚,還有木桌木椅,桌子上擺著水壺。
對面住的是一個魁梧大漢,四肢上刻著刺青,胡須髯扎,面容兇煞。他此時兩手攀著鐵柱,臉貼在鐵欄上,口鼻夾在縫隙間,挑釁地看著禹常皓。
想必先前那道粗獷的嗓音就是他發(fā)出來的。
“他們是博眷者?!?p> 禹常皓扭過頭去,看到倚靠在墻角的黑影,嗓音嘶啞,就是最先說話之人。
禹常皓這才留意到這是兩排監(jiān)牢,自己這邊關押的都是死氣沉沉的神眷者,而對面是體魄強壯的博眷者,后者身上戾氣沖天。
“他們以前參加過斗獸池,都是斗奴?!蹦腥说纳习肷黼[在陰暗的角落里。
“你這廝知道的倒是不少!”對面的壯漢朝過道上吐了口濃痰。
“斗奴?”禹常皓靠坐到墻角,挨近那個看起來異常平靜的男人。
“和斗獸搏殺,或者是與他人搏殺,是某些豪紳培養(yǎng)出來專門殺戮的狗,他們自愿參加海王祭,成為博眷者,以期能殺死祭獸。”
因為禹常皓靠了過來,所以男人的嗓音壓低了,只容他們兩人聽見。
對面的壯漢只能干瞪著他們。
禹常皓在《千島風物志》上看過這些,但他還是下意識地問出聲,他只想借機和那人搭上話,雖然看不清他的樣貌,但是從他出聲提醒自己來看,這位鄰舍沒有惡意。
他現在需要搞清楚狀況,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
“我看你是被人敲暈了丟進來的。”男人繼續(xù)說道,“是想逃?”
“狗屁!”禹常皓一拳錘在鐵欄上,隨即發(fā)覺自己這樣做毫無意義。他癱坐在地,靠著土墻和鐵檻銜接的角落,并未繼續(xù)說下去。
“是有些難以接受,我能理解,前一刻還是自由自在的人,后一刻就成了砧板上的魚肉?!?p> 禹常皓轉頭朝向他,努力眨了眨眼,卻還是看不清他的樣貌。燈光在過道上,傳進牢房里只剩絲毫,那人又躲在陰暗的角落里,更是難以窺視。
只隱約看得出那是一道魁梧的身軀,從嗓音來看,約莫也就三四十歲。
你不理解,禹常皓在心里默默地說,我本不用來此處的。
他不搭那人的話,對方便也就沉默不語。
禹常皓在最后一間牢房,所以左邊是土墻,其余人的房間都是三面鐵柵欄,他能隱約看到那些同樣癱坐在草榻上的神眷者。
大都面如死灰,如喪考妣,或是茫然地仰頭看牢房頂,或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更有甚者抓著柵欄胡亂呼喊。
但引來的只有對面博眷者的唾沫和恥笑。
根本不是什么神眷者,禹常皓暗暗地想,我們都是神棄者。
“那人都叫喚一晚上了,也不嫌嗓子累,擾我清夢?!?p> 禹常皓心中一動,“我昏睡多久了?”
“這地方暗無天日,也沒個時辰可知,你是最后一個關進牢房的,巡視的獄卒半個時辰來一次,來回了約莫十幾次?!?p> “那豈不是過了一整夜?”禹常皓驚呼一聲。
“是也如何?進到這里后時間也沒有多大意義了,第一晚沒人睡得著,都在鬼哭狼嚎?,F在大部分人好不容易消停了,還有些家伙不認命?!?p> 男人的口吻禹常皓聽了不是很舒服,認命?要是能輕輕松松地認命,又怎么會有貪生怕死這個詞。
而且,他要是認了這神眷者的命,家中老人和弟弟又要認什么命?
也不知道沐昕蕓有沒有收到紅布條的訊息,如果看見了,以她的性子,想必半夜在碼頭等不到自己也會去家中找他,這樣就能發(fā)現端倪了。
“大叔知道這是在哪里嗎?”禹常皓忽然開口。
“頭都被罩住了,趕了很久的路?!?p> “有乘坐海舟嗎?”
“沒有!倒是搭了軌車。”
沒有的話,想必就還在海鱗島。現在就只能看出去之后周圍是什么情況了,他絕不認命,也沒有資格認命。
遠處忽然傳來整齊的踏步聲,幾個獄卒用鐵棍劃過鐵柵欄,清脆的金屬交擊聲在幽深的過道上回蕩。隨后就是鎖鏈解開的咔嗒聲,鐵門被拉開的吱呀聲。
他們打開每間牢房,往里面丟上一塊大馕,一套衣衫,在杯中倒?jié)M清水,然后又往下一間走。
有人趁著鐵門打開,想要跑出去,但是看到牢房入口處的護衛(wèi)手提著長劍時,又絕望地退回到鐵柵里。
“半刻鐘的時間,換上衣裳,吃完大馕喝完水,然后滾出來!”看起來似乎是領頭的中年男人腰間纏了一條獸尾鞭,他在過道上大吼,手上的鐵棍猛烈敲打鐵柵欄,發(fā)出刺耳的噪音。
禹常皓擺弄了一下那套衣衫,灰色的布料,材質粗劣,伸手一撫還會刮得指肚火辣辣地痛,仔細一看上面似乎有些極小的毛刺。
“這是荊棘衫,專門為參加海王祭的人而制,材質厚實?!痹谟沓p┿渡竦臅r間里,隔壁的大叔已經換上了衣裳,正看著自己,就著清水啃食冰冷的大馕。
他站到了牢房中央,又是面對自己,禹常皓大概看清了他的樣貌。
他幾乎有對面的博眷者那么高的個頭,身軀雖不及那些人魁梧,卻也足夠壯實。方形的臉廓,劍眉蠶眼,眉弓高突,鼻挺唇厚,臉上有青色的短硬胡碴。
那套灰色的粗麻衫套在他身上,看起來沒有絲毫囚犯的摸樣,倒像是一個清閑的田野漢子。
雖然他的語氣一直在說些和認命有關的消極話,但是禹常皓發(fā)現他的臉上沒有絲毫懼意,他啃大馕的時候神色自若,仿佛只是在家中吃著妻子做的飯菜。
禹常皓躲到陰暗的角落,褪下自己的衣物,那衣裳要從頭部套下,毛刺刮著臉就已經十分難受,雖不至于破皮出血,卻令人心煩意燥。
套在身上不動時還好,但是稍微一點極小的動幅,毛刺開始摩擦,背部,胸部,大腿內測,臀部,通通傳來碎石頭硌過的感覺,而且這觸感還不會消失。
又癢又痛。
禹常皓強忍抓撓的欲望,幸而衣衫寬松,他只能僵硬地繃直身子,盡量減小與衣衫的接觸。他扭頭去看大叔,實在想不明白他為何能若無其事。
“我皮糙肉厚。”大叔看出他的疑惑,竟然笑著回了一句。
笑了,居然還能笑出來。這人不是傻子多半就是個瘋子。
禹常皓拿起草榻上的大馕,早就沒有了熱量,也不知道烤了多久,他撕咬一口,冰冷就不說了,還硬如石塊。
他艱難地嚼了幾口,就已經把僅有的一杯水喝完。
大叔已經吃完了大馕,咕隆咕隆地喝水。
他看到禹常皓的眼神,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把水杯遞過鐵欄縫隙。
禹常皓搖了搖頭,沒接。
大叔忽然把手一翻,杯口朝下,卻沒有水滴出來,“其實已經沒有了,一下子沒剎住,下次你要早點吱聲,給你留點。”
禹常皓禮貌性地點了一下頭,神色僵冷。
上下闋
久違了,禹常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