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銘誠回到家中,臉色沒有絲毫異常。
他將背出去的畫卷放在院墻外,然后欣喜地告訴妻子將它們盡皆出售了。梨素汐難以置信地擁抱丈夫,流下激動的淚水。
禹銘誠趁妻子在炊房忙碌的時候,悄悄去院子外將畫筒藏進自己書房的木柜夾層中。
他不敢對妻子坦誠,妻子要是知道他拿這棟屋子做了抵押,一定會憂心忡忡,說不定孱弱的身子還會擔憂得染上傷病。
六個月的時間,他能償還一百五十的本息,那時便當作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
正如梨素汐所說的,域王又不會年年都來無垠島巡視。學宮招收學童的最小年紀是九歲,禹常月離它還有三年。
他一個飽讀詩書,腹有筆墨的大男人,還能讓錢財給逼死了?
禹常皓不去學宮進習的話,過了十二歲也差不多可以去碼頭幫工了,或是去木工鋪,糕點鋪,鎖匠鋪當個學徒,都是有些收入的。
既然他不愿意讀書繼承自己的衣缽,就該為這個家做出一些貢獻。
第二天一早,禹銘誠揣著兩百枚金貝,朝島主府去了。
今年島主為了趕進度,派了很多人去統(tǒng)計,知照軍士早就完成了統(tǒng)計工作,今日再做些核對和準備,明日就會進行抽選。
禹銘誠抵達島主府的時候,日頭高掛,兩個士卒守衛(wèi)在島主府的偏門。
“來者止步!”兩人同時抽出長劍架在半空。
“兩位軍爺,我有事求見島主!”禹銘誠微微彎腰,表示出足夠的敬意。沖撞維穩(wěn)軍,是死罪!
“呸!”其中一個士卒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島主豈是你這種賤民想見就見的?”
“小的有要事求見島主,希望兩位軍爺能通報一聲?!庇磴懻\的腰桿彎得更低了。
“叫你滾就滾,莫要老子動刀子攆人?!边倌侨颂で耙徊剑L劍橫在身側。
“島主這兩日正為了神眷者的抽選忙得焦頭爛額,若是哪里跳出來的螞蚱都來求見,島主大人豈不是不用干正事了?”
他旁邊的士卒雖然也不待見禹銘誠,但是見伙伴咄咄逼人也實在看不過去,便稍稍橫跨一步將他擋在身側,“說出你的來意!”
禹銘誠頓了片刻,腦海中思緒紛轉,但他最后還是從懷里掏出了錢袋,“我是來繳納豁免金的?!?p> “豁免金?”對方輕咦了一聲,隨即恢復神態(tài),“島主今日事務繁忙,不便召見!我可以替你轉交給負責的知照軍士?!?p> 禹銘誠看了看他身后兇神惡煞的同伴,相比之下,眼前之人面色倒還算得上和善,想必維穩(wěn)軍也不敢私吞他的錢財吧!
他憂心忡忡地將錢袋遞了過去。
“身份牒牌!”對方喊道。
禹銘誠微微松了一口氣,既然對方問他要身份牒牌,那想必會轉交他的豁免金,畢竟倘若對方想要私吞,哪里還顧得上問他要身份牒牌。
他隨即雙手遞上自己的身份牒牌,看到對方認真地記下上面的信息,隨后又遞了回來。
士卒揮手示意禹銘誠離去。
禹銘誠最后冒著沖撞的風險直視對方的眼瞳,但實在看不出欺騙的神色,他轉身離去。
兩個士卒回到自己的崗位,看著禹銘誠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日暈中。
最后是那個面色和善的士卒最先忍不住笑出聲來,“哈哈哈!當真是笑死老子了,還真他娘的來繳納豁免金了?!?p> “看來莫閣主遣我二人來守衛(wèi)這島主府偏門,還是起了一絲作用?!迸赃吥侨烁胶汀?p> “我這演技如何?我們一人唱白臉,一人唱黑臉,當真有效。那傻子不知道繳納豁免金可以直接進島主府,根本沒有人敢攔他?!?p> “不管怎么樣,完成了閣主的交待,我二人也算是立了一份小功,不過真沒想到那傻子如此容易糊弄!”
“哈哈哈,不然怎么會是傻子呢?穿成那樣還繳納豁免金?真當自己是什么人物了,他那條賤命有多珍貴?”
“人家以為他那是什么萬金之軀呢!還‘我是來繳納豁免金的’,真是的笑死老子了?!背谀樐侨四7抡哂磴懻\方才唯唯諾諾的模樣,再次捧腹大笑。
他們說這些,禹銘誠都聽不見了。
那個身材消瘦的男人獨自朝著太陽走去,邁著慵的地步子。
他的身上忽然有了幾絲放松的感覺,仿佛一千噸的重擔稍稍減輕了幾斤,可是區(qū)區(qū)幾斤就能讓他感覺到渾身舒暢。
他沿著碼頭,沿著市集,沿著碎石小路,就這么散漫地走著,他也不回家,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自己沒有臉回到那里。
走著走著他的腳步不知為何又開始變得沉重起來,然后,就有幾顆液滴落到了靴子上。
……
集市暗坊,錢閣。
“大哥,我安插在島主府的伙計來報,豁免金到了我們手上?!?p> 莫桑笑著點點頭,“澤弟辦事我放心?!?p> “島主府也不是什么干凈的地方,不還是有我安插的線人,他島主做什么不得仰仗我們這些市井里的走狗?!蹦獫勺猿耙恍ΓS即恭敬地看向自己的兄長。
“這樣一來,等六個月后,兄長拿著他的兩百金貝,外加他歸還的一百五十金貝就可以去買下那塊地,到那時兄長的工程也差不多動到了那里?!?p> “給他三百足以,空手套白狼,還賺五十枚金貝賞給手下的人喝幾罐好酒。
只是這傻子要是倒大霉被抽中了,向島主抖出這件事,該如何是好?吞了島主的豁免金,可是殺頭的大罪?!蹦2粺o擔憂地問。
“兄長多慮了,七區(qū)五千多男丁,想被抽中,那家伙得有多大運勢。況且,就算他被抽中了,你以為誰會相信他的話,誰想得罪我兄弟二人?
他連島主的面都見不到!而他若真被抽中了,家中孤兒寡母有能力償還錢貸嗎?真到那時候,就相當于弟弟花一百金貝,為哥哥買下了那塊地方?!?p> 莫桑點點頭,捋了捋鬢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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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紀錄》
世界上的事情,很多時候你想機緣的時候它不來,當你不想要運勢的時候,它偏偏又降臨到你的頭上。
禹皇在他年輕的時候經歷過太多這樣的事情,他對海王祭的怨恨比任何人都要深,這項儀式直接殺死了他的父親,間接害死了他的母親,以及收留他六年的兩位老人。
甚至,禹皇的弟弟也是因海王祭才成了憨癡。
所以平民們支持禹皇,他們也都能理解禹皇廢除海王祭的做法。但那時候有很多貴族反對,禹皇的每一個政策都是在將他們趕下高臺。
禹皇殺了一茬又一茬,在禹皇的征伐中,放下武器投誠的人大都能活命,但是反對廢除海王祭的,滿門抄斬無一例外。
禹皇的智囊,以祭師之身獲封海王的向若風冒死勸諫,稱殺那么多人會動搖新皇的統(tǒng)治地位,會引起貴族的暴動,然而禹皇不予采納。
向若風無法,只得向禹皇的得力干將,屠戮將軍張蠻求助。
可屠戮將軍將長斧猛地杵在地上,海石地板都裂了開來,“我兄弟讓我砍誰我就砍誰,你不用來找我,支持海王祭的人一個不必留!”
“可他們的妻兒是無辜的?。 焙M跸蛉麸L試著動搖那個鐵打般的巨漢,他是禹皇兒時最要好的玩伴,他的話禹皇一定能聽進去!
“他們的妻兒是無辜的?”屠戮將軍冷哼一聲,單手拎起那柄需要兩人才能抬動的巨斧,斧刃停在向若風脖頸三寸外。
“那被祭獸殺死那些人的妻兒,誰來替他們喊冤?”
饒是海王在海上呼風喚雨,氣勢滔天,但他感覺自己在那憤怒的壯漢面前,脆弱得像個嬰兒。要是他再糾纏下去,屠戮將軍真的會揮下斧子。
向若風退縮了,只是他想不明白,為什么提到海王祭,屠戮將軍眼神里也會流露出像禹皇那般的憤恨。
他當然不知道,禹皇和他聊過兒時的事情,但是屠戮將軍可沒和他說過繼父是怎么毆打自己和母親的。
屠殺依舊在進行,為此死去的人數(shù)幾乎比得上禹皇征伐千島時戰(zhàn)死的人數(shù)。無窮的血液滲進土壤,再溶入海水中,竟然從帝島蔓延到了外域。
稱其為尸山血海也不為過。
直到最后,再也沒有人敢提及海王祭,神眷者這些字眼。
祭池被拆了去,誠如當初禹皇在歸途中回答向若風那樣,他做到了讓構筑海王祭祭池的磚石能用來修建房屋。
他革除了海王祭,但他從那片他去過的遙遠大陸帶來了馬匹,帶來了馬球。他修建了環(huán)形的馬球場,這樣,不用死人也能取悅民眾了。
后來甚至出現(xiàn)了牛皮藤條編織成的皮球,足有腦袋大,無需騎馬而是用人的雙足來踢,觀賞性不比海王祭差。久而久之,馬球和蹴鞠取代海王祭,成了新的千島習俗。
四年一屆盛大的全大陸賽事,每年每月都有小的賽事。
至此,海王祭徹底退出千島的歷史。
禹皇也因此被后世尊為千古圣皇,功績不朽。
馬球和蹴鞠奪冠者所獲的金質圓牌,上面印的便是禹皇的頭像,一千年都沒有變過,往后一千年也不會變。
禹皇的功績不僅僅如此,他的偉大之處還在于他的每一項決策都是為民著想,為真正的平民百姓謀劃。
隨后他又打算修建一座通睿學宮,自愿出力的民眾排起一望無際的隊伍。因為禹皇許諾,所有適齡孩童都能到海王學宮或是通睿學宮進習。
這是他能獲得平民支持的關鍵,也是民間之所以將他捧上神壇的其中一個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