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很短,不過佛祖撥動手上念珠滑落一瞬。
近四千個夜晚,她總能夢見他,有時是幼年在玄霄初見,有時是凌云關(guān)前他說要娶她為妻,有時是兩人在榻上耳鬢廝磨纏綿悱惻,更多時候是在業(yè)火中見到那張熟悉的臉然后心口痛醒。
每每醒來,淚潸于衫,亦是感嘆,相思入骨原是這般滋味。
在初結(jié)魄時,她身子輕飄飄的沒有著落,視力也不如從前,看東西總是不大真切。
這無極宮內(nèi)尸香魔蘭開得舒卷茂密,疏斜的花枝橫逸旁出,落在青磚地上烙下一地層疊蜿蜒曲折的影子,遠處重重花影無盡無遮。
一個眼錯,覺著是那夢中少年朝她走來,輕喚一聲無人應(yīng),心又沉下來。
慶幸道,還好不是你,如若真是你,又當以何賀你?以劍刃,或以眼淚...
在這無極宮里不見日月星辰,沒有黑夜白晝。光陰開始變得很漫長,長得像是望不到頭,穿流著苦痛走向那無望的盡頭。
以念開始懷念那高懸于空似不諳世間悲苦的明月,它只一味的明亮濯濯,便能照進她的悲傷,將它掩藏。
修煉很苦,卻及不上心頭苦之萬一,重塑人身很痛,卻痛不過那日紅蓮業(yè)火中見你之痛。
而后的日子里,活著只剩下兩件事,修煉和畫你。
未修成人身時,便用青煙代筆,畫出少年影,只是清風(fēng)一吹就散了。
修成人身后,得空便執(zhí)筆在紙上夠勒那少年模樣。
每日畫,每日焚,日日年年皆如此。
起初玥顏會問:“姑娘總是畫好了又燒掉,又何苦還要畫下去?”
她不答。
而后玥顏也不再問,終于了然。
若她不畫就挨不過這歲月,若她不焚又毀不了這相思。
無奈紙短情長,愛恨難舍。
愛不得,恨不得,又倆倆相忘不得。
我總畫你,只因歲月太長,怕會忘記你。
若真忘記你,我就只好畫回憶。
最終畫盡萬張紙,方才挨過這十年。
在以念只一揮衣袖,便能掀起血凄海滔天巨浪時,冥淵那雙長得極美的桃花眼里透出難得的欣慰神色,對她道:
“你的法力已大有進益,今日起你可自由出入這無極宮。從今以后你冥以念,便是我魔尊冥淵唯一的弟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魔君。”
她明白,冥淵所言的自由出入,實則代表從此以后她就真正成為冥淵的殺人工具。
幫他對付玄霄,攻占異族,控制凡間,成為世人眼中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
她面無表情道:“以念十年前就已經(jīng)死在玄霄隕魔臺上了,這個名字是我爹所取,我不愿讓這個名字沾上鮮血?!?p> 近幾年她都不再流淚,原來眼淚是會流干的。以念,早已是無以為念。
冥淵聽后似有不滿,但還是隨了她去,戲謔道:“也罷,換個名字也好。不如叫........”
“冥惘?!彼淅涞?。
蕭元徹,愿你一切如舊,你亦了然無惘。
再此后,她總穿一襲黑袍,頭戴黑色斗笠,掩身術(shù)一施,再沒人見過她的真容,不知年歲,不辨男女,只知魔尊座下多了一個弟子魔君冥惘。
不出一年冥惘這個名字就因帶領(lǐng)魔族攻打巫族,蠻族,收伏十二巫祖,蠻族十六部落,大殺四方而響徹三界。
一時間在九州大陸上掀起一陣腥風(fēng)血雨,生靈涂炭。
很快冥惘這個名字,就成了玄霄弟子口中人人得而誅之大魔頭,魔界中人口中萬民擁戴的大英雄。
冥淵有了這位好徒弟好幫手后,魔界的勢頭更為兇猛,大有攻占九州控制凡界的意思。
正如她自己所說,玄霄的道以念是真的死了,死在隕魔臺的紅蓮業(yè)火,埋在看到天闕鏡中人的瞬間。
而冥惘是真正誕生了,誕生在她殺死第一個人時,成長在鮮血澆筑灌溉之下,帶著所有恨意歸來。
玄霄派法旨,一向以拯救蒼生除魔衛(wèi)道為己任,自是不能由著魔界如此猖獗,勢要與其斗到底的架勢,眼看玄霄與魔界之戰(zhàn)就迫在眉睫。
這邊先緩緩,再來說說凡界。
魔界這邊有魔君冥惘,炙手可熱,一戰(zhàn)成名。凡界卻也熱鬧得很。
十年時間于修仙之人不過滄海一粟,一個入定,彈指無痕。
但在凡間十年確實足夠翻天覆地一番。
這不就有一個人在這十年間,成立了令各派風(fēng)喪膽的焚影閣,將整個江湖重新洗牌。
江湖上傳言“一載威震武林,三載稱霸武林,而今十載只道他就是武林?!?p> 沒人只道焚影閣到底有多少死士,多少錢財,也沒人知道焚影閣的主人武功有多高。
或許也沒人想知道,畢竟知道的都已死在他的手下了。
焚影閣勢頭正勁,像是要聯(lián)合武林與皇族形成分庭抗禮之勢。
皇族怕危機自身又怎么會坐視不理呢?自然是理了.....于是這九州大帝當今圣上便請他做了仙師。
這樣傳奇的人還能是誰?當然就是魔君許久不見,亦不提的薄情郎元徹哥哥。
人家習(xí)武,他修仙,輕而易舉一統(tǒng)江湖顯得有些不地道,諾,下一步就是玄霄了……
玄霄派近日也是腹背受敵,前有魔界進犯凌云之地,后有焚影閣擾亂頻繁滋事。
這日,韓慕白照常巡視玄霄各殿,忽得見一個黑影快如閃電一晃而過,似是向著藏寶閣方向去了。
韓慕白立即追上前去,只見藏寶閣門前守衛(wèi)弟子全都倒地不省人事,好在都只是暈了過去,來人并未傷其性命。
走進閣內(nèi)已是翻得凌亂不已,這黑衣人應(yīng)該還在閣內(nèi),韓慕白心下想著,執(zhí)劍輕步向前。
推內(nèi)殿門而進恰好撞見此人拿著御魂鼎正要離去,這人一身玄衣暗龍圖騰,看打扮應(yīng)該是魔界中人。
韓慕白眸色一動,一個疾行緊隨那黑衣人身后欲將其攔下。
韓慕白凌厲呵道:“大膽狂徒!竟敢來我玄霄盜取御魂鼎!”
不想黑衣人忽得轉(zhuǎn)身,靈巧側(cè)身避開攻擊,然后身姿輕盈如燕向后一仰,與他拉開距離。
韓慕白縱身一躍而起,一柄誅天戰(zhàn)刃泛著金色光華在他手中使得出神入化,步步緊逼那黑衣人。
這十年來韓慕白早已化神得道,法力修為亦是不可同日而語,但這黑衣人手無兵器,卻是只防不攻,卻不落半點下風(fēng),若是全力已對恐自己并不是其對手。
翻手一個仙障欲將其籠罩在內(nèi),黑衣人見狀一揚手,手心一團紫光迎風(fēng)而起,似是一團冥燒搖曳的妖火,然后翻手一放仙障立刻灼燒開來。
韓慕白見他一身紫光,便知這是冥淵弟子魔君冥惘,難怪身手了得。
黑衣人手中執(zhí)出那團紫火,僅距毫厘便能燒至他身上,卻立刻急急收手。
韓慕白見狀執(zhí)劍往前一揮,誅天戰(zhàn)刃便穩(wěn)穩(wěn)當當架在了黑衣人的脖頸上。
那黑衣人也是不慌不忙,不躲不閃,只是摘下蒙面,化作本身,道了句:“大師兄,功力大增??!”
韓慕白見到黑衣人真身后,愣在原地半晌,睜大雙眼定定的看了半晌才道:
“以念?”
待確認這真是以念本人,立刻收回誅天戰(zhàn)刃,繼而緊緊地抱住以念歡喜道:
“以念,真的是你!你沒死!你真的沒死,太好了,太好了!”
以念亦是歡喜道:“大師兄,好久不見,以念好想念你??!”
“師兄方才沒有傷到你吧!”
韓慕白扶著她肩膀關(guān)切地打量了一番,以念這十年來并未有任何變化,還是如十幾歲少女時的樣子,只是眼神不在稚嫩,多了些悲戚冷峻。
太久太久沒有看到韓慕白這清亮的眸子,如哥哥般關(guān)切寵溺的眼神,以念眼中一酸落下淚來,垂淚著搖搖頭。
“可是我明明看著你在隕魔臺上......怎么現(xiàn)在還能好端端的站在這里,這些年你去哪了?”
“師兄,是魔尊冥淵救的我,這十年我都在魔界之中?!?p> 韓慕白見以念不僅好端端的站在面前,而且法力大增,一臉欣慰道:“如今以念的法力已是今非昔比,連師兄都不是你的對手了,沒想到威震三界的魔君竟然是我小師妹。對了!元徹見到你了吧?他一定也是高興死了!你們終于可以團聚了!”
以念聽到元徹二字,頓了頓,沉思須臾道:“我還沒有見過他......對了大師兄,此次我冒昧來犯是想帶走赤炎獸,它本為我魔界神獸,還望大師兄能讓我?guī)ё咚?。?p> 韓慕白緩緩道:“以念,赤炎獸十年前把所有靈力給了元徹,元神已滅?!?p> 聽到元徹二字時,以念微微屏息,心口一緊。
打開御魂鼎里面空無一物,不由得有些悲傷,不過十年已是物是人非。
“原來炎炎它已經(jīng)......”以念心中沉沉,澀然道:“大師兄既然炎炎已經(jīng)不在了,這御魂鼎歸還于你?!?p> 韓慕白接過御魂鼎,溫言道:“以念,當年你出事后,元徹他......”
話尚未講完,就聽到殿外警鐘長鳴。
“不好!定是師尊們知道有外人闖入了,以念你快走!”
“那大師兄你多保重!”以念不舍道,后一個縱身化作一團紫光,消失在夜色中。
韓慕白剛出藏寶閣就遇鐘道聞聲而來。
他見韓慕白持劍而出,神情卻不對,全然沒有憤怒卻是慌張中帶著一絲欣喜。
鐘道暗自留心韓慕白的神色道:“慕白,可有看清來人是誰?”
“回稟師尊,闖入藏寶閣的人自稱是魔君冥惘,弟子不是他的對手,所以讓他逃跑了。好在發(fā)現(xiàn)及時,藏寶閣內(nèi)并未有寶器古籍丟失?!?p> 韓慕白并不擅長撒謊,故而一直垂目并不敢與鐘道有目光交匯。
鐘道目光如炬,一番逡巡,韓慕白身上確實有打斗過的痕跡,但卻毫發(fā)無損。
于是沉聲開口道:“魔君冥惘?你可有看清他的目面?”
韓慕白思付些許道:“他蒙著面看不清面目,但看身形與我相似,聽聲音應(yīng)是年輕男子?!?p> 鐘道看出韓慕白今日似乎有事掩藏,繼而詢問道:“魔界之人善于偽裝,你見到的也不一定就是他本來面貌。不過他既修為在你之上,為何卻對你手下留情?”
“我想他應(yīng)是聽到警鐘長鳴后無意與我纏斗,故而倉促逃離?!?p> 鐘道沉默片刻后道:“好了,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p> “是師尊!弟子告退!”
韓慕白轉(zhuǎn)身后胸口依舊隆隆作響,只感覺背后有一縷深諳的目光一直看著自己離去的背影,如鋼刀一般,刮得他背脊發(fā)涼。
像是晦暗陰沉將要入夜的天空,墨色的云如煙霧即將席卷而來。
魔界
無極宮內(nèi)
以念此次玄霄盜取赤炎獸失利一事,冥淵聽后倒也并不氣惱。
他挑了挑眉,唇角攜一絲玩味的笑意,道:“這么說赤魂之力都已在蕭元徹的身上,難怪他修為大增??磥砦覀円彩菚r候去會一會你的薄情郎了?!?p> 以念問道:“尊上可是想進攻焚影閣?”
“不,現(xiàn)下除掉玄霄那三個老頭子才是當務(wù)之急,我想由你去接近蕭元徹,一來找尋機會他的內(nèi)丹,奪走赤魂之力,二來可伺機控制焚影為我所用?!?p> 說完又瞥了一眼以念,見她悵然不語,又道:“看你的神色似乎不太愿意???”
聽到冥淵的計劃,以念心底勃然一驚,這一天終于還是逃不過,雖然這些年她朝思暮想,無時無刻想見到他,可真要見到他,又該如何面對?
“不是尊上,只是蕭元徹早已與我決裂,想必我是很難接近他的。”
她說的倒是切實,但冥淵似乎并沒有擔心過這點。
只見冥淵眉間陰戾之色頓顯:“這一點你就不用擔心了,他并不知你已經(jīng)知道是他出賣了你,所以只要你繼續(xù)裝作不知情,你就還是他的念兒妹妹。畢竟我想他是不會拒絕美人的,何況這個美人還是我魔界的魔君?!?p> 冥淵面露猖狂笑意,倒是甚為滿意自己的這個計劃,以念卻低頭思索不已,紛雜凌亂。
十年了,原以為這十年光陰長得像是望不到頭,可真真到了這刻,卻覺得這些年的悲戚苦痛竟然就這樣在隱忍煎熬中倏忽而過了。
當自己想要伸手去挽時,那一抹抹的,從指縫悠悠劃滑走的時候,連手指的縫隙間都帶著苦澀的刺痛,叫人不敢再伸手,也不愿再回頭。
當真要再與他重逢了。
橫紋織就沈郎詩。中心一句無人會。
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