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貴帶著徐小朵正要離開刑場,卻被一只大手從后面按在了肩膀上。
“別說話,跟我走。”
說話的是個男人,聲音里透著威嚴。
小貴一驚,就要去袖子里拔劍,那只手一下子就按住了她的手。
“是我?!?p> 小貴扭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徐詠之的師父,龍虎山的張歡道長。
世界上的老師各式各樣,有溫和的,有威嚴的,有的精于教學,有的長于研究,還有的特別實惠,就是特別有錢,而且愿意給學生花。
但是咱們要實話實說一句話,當老師要想紅,最關(guān)鍵的就是一個字。
帥。
如果你一腦袋白頭發(fā),人長得又漂亮,學生一看就要往你身邊湊,如果你每天不修邊幅,掙扎著進入課堂,說話像蚊子哼哼,那讀書再好,也很難靠教書紅起來。
和尚老道也是如此,仔細看看那些當紅的出家人,就會發(fā)現(xiàn)相貌好的出家人就能受到更好的供養(yǎng),如果你長得形容古怪,那就只好在廟里多干點活,老實靠單位活著了。
長得像菩薩,一輩子瀟灑;長得像羅漢,一輩子苦干;長得像金剛,一輩子滄桑。
張歡道長就是一種個別另樣的樣貌,他天生長著一張喜劇演員的臉,方圓大臉,個頭不高,眼睛不大,妖怪狐仙見他,都忍不住想要拍他的肩膀。
“老張頭兒,干啥去?”
別的道爺一進山,不帶進老君山符毒蟲猛獸都逃得一干二凈,張道爺全身符箓武裝進山,兔子還是兔子,烏龜還是烏龜,大家該吃飯吃飯,該喝水喝水,全當這個老道不存在。
“沒氣場”是大家對他的第一印象,這個人完全沒有殺氣,也沒有殺心,你看見這個人的感受就是,他就像太太平平、窩窩囊囊活一輩子就好了。
從門第上說,張道爺可謂是相當顯赫。
龍虎山張家的二公子,張道陵張?zhí)鞄?,是他家的祖先?p> 天師道的道士,可以結(jié)婚生子,而且他家的法術(shù)武功,也都是父傳子,外姓徒弟可以學武,但是學不了五雷法。
張道爺好劍術(shù),說起來劍術(shù),那是龍虎山的真正第一,比他的父親張千忍、大哥張悲都要厲害。
曾經(jīng)有師弟請教過:“二師兄,為什么你的劍術(shù)這么高明?是天賦嗎?”
但是張道爺聽了這句話,忍不住悲從中來:
“兄弟,如果你有一個長得這么帥的大哥,你也會放下幻想,埋頭練劍的?!?p> 張悲長得真的是太好了,年輕的時候像二郎顯圣,留起胡子來像玉皇大帝,過幾年老了,十有八九就像太上老君了。
張悲十八歲就長著一部神仙胡子,出去捉妖,別人看見張悲這張臉,就撲倒在地納頭便拜,求神仙救人,但是讓張歡走在前面,別人就一臉冷漠:
“道長,我家的飯剛吃完,你再往前面問問吧?!?p> 老爹張千忍其實是兩個兒子都疼,但是每次張悲出去,都是馬到成功;張歡出去,就鬧出一堆笑話來,日子久了,老爹也就多帶大哥出去交游,去見朝廷的達官顯貴。
張歡就每天云游天下,去深山里殺個惡虎、猛蛟,掏兩個蝙蝠洞,救幾個穿山甲放生。
老大當政治領(lǐng)導,老二當戰(zhàn)爭骨干,按說是個非常合適的搭配。
但很快老大的徒弟和老二的徒弟就會起了沖突——你師父武功低微,你們也都不成器,為什么在我們面前耀武揚威?終于吵著吵著,就有一天動了手,老二的徒弟把老大的徒弟打得丟盔棄甲。
這場沖突驚動了老天師,張千忍就找來張歡,跟他聊,阿歡,你哥哥是我選定的繼承人,你是他的臂膀和手足,你的徒弟,就應該是手指和腳趾,有手指頭和腳指頭不聽從手足的道理嗎?
張歡人雖然不帥,但聰明得很,一下子就明白了老爹的意思,當下就把自己的四個徒弟都打發(fā)下了山,斷絕了往來。
此后,他再也不收出家的徒弟,此后只收俗家弟子,而且大多數(shù)都挑那些家境很好的貴公子。
一來這些孩子基本上都有可有繼承的家業(yè),萬萬不會憋著上龍虎山當老道,未來去搶自己侄子的掌門位置;二來這些孩子的家長逢年過節(jié),都有一份人心奉獻,張歡好喝酒吃肉,每年收年貨就收得開開心心,大快朵頤。
他收徒弟尤其謹慎,而且明白著在下一局很大的棋。
比如徐詠之過年會給他送潭州的臘肉,他下一個徒弟就收在興慶府,就能吃到灘羊,再一個收在洛陽,老給他送鐵棍山藥,又一個收在泉州,海鮮就從那邊來,最近準備收一個大理的徒弟,因為聽人說那里的蘑菇、炸蟲子和餅茶都很不錯。
張歡和徐知訓兩個人少年結(jié)交,那時候山鬼巫師和龍虎山的關(guān)系不錯,大家時常一起派年輕子弟出門去大山大澤降妖獵怪,張歡和徐知訓都是無望繼承家門的孩子,都是獵怪的主力。
后來田小芊被南唐太子強娶,徐知訓被李連翹囚禁,也是張歡暗中相救,才得以脫身,兩個人從此之后就兄弟相稱,然后一同去了南唐深宮,拯救田小芊,張歡對徐家的事情可謂深知底細。
徐知訓對張歡也不錯,張歡的五雷法學得不全,因為他爹張千忍就完全沒有搞明白這套法術(shù),張千忍這位天師爺?shù)奶亻L本身是酒量和朝廷關(guān)系,所以法術(shù)顛倒倒錯的地方很多。
張家到最后已經(jīng)到了無法拿住狐貍的地步,去客戶家里念咒,有十分之三的概率會把人家房子用雷燒了,有好幾次都是狐貍可憐張?zhí)鞄?,主動從客戶家里搬走了。幾次下來,天師的面子損失慘重。
徐知訓定居林泉之后,和張歡一起研究了這套法術(shù),把錯誤的地方修正改訂,才把燒客戶房子的概率從十分之三變成了千分之二,不過張?zhí)鞄熂业奈謇渍?,從此就有了那么一點點山鬼娘娘的邪魅之氣,后來這套法術(shù)還給張家惹了不少的麻煩。
總體來說,張歡幫徐知訓的事兒更多。
張歡也不知道為什么,徐知訓這個人又熱血又中二,張歡明明是個非常被動,不愛管閑事兒的人,但徐知訓一旦跟他談起什么眾生、大義、性命和秩序,張歡就忍不住地要跟他出去惹是生非。
兩個人從十幾歲交到四十多歲,仍然來往不斷,張歡做了徐詠之的師父,大家都說徐少爺有福氣,但是張歡聽見這句話就會趕緊搖頭:“不不不,是老道我有福氣!”
張歡俗家弟子里,徐詠之雖然年紀輕,但是入門最早,所以是大師兄,比轟下山那四位排行還要靠前。
這個孩子就屬于那種榜樣式的“別人家的孩子”。
懂禮貌、天分又高,從來不纏人,你教一遍,他就拿著劍去練,你出去玩一個月,回來教下一招,他前一招已經(jīng)能練成老師的八成火候,這樣的徒弟,誰不愛呢?
更重要的是,這個小伙子長得體面,張道爺吃夠了長得不帥的虧,他一直琢磨的就是,等到龍虎山弟子門子十年大比的時候,徐詠之顏值武功雙雙吊打諸位師兄弟,然后主持人介紹說:
“剛才這位選手是張歡師傅選送的?!?p> 多威風,多過癮。
張歡好多事上聽徒弟的,徐詠之從莫高窟回來救了小貴,希望道爺收小貴為徒,由大師兄徐詠之傳授本門劍法。
張歡當時的態(tài)度是:“你自己收徒就好了,我許你收徒弟。”
允許十幾歲的弟子收徒弟,相當于給弟子發(fā)免許,允許弟子開山立柜做師父,但是小貴不樂意。
“我希望徐詠之做我的師兄?!?p> 張歡當時還覺得:“這孩子還想長一輩,在乎這個做什么?”
后來細看小貴看徐詠之的眼神,就明白了,小貴明明白白地喜歡徐詠之,師兄弟或者師兄妹之間可以互相喜歡,如果是師徒,那就有了一層禁忌,關(guān)系恐怕就會非常尷尬了。
張歡幾乎沒有教過小貴什么劍術(shù),她的劍法都是徐詠之代傳的,但是每年張歡過來都會給徐詠之講解七天劍術(shù),那時間就是小貴聽秘法、長本事的大好機會。幾次傳授,張歡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真理,小貴的天賦,可能比徐詠之還要高。
徐詠之為小貴的劍法相當上心,此還專門請教過師娘。張歡的娘子是龍虎山見清觀的主持唐道長,這位師娘就用雙手短劍,而小貴的身量,用雙手短劍會更加合適。
所以夏小貴救下徐小朵,立刻就要去尋找張師父。
張師父不是一個小貴覺得親近的人,但是她尊敬和信賴的人,如果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有能力保護小朵,那就是張師父了。
看見師父來了,小貴緊繃了四天的神經(jīng)一下子松弛了下來。
“牽馬去,小朵跟我在這等你。”張歡說。
“張叔,我爸爸媽媽走了,他們……很勇敢。”小朵小聲說。
“我知道,昨晚進牢里見了你爸爸。”張歡說。
“你不能救他出來么?”小朵問。
“可惜我來得太晚了,他已經(jīng)沒法走動了。”張歡嘆了一口氣。
張歡想起了昨晚見到徐知訓的場景。
二更時分,張歡進了潭州城,監(jiān)獄的大墻沒法擋住他,他直接就進了牢房。
“哥,我來了?!睆垰g一看見徐知訓,眼淚就下來了。
“兄弟你來啦?!?p> “我……來晚了?!?p> “事情太突然,這么多年了,我懈怠了,懈怠了呀?!?p> “別說這話,我給你砸鐐?cè)ゼ?,咱們這就走。上了龍虎山,就沒人能為難咱們了?!?p> “你看我這樣子?!?p> 張歡定睛細看,才看見徐知訓的琵琶骨上穿著指頭粗的鎖鏈,這些人根本就沒有把他當一個正常的囚犯,而是當一個妖物鎖在這里,巫師和道士們只有對吸血蝠、白毛煞之類的惡獸,才上這樣的重刑具。
“如此惡毒!”
再看他的膝蓋,雖然小貴已經(jīng)給他包好,但看得出雙腿已經(jīng)無法走動了。
“我心里好疼呀!”張歡頹然坐倒。
“我們是本分人,是好人,好人是想象不出壞人的狠毒的。”徐知訓安慰他說。
“哎……”
“是,好人,就總是想著安頓下來。這心思一出來,我們就輸了。在林泉這二十年,太久了,久了,就覺得老于林泉是一個可期的夢想了?!?p> “林泉鎮(zhèn)應該,而且也只應該是一個軍營,從那里我們武裝自己,跟他們干,推翻他們。”
“但是我舍不得了呀,看那些繁榮的市集,老人孩子們的笑臉,我就在想,不應該為我自己的事情,把這么多人卷進戰(zhàn)爭,跟他們相安無事,他們不來惹我,可能事情,就這么過去了吧。”
“我知道,我知道。”張歡抱住頭。
“我一直相信一件事,那就是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阿芊其實勸過我,說報仇要徹底,斬草要除根。我確實是心存幻想,才有今天的失敗。”
“你若是早點公布詠之的事……”張歡說。
“不,不行?!毙熘柎驍嗔藦垰g。
“徐詠之,是我徐知訓的兒子,他沒有別的身份,別的故事。我希望他作為一個商人之子,最多是一個巫師之子,度過這一生?!毙熘栒f。
“手里有一張王牌可以打,卻因為悲憫眾生,不愿意禍亂天下而忍住不打,我輩做事,未免也太難了?!睆垰g說。
“可是,我有一個這么好的家,有一對這么好的孩子呀?!毙熘栃牢康卣f。
“還有什么心愿么?”
“小貴和小朵來見過我,有人保護了她們。明天她們?nèi)绻辉诜▓龈浇憧梢匀ゲ涣紟涃M陽谷那里打聽消息,煩你幫我照顧好她們倆?!?p> “這個當然,我也會去救詠之?!?p> “我什么都沒說,他們想要復活術(shù)的秘法,只能留著詠之。我覺得這孩子自己能想辦法逃出來?!?p> “好?!?p> 徐知訓看看張歡。
“天快亮了,兄弟,走吧。這輩子,我沒有白活,這二十多年,都是我白賺的,我欠你的?!?p> “知訓兄你說什么話,我也是認識了你,才明白世間有多少美好,多少值得付出、值得努力的事?!?p> “雖然你很想自己逍遙,不過我還是得說一句:我把這世間,托付給你了。”
“麻的,別說這種讓人流眼淚的話。我不是你,我不想管世間的閑事兒,早晚把這個重任,交給徐詠之才好?!?p> “總之,一切拜托了?!?p> 兩個男人互相施禮、灑淚分別。
來生還做夫妻是最不切實際的許諾。
但來生還做兄弟,努努力是一定可以做到的。
張歡放下腦中的思緒,見頭上的太陽正大,就在半個時辰前,自己最好的兄弟死了,他想起那句“我把世間交給你了”,不由得心頭一陣緊縮。
這時小貴牽著夏小黑,背著行李來了。張歡讓兩人上馬,牽著馬直奔西門而去。
“我們走信州,洪州,去龍虎山?!睆垰g對小貴說。
西門外,南唐的軍士們正在搜查過往行人。
“站住,”一個高軍士喝住張歡,“老道,去哪?這倆人是做什么的?”
這就是相貌平平的惡果,如果是張悲走到這里啊,倆軍士不說跪下了,至少也要客氣一句“老神仙”“仙長”或者“道長”,但是張歡從來沒有過這種待遇。
“回三清山啊,這是我的兩個女兒?!?p> 一個矮個子軍士湊過來,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小貴,“你女兒?還挺漂亮的嘛,長得不像你呀?!?p> 說著,手就要往小貴臉上伸。
小貴暗暗捏著袖子里的劍。
“隨她媽,”張歡笑嘻嘻地說,“老道有個漂亮媳婦呢。”
他輕輕用鞭子把矮軍士的手刮下來,從兜里拿出一兩多碎銀子來。
“剛賣的免疫符,這邊的錢真好掙,這點意思,軍爺拿去喝茶吧?!?p> “好說好說,哎,你的免疫符,還有嗎,給兩張,我們隔壁營有兩個人得了肺疫了,正害怕呢?!?p> “賣完了,不過你要是有黃紙,我可以給你畫一幅?!?p> 高軍士趕緊去找紙。
張歡唰唰唰在紙上寫了一堆曲流拐彎的字兒。
“好,多謝老道?!?p> “好說好說?!?p> 走出城門,小朵不由得問:“張叔,你畫的真的是免疫符嗎?”
“傻孩子,真有這種符,你爸還研究藥做什么?”
“那您寫的是什么字啊。”
“這是文言文,一部古文的字句:吾去買幾個橘子,汝就在此地,休得走動。你等讀書讀到十三歲才學得到?!?p> 城外的一處樹林附近,張歡一聲唿哨,一匹栗色馬應聲而來,原來他把坐騎藏在了這里,張歡也上了馬,和小貴、小朵一起投龍虎山的大路而來。
一路上,張歡暗地感慨:“南唐軍隊就要撤軍了,他們害了徐知訓,真是愚不可及,現(xiàn)在,肺疫會幫林泉人報仇的?!?p>